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暴雨依然下个不停。堤坝上灯火通明,“血肉筑长城”的标语立在风雨中,被雨水冲刷得格外醒目。冯豆子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咬紧牙关要赶在洪峰正式到来之前对大堤进行最后的加固。冯豆子这时候才知道,在极度紧张的环境下,真的很难感觉到疲惫和恐惧。

从乔一成那边过来后他这几天始终没有好好休息,当天下午还是他们带队老师生拉硬拽,让他先吃口饭再继续。冯豆子胡乱擦了把脸上的雨水,也不肯走远,就蹲在大堤旁边跟一帮同样换班吃饭的解放军一起狼吞虎咽。

冯豆子边吃边打量自己身边的一位小战士,那人个子跟他差不多,看着年龄比他还小一点儿。脸上蹭着一道一道的泥,他满不在乎低头猛扒饭。后来可能是吃急了,还呛风咳了半天。冯豆子看着有趣,忍不住笑了出来,那小战士也嘿嘿露出来一排大白牙。

两个人最后还抓紧时间聊了两句,冯豆子得知这位小战士今年才17岁,刚入伍一年。家里之所以让他来当兵,是嫌他太不着调了把他送来“受受教育”。短暂的休息时间眼看就要结束,那小战士最后和冯豆子说:“等退伍了,我肯定好好念书,争取也能考个大学。”说完便跟着口令起立整队,像一滴雨水迅速地融入了堤坝上忙碌的人群中。

现在大堤上尚有一处还需要继续加固,但是水流实在过于湍急,扔进去的沙袋石块像朵轻飘飘的棉花,瞬间便被冲走,现场所有人都为此感到十分焦虑。洪峰来临,万一这里抵挡不住,那么这大堤身后的千里沃野、田舍村庄都将变成一片汪洋泽国。而那些日夜期盼他们能够早日平安归来的百姓们也会流离失所,甚至葬身洪水之中。

就在大家都束手无策时,突然堤坝上传来了代表后退的哨音。同时几个战士匆匆沿着大堤跑过,让所有人后退让开一段通道。紧跟着一辆军用的大皮卡便踩着油门呼啸而过,越靠近江边速度越快,在一片惊呼中冯豆子突然反应过来这是打算用卡车当基座来加固那一段堤坝。问题是卡车不是遥控玩具,不可能自己冲向湍急的洪水,里面的驾驶员是用生命在做赌注来完成这样的一次任务。

车速越来越快,当车轮即将离开堤坝的最后一秒,敞开的车门里面扑出来一名战士,豆子他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人接住。卡车由于惯性继续向前,落入江水之中,露出了三分之一的车体。冯豆子把那位战士半拖半拽拉了回来,不停地大声询问对方有没有受伤,那个小战士扶着他站起来,手肘到手腕那里擦破了一大层皮。他自己满不在乎地摇头,语调兴奋地高声回答:“我没事儿!这件事情够我以后回去吹半辈子牛逼啦!”

冯豆子松了口气,才发现这位是他下午吃饭时候碰到的那个小战士,对方显然也认出来他,兴奋地拍他肩膀:“又见面了啊兄弟,我叫罗浮生,东江人,以后找我玩儿去啊!”

随后第二辆、第三辆卡车也相继开了过来,第三辆卡车为了让落点更加靠前,驾驶员甚至没有选择跳车,而是随着卡车一起落入江水中,好在很快便被拉上了岸。在一片欢呼声中,所有人再次动了起来,迎接这即将到来的最大的考验。

大概半个小时后,总指挥那里传来指令,要求除了军人,其他所有人员一律退下堤坝,有序向后方撤离。冯豆子咬着嘴唇充耳不闻,继续搬运着沙袋,他穿着迷彩背心,乍一看不太好分辨身份。最后人都撤得差不多了,才被两个打着手电筒的战士发现,架着他要就往下跑。

“同学,洪峰马上就要来了,这里危险你赶紧撤!”其中一个人见他不配合,还好言好语地劝。

冯豆子上来那股子轴劲儿跟人据理力争:“你们不少人还没我大呢,你们都不撤!”

另一位军人看着年龄大一些,一听豆子这话严肃地回答:“我们是军人,这是我们的职责,你再不走我们把你抬下去!”

