岁月无声（22）

八十五

自打乔一成对冯豆子说了那句“喜欢”，冯豆子就被无比的喜悦撑成个爆米花，从脚后跟到头发丝儿都像摆脱了地心引力，特别是嘴角，一直控制不住地往上翘。

一想到乔一成答应了他什么，冯豆子更是激动不已，恨不能立马就去把人给办了好放心。但天不遂人愿，他还没来得及行动呢，乔一成就又出差了。冯豆子在电话里气呼呼地抱怨：“你们怎么这么忙啊。”

“没办法，今年是个大年，节目策划从年头到年底都是满满当当的。”乔一成柔声解释。

冯豆子也明白，这世纪之交百年一遇，电视台肯定不能闲着，所以他也只能认命地在家乖乖做起了望妻石，掰着手指头数日子。这期间，他还揣着钱去了趟街上新开的网吧。

那年头网吧还算个新鲜事物，一小时十块钱的收费也挡不住年轻人趋之若鹜。冯豆子找了个靠角落的电脑，转头看看周围的人都专心致志地盯着眼前的显示器，他深吸口气，做贼似的输入了同学之前告诉他的网址。

跳转出来的页面上是一个一个的视频，每个下面都有英文简介。冯豆子看着缩略图脸就是一红，再看那些简短却又露骨的文字描述，忍不住侧了侧身，仿佛这样就能尽可能挡住屏幕，防止别人窥伺。

没错，冯豆子在上那种不怎么正经的网站。其实他之前也不是没看过三级片啊AV啊什么的，但都是要么在宿舍，要么在同学家里，而且因为翻录的质量问题，画质都自带马赛克，有的还没声，感官上的冲击力比较有限。看了一大气，其实也没看清楚什么细节。

一想到接下来要干的大事，冯豆子激动之余还有点儿犯愁。他一个这么多年只和左右手相依为命，实践经验为零，理论要再是一知半解，到时候可丢不起那份人。所以他今儿打定主意要和国外的各位“老师”们好好补补课。

他深吸口气，点开其中一个视频。缓冲完毕后就见上面两位主角抱在一起亲的啧啧作响。冯豆子慌乱地把播放框缩小，但耳机里的音效却十分清晰，甚至能听到吞咽口水的声音。这视频几乎没有台词，两个人很快便进入正题，冯豆子看着看着却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视频里面再火热刺激，也比不上乔一成的一个眼神一个笑容，那才是真正的销魂蚀骨，动人心魄。冯豆子关网页叹了口气，乔一成这才出差三天，他却已经快要被思念淹没了。

等乔一成回到龙城，冯豆子也开学了。大三下学期，学校课程并不多，但是却有了实习的要求。为了学分，同时也为了学到真本事，冯豆子对这事十分上心。在他想来，要是毕业后没有一份像样点儿的工作，到时候怎么好意思和乔一成结婚？

他们学校和龙城当地几家不错的企业都有校企合作，冯豆子相中了其中一家饮料厂。这家企业开办的年头挺长，产品质量也向来过硬，此前在龙城就颇有名气。去年，它请到了一位新出道的明星拍了矿泉水的广告，一经播出便迅速火遍全国，就连里面的广告曲都名声大噪。上课的时候，老师还特地把这件事情当做典型案例带他们做过分析复盘，当时冯豆子就觉得这家企业的营销实在很厉害。为了能争取到这家企业的实习机会，光简历就来回改了五遍。最后他们宿舍的兄弟都看不下去了，硬是把他的笔夺了下来：“别纠结了，已经十分完美了，就你这精益求精的劲儿就算是坨屎现在都被雕出花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冯豆子终于拿到了实习资格，下周就要去报道。他风风火火地跑去学校小卖店给乔一成打电话，那边开始却一直占线，等了能有十多分钟才把电话打通。冯豆子告诉乔一成：“这家企业不光有矿泉水，还有小孩爱喝的饮料。以后我要是能留在那工作，起码咱们闺女的零嘴就有了。”

乔一成在电话里轻笑一声：“你这想的够长远的啊。”