冯豆子没见过这种说了两句就要动手的,连忙后退一大步:“我走我走我走。”说完乖乖小跑着下了大堤。再扭头时看见堤坝上的部队开始集合,从下往上看去,江水在头顶肆虐,放佛随时要扑下来吞噬万物,而那些战士在狂风骤雨中昂首而立,一道道挺拔的身影像出鞘的利剑,指向咆哮奔涌的江面。

冯豆子第一次理解了什么叫做天地之威,也头一回明白了何为战天斗地。他捏紧了拳头,无比坚信他们一定会赢。

学校其他的老师和同学已经提前回去,冯豆子一个人摸着黑往回走,好几次都差点儿被路边的石头水坑崴伤了脚。要是有个手电就好了……冯豆子无奈地想。然后他就心想事成地看见前方传来了一束光,而来带这束光的人正是满脸焦急的乔一成。

乔一成在后方眼看着许多人都撤了回来,但他等了又等,发现这其中并不包括冯豆子。他拉住坐在一边用毛巾擦头发的宋青谷询问情况,但是大堤上人来人往,宋青谷也并不清楚冯豆子具体在哪里,只知道洪峰马上就要到了。

那一刻乔一成觉得有一只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他感到了巨大的恐惧。如今形势这样危急,如果冯豆子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思及此处乔一成甚至不敢再想下去。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从未真正设想过没有冯豆子的生活,这个从小就跟在他屁股后面的男孩子于他而言就像空气,在身边的时候往往并不会在意,但一旦意识到可能失去,就会陷入不安和惶恐之中。

乔一成拿起一只手电筒,不顾众人的劝阻迅速地跑出了门,一路向大堤跑去,行至半路,他终于看到了冯豆子的身影。冯豆子见着他立刻露出来个灿烂的笑脸:“想什么来什么,刚还说没手电筒不方便呢,多谢你雪中送炭啊。”说完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又语带埋怨地说:“你怎么连个雨衣都不穿就往外跑,都湿透了,回头再感冒怎么办。”

乔一成看着眼前的冯豆子,身体的行动快于大脑的阻止,抬手给了他一个拥抱。湿漉漉的两个人贴在一起的感觉并不美好,身体的热度要穿过层层阻碍才能慢半拍地传导过去,但热辣的信息素却第一时间穿透了鼻腔,顺着呼吸一路来到心脏。

冯豆子喋喋不休的一张嘴似乎被按下了静音键,一句话都说不出。在这样一个天河崩漏,山川将倾的雨夜,他从乔一成这里得到了第一个真正属于大人的拥抱。

七十四

很快,又有几个被解放军“劝”下来的大学生跑了过来,乔一成赶紧松了手,打着手电带着这几个半大孩子走回到他们集合的帐篷门口。那里停着一辆军用卡车,是部队派下来帮助他们撤离的,按照计划,要将工商大学的师生和乔一成他们一起送往更后方的民居点。

帐篷里有一盏昏暗的电灯,乔一成拉着冯豆子走到灯下,找来干净的水给他洗手,又从医药箱里取出绷带,一圈一圈帮他包扎。这双原本用来写策划案的手已经被沙袋和石块磨得血肉模糊,从手掌到指尖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全部是干掉的血痂和还在渗血的伤口。

乔一成紧紧抿着嘴唇,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手指发颤,但心里却还是止不住地一阵一阵发疼。他的心情极其复杂,一方面他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他,冯豆子根本不用到这里来吃这些苦。另一方面他又想到,就连才干了几天的冯豆子的双手都变成这样了,那么马不停蹄辗转多地抗洪的解放军战士,他们的手又会是什么样?那些小战士都和冯豆子差不多大,也是别人的兄弟、儿子,他们的亲人得有多心疼?