“那必须的，我都规划十来年了，那叫一个事无巨细。等你有空了我一样一样说给你听。”冯豆子兴高采烈地说。

这之后一段时间，冯豆子上课、实习，乔一成电视台那边也急锣密鼓地搞各种专题，两个人忙得连面都见不上，更不用说干点儿什么了。冯豆子急得抓心挠肝，好容易盼到了五一劳动节，单位放假一天，头一天晚上便给乔一成打电话，问他第二天有没有空。

结果电话占线了半天才接通，乔一成的声音有点儿低沉：“抱歉，明天单位还要值班。”

“那我中午给你送饭去吧，你想吃什么？”冯豆子退而求其次地问。

乔一成却依然拒绝了他：“明天中午我们要和一家广告商见面，也不行。”

冯豆子有些失望，但也并不意外，只能垂头丧气地叮嘱他注意休息。

放下电话后，乔一成一只手捂住了脸。明天他不上班，也没有应酬，家里准备好了可乐、雪糕、薯片，甚至还有安全套。但是他却还是拒绝了冯豆子。

刚才他接到了乔四美的电话，电话里四美哭得呜呜咽咽，她告诉大哥戚成钢在她怀孕时候出轨，今天下午第三者挺着肚子找上了门，说孩子是戚成钢的。如果想让她打掉孩子，需要给她二十万万，否则就要告戚成钢强奸。

乔四美和戚成钢的日子一直过得紧紧巴巴，有了孩子后更是捉襟见肘，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妹妹受了委屈，乔一成气得不行，甚至有心想劝四美干脆离婚。但四美却哭着说：“哥我不能离婚，我爱他啊，再说巧巧还那么小，离了婚我们娘俩儿咋过啊。哥我求你了，你帮帮我吧，你再帮我一回，钱算是我们借的，以后一定还你。”

想到这些，乔一成觉得胸口一片冰凉，手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这通电话再一次提醒了他，他身上背负了什么。四美这次的事情让他不得不想起当初他和陈一鸣感情出现裂痕的导火索如今，冯豆子热切地憧憬着他们的未来，而他却在这样的未来尚未真正实现之前，已经在上面加上了一片阴霾。

同时也让他不得不想起当初和陈一鸣之所以离婚的导火索，不就是他家中这些让人无法承担的事情么。

如今冯豆子那样热切地规划着未来，而他却在这未来尚未真正展开的时候就在上面画上了一道阴霾。乔一成无法控制地想，也许将来有一天，冯豆子也会不堪重负转身离去，去拥抱与他相称的大好生活。

而乔一成觉得他已经无法再承受一次被抛弃了，特别是如果抛弃他的人是冯豆子的话，说不定会真的将他彻底击碎。

八十六

五一劳动节的头一天，冯豆子的实习单位临时有事把他叫去了，所以他错过了白天大杂院的一片鸡飞狗跳。等到晚上给乔一成打了电话，察觉到他的情绪似乎有点不大对头，冯豆子才和自己家里人打听是不是乔家出了什么事儿。这一问不要紧，得到的答案差点儿没把他的鼻子气歪了。

乔四美的老公戚成钢在她怀孕期间出轨，把一个小姑娘的肚子搞大了。那小姑娘据说只有十七岁，还是个未成年，对方家里狮子大开口，管戚成钢要20万，不然就要告他强奸，送他去吃牢饭。

开始是姑娘的父母和几个亲戚来，后来姑娘自己也来了，虽然穿的衣服比较宽松，但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已经有些显怀了。她捧着自己的肚子，站在院子里期期艾艾地说她和戚成钢是相爱的，这孩子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她无论如何都要把孩子生下来，恳求四美能够成人之美，把戚成钢让给她。女孩子年纪不大，还是一团稚气的脸上带着点儿做作的笑意，看上去活像一出电视剧里的苦情戏，引得街坊邻里争相出来看热闹。

目睹了全程的冯小米说，乔四美一开始整个人都傻了，反应过来以后就像是疯了一样，披散着头发从屋子里跑出来，跑进厨房拿出一把菜刀，歇斯底里地哭叫着，把那一家子人连同戚成钢一起都赶走了。

就连乔家那个一向都不怎么管儿女事的乔祖望这回也看不下去，跳出来指着那姑娘的鼻子大骂她不要脸，骂得既下流又难听，惹得围观的人群一阵一阵哄笑。

那家人暂时灰溜溜地撤退，但是这事儿并没有完。他们走后邻居都在背地里嚼舌根子，有骂戚成钢不是东西的，也有说乔四美没眼光选错了男人的，最后大家不约而同地得出结论：恐怕这次乔家的大儿子又要大出血了。

“这事儿恐怕不会就这么算了。”冯小米叹了口气说，“下午我去那边看了一眼，四美哭归哭，骂归骂，就是一句不提离婚的事儿，估计还是得赔人家钱。”

冯老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哪来的钱？不还得找她哥哥姐姐借。就是苦了一成这孩子，怎么摊上这么一堆破事儿……”

冯豆子根本没仔细听姐姐和父亲说的话，满脑子都是乔一成现在该有多着急上火。虽说他现在还是个学生，未必能帮得上什么忙，但好歹他们已经是过了明路的情侣关系，这种时候怎么能袖手旁观？冯豆子咬了咬牙，按下想要痛揍戚成钢一顿的冲动，拿了自行车钥匙就要出门。

“哎，马上要吃饭了，你去哪儿？”冯小米看着他跑到门口，伸手将他拦住，“你别又是要找人打架吧？小祖宗，可别再惹事了。”

冯老爹拉了自己闺女一把：“让他去，你看他现在哪还有心思吃饭。”

知子莫若父，老父亲的理解和支持让冯豆子心生感动，回头说了一句：“爸，二姐，我……我去看看乔一成就回来。”

说完，他从屋檐底下推出自行车，匆匆忙忙离开了大杂院。

赶到乔一成楼下，冯豆子发现灯是暗的，上去开了门一看，果然家里没人。他左思右想觉得不放心，又给乔一成的手机打了几个电话，无一例外都是关机状态。冯豆子心里直打鼓，又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他，只能耐着性子在客厅里坐下来干等。

其实乔一成并没有走远，他知道白天那家人到大杂院闹过，不想再给邻居们看笑话，就没有回去。同时他也知道冯豆子听说这事以后肯定会来找他，所以也没有留在家里。他给弟弟妹妹们分别打了电话，把他们叫到一家离大杂院不远的茶馆，开了个包厢商量这事儿要怎么解决。

四美刚出了月子才一个来月，还在家里休产假，冷不丁遭遇这样的事情已经完全慌了神，扑在三丽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乔一成听她断断续续地讲了白天的经过，气得手脚冰凉，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三丽一下一下拍着四美的背帮她顺气，愤愤地说：“谁搞出来的事情就让谁负责，你和他离婚，让他自己要么赔钱要么坐牢去。”

一听到“离婚”这两个字，四美立刻从姐姐怀里抬起头来，红着一双眼睛尖叫起来：“我不离，死也不离，这辈子我就和他耗上了！”

她歇斯底里的叫声吵得乔一成脑仁儿疼，心里的邪火一阵一阵往外冒。他恨戚成钢不负责任，也恨四美不自珍自爱，更恨自己投胎的时候瞎了眼，没有选一户好人家。悲愤的情绪在他胸中凝聚成了一团火，几乎要烧穿他的五脏六腑，他抡起拳头狠狠砸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的茶杯茶碗一阵叮当作响。

“够了！”乔一成从嗓子眼儿里迸出一声怒吼，止住了四美的哭闹。他冷眼看着自己的妹妹，一字一句地说，“你要一辈子陷在这个泥潭里我不管，但是别想让我出一分钱。二强和三丽听着，你们也不许借钱给戚成钢，不然以后别叫我大哥。”

丢下这几句话，乔一成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起身就要走。

乔四美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含泪说道：“那……那戚成钢就要坐牢了……”

“那就让他去坐牢，坐几年牢，看他还改不改他那一身臭毛病。”乔一成冷冷地说，用力抽回自己的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下定了决心这次说什么也不会再管四美的事儿，戚成钢自作自受，所有的后果就让他一个人去承担，乔一成犯不上为了这么个东西影响自己的生活。

冯豆子等了他那么久，他怎么忍心让那个孩子再一次失望？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乔一成刚刚打开门，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发呆的冯豆子。门锁响动的声音让他回过头，那双带着担忧和关怀的漂亮眼睛直直撞进了乔一成心里。