大约是感知到了他的情绪,冯豆子微微低下头,轻声说:“没事儿,这都是小伤,我不疼。”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睛依旧是清澈明亮的,那里面的光辉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能够撩动乔一成的心弦。

工商大学的带队老师开始点名,发现还有一个男生没有回来,于是众人只能继续在原地等待。有两个女生抱在一起互相抹着眼泪低声啜泣,一个说“我不想走”,另一个说“这该死的雨什么时候才能停。”

冯豆子暗暗握住了乔一成的手,大概是顾忌着他手上还有伤,乔一成并没有挣扎,就这么任凭他握着。

连天的雨幕下,依旧有满载抗洪物资的卡车往来穿梭。汽车的引擎声,雨点落在地上的声音,以及不远处杂而不乱的脚步声充斥于天地之间,也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又过了大约十几分钟,那个男生冒着雨向帐篷跑过来了,由于跑得太急,还没跑到就滑了一跤。他不顾满身满脸的泥水,拖着哭腔大喊:“……他们下水筑人墙,将军都下水了……”

风雨把这句话清晰地吹进帐篷里,乔一成顿时觉得身边冯豆子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原本还有人在交头接耳的帐篷里再没人说话,直到冯豆子从嗓子眼儿里滚出一句:“你们还走么?”

“不走!”

“不走!”

学生们再次站了起来,乔一成只觉得掌心一空,冯豆子已经打头又冲进了大雨里,身后跟着他的同学。带队老师跳着脚大声呼喊让他们回来,却没有一个人听他的,眨眼之间整个帐篷都空了。这一群闯过了千军万马才踏上独木桥的年轻人,头也不回地继续奔向他们并不熟悉的战场。

乔一成只觉得心房一颤,翻涌的情绪居然奇迹般地平静下来。他给自己披上一件雨衣,又抄起另外一件塞进带队老师手里,追着学生们的背影飞奔而去。

湍急的江水中,解放军官兵手挽着手筑起一道血肉长城,阻挡着一波又一波拍向江堤的浪头。在他们身后,更多的人正在打钢筋、扔沙袋,努力加厚江堤。

冯豆子一马当先,翻过江堤跳入水中,挽住了身旁一名战士的胳膊。一个浪头打过来,浑浊的浪花几乎将他淹没,他的身形晃了一晃,随后稳稳地站住了,吐出口中的泥水,换了个姿势继续站好。乔一成看了他一眼,回头跟着其他学生跑向满载沙袋的卡车,咬牙扛起一袋,奋起全身的力气跑回江堤。

大雨滂沱,洪水凶猛,但是,人定胜天!

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天光微曦时,雨势渐渐减小,等到朝阳初升,阳光普照大地,大雨总算是停了。波浪滚滚的江面恢复了平静,江堤安然无恙,它身后的千里沃野、田舍村庄和千千万万的百姓安然无恙。

驻守在现场的水利专家和解放军的一名军长沿着他们连夜加固的这段子堤走了一圈,确认现在已经安全了。随后战士们又列队点了一次名,各连排长就命令他们原地休息。已经连续奔波,并且超强度劳作了很多天的战士们,来不及包扎一下伤口或是清理一下身上的泥巴,就躺倒在泥泞的江堤边,倚着沙袋睡着了。

冯豆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吐出几口泥沙,只觉得身体酸软得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胳膊和腿脚上的新旧伤口火烧火燎一样地疼,同时巨大的疲劳感像刚刚退去的洪水一样席卷而来。他揉了揉眼睛,强撑着走下江堤,在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群里寻找乔一成。

他先是找到了瘫倒在一堆木箱边的宋青谷,又和他一道找到了靠在一辆卡车的轮胎旁睡着的乔一成。

“就和你说他肯定没事嘛,你看你急的。”宋青谷打了个呵欠,晃晃悠悠地朝不远处的帐篷走去,“我去帐篷里睡,不打搅你们。”

冯豆子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也消耗殆尽,他轻手轻脚地在乔一成身边坐下,转头看向他的脸。乔一成的状况没比他好多少,就像在泥里刚滚完一圈似的,浑身上下包括脸上都沾着一道一道的泥巴印。他的一只裤脚卷到了小腿部分,露出的皮肤上有石头划出的细小伤痕,一双手也有好几处破皮渗血。他的白衬衣早就脏得不成样子,肩膀和手臂的部分还有些磨破了,露出满是血丝和紫红色勒痕的皮肤。

冯豆子想了想,把身上的迷彩背心脱了下来,翻过还算干净的里子轻轻擦拭着乔一成的脸。可是擦着擦着,他却觉得哪里不对,乔一成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摸起来热得烫手,就连鼻息也是滚烫的。

“乔一成,乔一成……”冯豆子推了他两把,可乔一成只发出了几声含糊不明的呻吟,就完全不动了。

冯豆子慌了神,跳起来冲进帐篷,拼命摇醒了鼾声如雷的宋青谷:“宋大哥,乔一成发烧了,要赶紧送他去医院!”