“你可算回来了。”冯豆子焦急地跑到他身边，像只小狗那样围着他转来转去，“怎么样，四美没事儿吧？需要我帮忙你就吱声，让我干什么都行……哦对了，这么晚了你吃过饭没？不管遇到啥事儿都得吃饭啊，你胃又不好……”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一句一句都带着发自肺腑的热度。乔一成连鞋子都来不及换，张开手臂猛地将他一把抱住，低声说：“我没事，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冯豆子瞬间止住了唠叨，反应了片刻才抬手回抱住他，毛茸茸的脑袋挨在他肩窝蹭了蹭，瓮声瓮气地说：“没事就好……乔一成，你别不理我呀，我……我受不了……”

这句话说得那样委屈，就像一个孩子在向长辈撒娇。乔一成忍住眼底翻涌的泪花，将手臂又收紧了些，轻轻点了点头。

八十七

活了三十多年，乔一成生平第一次决定为自己活一次，不去管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尽情拥抱他和冯豆子的美好未来。

乔四美还是不肯放弃，后来又求过乔一成几次，哭得凄凄惨惨，说得悲悲切切。乔一成这时候才知道，那天他从茶馆里拂袖而去之后，三丽和二强又劝了四美一番，帮她想了很多办法，但前提是她必须和戚成钢离婚。奈何四美油盐不进，死活就是不同意，被逼得急了还口不择言地说：哪有哥哥姐姐盼着亲妹妹离婚的？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乔三丽，放下话来说再管乔四美的事情自己出门就被车撞死，以后大家也不必来往了，各人顾各人吧。

乔家的四个兄弟姐妹里，除了乔一成有份收入还算不错的体面工作之外，就数三丽家条件最好，王一丁有手艺人也踏实，几年前辞了工作自己开了个专门搞维修的铺子，生意一直很好。而乔二强的工作不怎么顺心，和他师傅结婚后俩人还拖着个快要上初中的孩子，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根本没有能力帮助四美。

现在那姑娘的家人逼着四美和戚成钢掏钱，不然就要给戚成钢“放放血”。走投无路的乔四美别无他法，只能厚着脸皮再来求助大哥。

乔一成看着自己的妹妹，以前那么爱漂亮的女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蓬头乱发，残破衰败的样子。她眼睛都哭肿了，红彤彤的就像两枚烂桃子，看上去十分可怜。乔一成心里对她又怜又恨，硬着心肠拒绝了她的苦苦哀求，表示戚成钢如果还算个男人的话就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把责任推给老婆。

乔四美再一次空手而归，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找过乔一成，而乔一成也真的顾不上她了。

1999年5月8日，北约轰炸了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造成三位记者当场死亡，数十人受伤，举国上下群情激愤，各大城市纷纷举办抗议游行，新闻界更是忙成了一锅粥。

乔一成一边忙着工作，一边还要操心冯豆子。抗议游行主力军都是各大院校的青年学生，以冯豆子的性格那必须冲锋在前。

他给冯豆子寝室打电话，打了好几回终于打通了，冯豆子的声音里透着压抑的悲愤，他说：“放心，我们有分寸。再说了，咱们这儿又没有美国大使馆，我们想砸也没地方砸去啊。”

这件事不比抗洪抢险，其实是没什么危险性的，乔一成给冯豆子打完电话以后就不再瞎操心了，转头把全幅心神都放在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各地的抗议游行轰轰烈烈地进行了一个多礼拜，最后在一场盛大的降半旗致哀活动之后落下了帷幕。五八事件对于整个国家来说是耻辱，是教训，是值得永远铭刻在史书上的浓墨重彩，但是对于绝大多数普通人来说，当愤怒和悲伤的情绪渐渐淡化，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

等到乔一成和冯豆子忙完各自的事情，能够腾出空来坐在一起好好地吃上一顿饭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快要进入到这一年的盛夏。

那天是个礼拜天，冯豆子和乔一成说好了要到他家给他做饭。下午两人先是去看了一场电影，是刚刚上映的动画片《宝莲灯》。算起来这也是他俩第一次单独一起看电影，乔一成笑话冯豆子说那么大的人了还看动画片，冯豆子表示动画片也不都是给小孩子看的，你看完就知道了。果然看完之后乔一成服气了，整个故事非常流畅，有笑有泪，有悲有喜，和真人演的也不差什么。

俩人一边讨论着电影里的情节，一边去菜场买了菜，高高兴兴地回到家准备过他们的二人世界。谁都没有想到，在家门口等待他们的，是沮丧到了极点的乔四美。

一看到自己家大哥，四美就冲了上来，不管不顾地喊道：“乔一成，你称心了吧，戚成钢自作自受了，快要活不成了。你满意了吧？”

乔一成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拎着满手东西的冯豆子赶紧挡在他身前，也挡住了乔四美怨怼的目光。

“有话进屋里说去，别在这儿给你大哥丢人。”冯豆子扬了扬下巴，镇定地说道。

他现在早已不是当年软软糯糯的小孩子，挺拔的身姿往那儿一站就是一棵顶天立地的树。乔四美被他的气势镇住，阴着脸闭上了嘴，乔一成这才掏出钥匙开了门。

按照四美的说法，第三者的家属拿他们的女儿威胁他们两口子，戚成钢的父母吓坏了，连夜带着孩子躲到了亲戚家，巧巧还没有断奶，离不开妈妈，四美只好也跟了去，把戚成钢一个人留在了龙城。

就在这个月月初，那姑娘的肚子眼看就捂不住了，被她家里人拉着去医院做了引产手术，之后就得了抑郁症。她家的亲戚彻底被激怒，真的对戚成钢动了手，一棍子打在脑门儿上，差点儿丢了性命，现在正在医院半死不活地躺着。

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完，乔一成半晌没有做声。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事儿，戚成钢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但四美也已经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如果他再不出手相助，这个一母同胞的小妹妹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没有说话，冯豆子却没打算保持沉默，居然拍着手叫起好来：“好啊，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人家不打他我还想打他呢。这下好，省得脏了我的手。”

乔四美怒视着他嚷道：“你怎么这么说话，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丈夫，是我女儿的父亲。”

冯豆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完全没打算给她留情面：“都这时候你还打算护着他？乔四美，你自己愿意在烂泥里打滚那是你的事儿，凭什么要拖累乔一成？他是你哥，又不是你的提款机，你摸着良心想想，从小到大他为你操了多少心？”

这番话字字句句直击要害，乔四美被他噎得脸色煞白，牙关紧咬，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乔一成看着到底有些不忍，暗暗地拉了冯豆子一把。

“你拉我干嘛？”冯豆子回头看他，皱着眉头继续说道，“我说错了吗？戚成钢狗改不了吃屎的，花花肠子都写在脸上呢，他就是个无底洞，填不满的。”

这句话结结实实戳到了乔四美的肺管子，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指着冯豆子骂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大哥给你操的心还少吗？要不是因为你，他能和井然分手？能和陈一鸣离婚？他现在这样都是你害的，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眼看着冯豆子的脸上变了颜色，乔一成忍无可忍，吼了一声“够了”，终止了四美的哭泣，随后他一把将冯豆子扯到身后，看着妹妹说：“你走吧，我需要想一想，过几天再和你谈。”

他面色不善，乔四美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讪讪地走了。

房门“咔哒”一声关上，屋子里就剩下冯豆子和乔一成。冯豆子沉默地站着，好半天都没说话，直到乔一成把他们买的东西都放进了厨房，他才犹豫着跟了进来。

“乔一成，我是不是……是不是真的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冯豆子小心翼翼地问。

八十八

乔一成背对着冯豆子，没有马上开口回答这个问题。从母亲去世那天开始，他在这个世界上便几乎孤立无援，乔祖望是个畜生，弟弟妹妹们一个比一个不省心，后来他碰到了井然，遇到了陈一鸣，短暂地携手同行后又都离开了他的人生。

至于冯豆子……乔一成认真想了想，冯豆子对他而言到底是什么。小时候的冯豆子是邻居家的小弟弟，是喜欢抱着他腿不撒手的小粘人精；长大一点儿后变本加厉，到处嚷嚷着喜欢他，成了让他哭笑不得的小王八蛋；再后来乔一成发现这个小孩子不知不觉地长大了，长成了个嘴上欠揍，但又认真、热血、富有责任心的Alpha，被许多人喜欢，却还是死心眼儿的围着他转，对他好。