七十五

洪峰过去后,乔一成依然悬着一颗心。这半宿,冯豆子跳进江水的那一幕反复折磨着他的心脏。这个娇生惯养,甚至被纵容到有些骄纵的男孩子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不知不觉地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比他预想中更善良,也更勇敢坚定的大人。乔一成又欣慰,又心疼,又心焦,然而抽打在脸上身上的暴雨却像催命的鞭子,让他一刻不敢停下奔忙的脚步。尽管没有人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去做思想工作和动员,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堤坝上的人多扔下一个沙袋,筑起人墙的人也许就可以少一分压力和危险。

众志成城,守护家园。

等到洪峰退去,久违的阳光洒下,乔一成长长舒了口气。随即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扶着一辆军用卡车勉强站稳,这才感觉出身体的不适。脚下的泥水变成了松软的棉花,阳光落在水面上,反射出来的光线刺得人眼前一阵阵发花,嗓子眼里像是有一团炭火,灼烧着他的呼吸道,喘气都变成了一种煎熬。

乔一成咬着牙保持清醒想去找冯豆子,结果没走上两步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接下来一段时间,他始终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恍惚间他又回到了大杂院,还是个小王八蛋的冯豆子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叠声地喊他的名字,乔一成不堪其扰,不知道这孩子又打算怎么淘气;紧接着场景一变,来到了之前带扬扬去的那个游乐场,他坐在旋转木马上伴着轻快的音乐高低起伏,晚风拂过带来了冯豆子身上火辣的信息素味道,让人觉得有些热;之后他仿佛又回到了家,天气炎热,冯豆子打着赤膊站在厨房给他准备晚饭,汗水顺着精壮的脊背留下来划出一道水痕,乔一成慌张地挪开眼神,把电风扇扛到厨房门口;徐徐清风又把他带回了豆子高考的那天下午,半大男孩子兴致勃勃地冲到他面前大声宣告他有一个特别喜欢的人,热烈张扬,让他也不自觉跟着雀跃起来。

那些在现实中难以察觉的心绪,浮光掠影的场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一一翻涌,意识沉入黑暗时也觉得十分安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乔一成挣开了眼睛,空气中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白炽灯在天花板上嗡嗡作响,床边架子上挂着输液瓶,针头一端连在他自己的手背上。乔一成恍惚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是被送到了医院。他微微转头,看到了别别扭扭缩成一团趴在病床边缘的冯豆子,两只手都被缠上了绷带。可能是蜷在那里不舒服,鼻子里发出了细细的鼾声,像个受了委屈的小狗。

病房是个单间,这里只有他和冯豆子两个人。冯豆子身上的信息素被浓郁的消毒水和药味暂时掩盖,闻起来并不那么鲜明,但依然幽幽地包裹着乔一成,让人不得不在意。

乔一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冯豆子眼眶下是又深又大的黑眼圈,睡着了眉头也是皱着,一副气呼呼的样子。乔一成的一颗心又酸又软,忍不住伸手想摸摸他的头,还没等碰到就听见病房门被打开了。乔一成起身看了一眼,发现进门的是一个年轻的解放军战士,身上的军装虽然已经脏的看不出颜色,但脸应该是洗过了,一双眼睛又圆又大透着几分稚气。

两个人眼神一对上,他便露出两排大白牙,兴奋地喊:“你醒了啊!”不等乔一成制止就大步走过来摇晃冯豆子的肩膀:“你哥醒了,你快起来!”