如今他们家又出了糟心事儿，冯豆子没有厌烦、不满、抱怨，而是挡在他身前为他出头，又因为四美的一句话忐忑不安，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问他自己是不是添了麻烦。

乔一成鼻子发酸，几乎要落下泪来。他转过身走向一脸紧张的冯豆子，伸手抱住了这个让他心动的年轻人，在他耳边小声说：“没有，你没给我添麻烦，有你在，我很高兴。”

你怎么会是麻烦呢，我才会是你的麻烦。乔一成难过地想。

冯豆子的头发蹭在他脖子上，像个毛乎乎的小狗。委屈巴巴的小狗抱着他的腰不撒手，反过来还要安慰他：“乔一成你别担心，四美那边儿的事情我也会帮你的。”

说到做到，冯豆子第二天便去了找到冯大米，要求按照上半年的平均营业额预支下半年的“劳务费”。大米一眼就看穿了自家弟弟那点儿心思，虽说冯豆子和乔一成如今算是过了明路，但有些话她还是得说：“乔一成家那个烂摊子你也看见了，这次的事情解决了，以后保不齐还出什么新的幺蛾子。你能帮一次，还能帮一辈子？”

冯豆子有点儿奇怪地看了一眼大姐，疑惑地反问：“我现在就是一学生，能帮上什么忙啊，就是表明个态度省得他一个人钻牛角尖儿。等以后上班挣钱，我俩结婚了，乔一成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到时候我会看着他，不让他被欺负。”

冯大米被他这一套噎得没词儿，最后只好摆摆手：“行了行了，随便你吧，我就多余说这一嘴。”

冯豆子舔着脸嘿嘿乐，抱着他大姐胳膊起腻：“姐，你看我现在也算是拖家带口的老爷们儿了，那个钱，你给我四入五入的，多算点儿呗。以后你需要还原什么菜谱，我保证一定义不容辞，精益求精，让冯家菜蒸蒸日上，生意兴隆！”

大米翻了个白眼：“做梦吧，该是你的一分不少，不是你的你也甭惦记，都拖家带口老爷们儿了，要点儿脸。”

最后姐弟俩算了半天，冯豆子拿到了5000块。他拿着厚厚的信封给了大米一个飞吻，和自己之前攒的钱凑了有零有整的一万出头，然后一分钟都不耽误，趁着午休去电视台找到了乔一成。

乔一成看着跑得急出了一头汗的冯豆子，本来被家里的破事儿闹得乱糟糟的一颗心不知怎么就熨帖了。冯豆子把信封硬塞到他手里，不容拒绝地开口：“你要是把我当男朋友，就不许和我客气，客气就是嫌少，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能耐，你要是嫌少，我可就只能卖身去了啊。”

一张嘴还是那个不着调的熊玩意儿，乔一成哭笑不得。说“谢谢”太浅，说别的又让他这一句话搞得不合时宜，最后乔一成笑着掏出手绢，给冯豆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多少钱，我买吧。”

“你买的话免费，我送货上门还管做饭。”豆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说。

隔了一天，乔一成把四美约到了上回那个茶馆，给了他一张银行卡。这丫头再傻再不争气也是他的亲妹妹，他可以不管戚成钢的死活，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四美和巧巧跟着不得超生。

看着一脸无措的四美，乔一成叹了口气：“他们家人打伤了戚成钢，虽然戚成钢活该，但是这顿揍也不能白挨，看伤情肯定是够故意伤害了。可以去和他们坐下来讨价还价，省得他们狮子大开口。”

四美看着自己大哥，嘴巴一瘪差点儿又哭出来，她拉着乔一成的手细声细气地说：“大哥，我笨，我谈不来，还得求你帮帮我。我知道从小你就不喜欢我，但是……”