冯豆子腾地跳起来,不小心向后仰倒险些摔个屁墩儿。薅着那个小战士的胳膊站稳后,他惊喜地扑到乔一成床边急切地问:“你现在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我去给你喊大夫!”说完撒腿就往外跑,剩下乔一成和那位解放军同志面面相觑。

乔一成一时有些尴尬,倒是那位同志大大方方主动做了自我介绍:“乔记者你好,我叫罗浮生。你之前发烧晕倒了,我们连长让我开车送你和冯豆子来医院。”

“谢谢你,给你们添麻烦了。”乔一成哑着嗓子道谢,罗浮生连忙给他倒了杯水,又不知道从哪儿寻摸出来一个塑料吸管,方便他躺着喝两口。乔一成边喝水边听他一张嘴不停地介绍这一路的情况:“你都不知道,冯豆子发现你烧晕了以后都要急哭了,一路抱着你不肯撒手。连长让我送你们来市医院,我想帮他扶一把你他都不干。到了医院我车都没停稳就抱着你往里冲,在台阶那还绊了一跤,‘碰’地一声,听着就疼。就这样他也没把你给扔下,继续连滚带爬地把你送到大夫跟前。我其实都和他说了,我们部队首长那边儿已经提前和医院打了招呼,一定给你照顾好,他可倒好,见着医生眼泪都下来了,把人家大夫吓了一跳,还以为你马上就要咽气了呢。“

乔一成听完,垂着眼点了点头:”他一直都这样,容易大惊小怪。“

然后不等罗浮生回话,冯豆子便带着医生赶了过来,罗浮生连忙让开位置,方便医生检查状况。乔一成这一次看着凶险,其实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劳累紧张过渡导致的身体反应,如今人醒了也退了烧,观察一下明天就可以出院。

冯豆子听完转头连连和大夫道谢,大夫开玩笑地说:“下次没什么大事儿就别哭那么惨了,弄得人怪紧张的。”说完又嘱咐了几句饮食方面的注意事项,才施施然离开了病房。

如今他们已经回到了龙城,罗浮生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他坐在病房怡然自得地吃了碗泡面后便起身告辞,乔一成问他这么晚了住哪儿,罗浮生嘿嘿一笑:“托你们的福,我今晚去军区那边儿的招待所,这么多天可算能好好睡一次床了,明儿一早再开车回去复命。”

见他有地方安排,冯豆子也没多留,把人送出门后在门口磨蹭了半天才重新回到病房。

两个人一站一躺,身上都有些狼狈,眼神却在发光。

七十六

冯豆子磨蹭了一会儿才坐到病床边,他先是盯着乔一成看了看,忽然俯下身用脸颊碰了碰他的额头,随后又飞快地坐直身体,如释重负地说:“退烧了就好,可吓死我了。”

热辣的信息素味道扑面而来,那一瞬间乔一成的身体简直是僵硬的,而与之相反的是胸腔里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声音大得让他怀疑冯豆子是否能听见。被他用脸颊触碰过的那一小片肌肤热得发烫,一股麻酥酥的感觉跃动着蔓延至四肢百骸,就连指尖都有些微的发麻。

他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孩子了,心里很清楚这是受了身边年轻Alpha信息素的影响。如果只是A、O身体上的相互吸引也没什么,可乔一成发现,就连他的心也在不知不觉间和冯豆子越靠越近。他的心灵正因为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碰触而欢欣鼓舞,并且渴望着能够有更加亲密的接触。这让乔一成产生了深重的负罪感,他怎么能对一个比自己小一轮的孩子抱有这样龌龊的念头,怎么能放任自己的感情毁掉这个好孩子?

看他脸色变得不太好,冯豆子的心又揪了起来,站起身给他掖了掖被角,问道:“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再去把医生叫来?”

“不用,我没事。”乔一成赶紧摇了摇头,“你去给家里打个电话吧,出来这么多天了,好歹报个平安,别让你爸和你姐他们担心。”

经他这一提醒,冯豆子才想起这回事来。这些天他和同学们吃住都在堤坝上,根本没有条件打电话。好容易洪水过去了,又因为乔一成发烧手忙脚乱了大半天,连饭都没顾得上吃。一想到临行前冯大米在电话里急得声调都变了,他心里多少也有些愧疚。

“行,那我先去打个电话,顺便给你带点儿吃的,”冯豆子说,“你想吃什么?”