乔一成还能说什么呢，他早知道四美这点儿出息。

最后们和孟家人达成协议，双方互不追究，戚成钢赔孟桂芝八万块，从此再不相干。

事后，乔一成告诉乔四美，这钱必须得还，三年为期。乔四美连连点头答应，保证他和戚成钢会好好过日子，赚钱还钱。

回去的路上，乔一成有点儿想笑，别人的日子过得好不好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兄弟姐妹就像是一棵树上结出来的果子，小的时候再亲密，长大了总要各自落地，各奔东西。他乔一成又没什么大能耐，从现在开始他只想自私的，好好的，等着冯豆子再长大一点儿，就和他一起走接下来的人生。

不过可能有的人在出生的时候就被老天爷定好了命格，注定要一波三折，难得顺遂。上个星期，电视台组织工作人员在当地一家医院进行了一年一度的例行体检，乔一成当时根本没当回事，毕竟在他看来这种事情无非就是年年走个过场，随着年龄的增加工作压力的增大，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儿问题，压根儿就不会真的往心里去。

所以这次拿到体检报告后，乔一成并没有马上打开，下班到家9点多才想起来瞅了一眼。一串高高低低的检查结果里，“肺癌高风险”几个字显得格外刺眼。

乔一成皱着眉不可置信地核对了一下姓名，又仔细看了看上面具体的说法，各种专业术语看得他一头雾水，不过最下面的医嘱却明明白白，建议他尽快到医院进行复查。

明明天气已经热起来，乔一成却像是掉进了冰水中，几乎失去了行动的能力。过了好久，他才缓缓地叹了口气，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被攥成了了团废纸的体检报告一点点地抹平，重新放回了牛皮纸的档案袋中。然后他盯着这催命符一样的东西，脑海里起起落落转过无数念头，仔细想来却又哪个都不成头绪。

最终唯一清晰的只剩下他大概买不起冯豆子了。

这件事情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请了一天假去了医院。不到医院，不知道病人多，乔一成排队挂了号，在许多人中穿行，做着一项一项的检查，回答着一个一个的问题。焦灼的人群中，有人哭有人笑，更多的人和他一样神情麻木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排队的时候，他前面站了一对年轻的夫妻，丈夫脸色极差，嘴里不停地轻声说：“早知道会这样，咱俩就不该结婚，要是确诊了就离婚吧，别拖累你。”

妻子低着头一言不发，却紧紧地拉着丈夫的手不放。

乔一成有些感慨，做记者做制片人，看多了世间百态。久病床前无孝子，一场大病也足够让一双佳人，最后变成一对怨偶。

最终的检查结果还要再等几天，乔一成却不敢心怀侥幸再拖下去。他运气从来不好，没有过什么称心如意，想必这次也不会例外。所以当冯豆子打来电话问他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时，乔一成沉默许久，最后到底说出了那些会伤人的话：“我给你打了个欠条，你之前给我的钱我会还你，利息按现在银行的利率算。”

冯豆子愣了一下：“怎么突然又提起来这个，不都说了……”

“我不拿你当男朋友了，咱们算了吧。”乔一成打断他，语速飞快地说。

向来伶牙俐齿的冯豆子半天才干笑了两声：“那个什么……乔一成你别闹，吓唬我好玩儿还是怎么着。我买了排骨，等会儿去给你做红烧排骨怎么样？”

乔一成握着话筒万箭穿心，疼到几乎无法呼吸。但他却奇迹般地保持了语调的平稳，听上去有几分冷漠：“冯豆子，你我还是不合适。12岁的年龄差距摆在这，总有人要在背后骂我勾引人，我不想这样儿。”

“谁，谁说这话了，是不是有有人为难你了？我去和他们说！”冯豆子急切地问。

“没有，就是我觉得我没那么喜欢你，所以咱们别耽误彼此时间了。钥匙你放大米那吧，我会抽空去拿，咱们以后尽量不见面了吧。”说完，乔一成便挂断了电话。这么被人踩在脚底下羞辱，就算是再喜欢，应该也会放弃了吧。

天已经黑了下来，屋子里没有开灯，万家灯火里唯有这里像是个豁牙漏齿的洞。乔一成在沙发上蜷成一团，不知为什么竟然并不觉得伤心，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里像是被开了个窟窿，冷风呼啸穿堂而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家里的门被轰然推开。火辣辣的信息素味道一下子就来到了近前，冯豆子拽着他的领子把人拎起来，红着眼睛从牙缝儿里挤出来一句话：“乔一成，你他妈不是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