“我现在没啥胃口,你吃完了看着随便带点儿就行。”乔一成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可以去逛一逛,洗个澡或者换身干净衣服,我真的没事儿。”

冯豆子低头看了看身上那件被汗水和泥水浸透了的迷彩背心,还有脚上糊满了泥巴的解放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身走出了病房。

他先走到护士站说要借电话,又问哪里可以洗澡换衣服。护士们都知道他是刚从抗洪前线下来的,对他特别热情,不仅二话不说让他用了电话,还主动提出要帮他洗衣服,又把他带到医院职工的专用浴室洗了澡,临时给了他一身干净的病号服。

冯豆子先给冯大米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平安无事,洪水也退了。这次冯大米破例没有骂他,只是反复叮嘱他要早点儿回家,说到最后声音里都带上了一丝哽咽。

安抚好自己家大姐,冯豆子左思右想,觉得还应该和乔一成的家人说一声。他把电话打给了三丽,简单和她说了说乔一成的情况,并且安慰她说乔一成没事,烧已经退了,再休息两天就可以回家。

三丽没有大米那样坚强,一边听他说一边呜咽着哭了。原来乔一成失联以后他们一家也很着急,但她比豆子运气好,打电话到电视台去询问的时候,那两个女记者已经回去了,所以他们知道乔一成留在了抗洪前线。这些天她和二强四美也守候在电视机前,跟着新闻里的报道一块儿提心吊胆。

“豆子,谢谢你照顾我大哥。”三丽强忍着哭声说,“他要真出点儿什么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嗐,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冯豆子说,“你放心,过两天我一定把乔一成完好无损地给你们带回来。”

打完了电话,热心的小护士又领着冯豆子去了医院食堂,特地嘱咐大师傅往他的饭菜里多加了两个鸡腿。

面对着香喷喷的饭菜,冯豆子总算感觉到了肚子里五脏庙的抗议。他谢过护士和大师傅,捧着餐盘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可是才吃到一半就感觉到一阵一阵的倦意直往上涌,脑袋一点一点地差点儿栽进餐盘里。他强打起精神,几口扒拉完剩下的饭菜,又打包了几个清淡的小菜和一份米饭,再次返回病房。

他进门时乔一成已经自己靠着枕头坐起来了,正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听到门响的时候转头看了过来,一见冯豆子身上的病号服脸色就是一变:“你怎么……”

“哦,这是临时穿一下的,我的衣服护士拿去帮我洗了。”冯豆子挠了挠头,把饭盒放在病床边的矮柜上,“你先吃点儿东西吧,饿一天了。”

乔一成右手上打着吊针,左手拿筷子显得有些别扭。冯豆子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下去,干脆抢过他手里的筷子,夹了一口香干芹菜递到他嘴边。乔一成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顿时脸就红了。他想把筷子夺回来自己吃,冯豆子却死活不干,还振振有词地质问他:“你不是说拿我当亲弟弟吗?弟弟给哥哥喂个饭怎么了?”

要是搁在以前,乔一成确实可以问心无愧地承认他确实只拿豆子当弟弟,但是经过了这么多的事,此刻再对着这张年轻英俊的脸,看着他眼里从未改变的热忱和情谊,乔一成却再也不敢轻易说出这句话了。

两个人别别扭扭地吃完了这顿饭,乔一成全程垂着眼睛,不敢正视冯豆子的脸,甚至连咀嚼都有些小心翼翼。而冯豆子明显感觉到了乔一成的情绪变化,却不敢去细琢磨这里面真正的含义,生怕自己用一腔热情再碰一鼻子灰。

他们怀着各自的心思,在对方的心门外反复徘徊,分别品尝着这段刚刚萌芽的爱情带来的甜蜜和酸楚。

吃完了饭,冯豆子收拾了桌上的餐盒,又在旁边空着的病床上坐了一会儿,上下眼皮就开始不停地打架。他又检查了一下乔一成的点滴瓶,确认一切正常之后,就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直到熟睡的冯豆子发出细细的鼾声,乔一成才敢放任自己凝视他的脸。这张脸他已经看了无数次,从一个呱呱坠地的小婴儿到现在挺拔俊朗的男子汉,每一根线条、每一处棱角都在他的眼里和心底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清晰地记得他的每一次欢笑,每一次哭泣,每一次挫折和每一次成长。他们的生命早就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就像两根互相依偎着生长的藤蔓,分不开也拆不散。

“豆子,你真好。”乔一成轻轻地说,眼里隐约泛出了泪光,“是我配不上你……”

9 对 “岁月无声(十九)”的想法;

  1. 浮生也好棒,参军入伍比混帮派有前途多了。不知道大大会不会给浮生也安排一个,在医院的话,谢南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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