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乔一成心跳如鼓,耳边响起了尖锐的嗡鸣,阳光像是带着针,把他晒出了一身的冷汗。他下意识地跑到花坛边四处张望,大声呼喊扬扬的名字。游乐园门口人流如织,根本看不到扬扬的踪影。

乔一成双腿发软,他用指甲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找孩子,但是这么些年看到过的有关走失儿童的新闻报道、不知是真是假的各种传闻却不受控制地出现在脑海。

买票的队伍移动得极为缓慢,冯豆子夹在一群要么是父母,要么是爷爷奶奶中间半天动不了一步。前面还总有人试图往里面插队,冯豆子开始还扯着脖子嚷嚷两句,到后来彻底没了脾气。

就在他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一位头发都白了的老大爷挤进了前排时,突然闻到了空气中独属于乔一成的奶香味。冯豆子瞬间心情舒畅,扭头露出了一口小白牙:“你们找个阴凉地方等着就……乔一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乔一成脸色惨白,他一把拉住冯豆子,手控制不住地发抖,说出的话都带着颤音:“扬扬,扬扬不见了。我去买了个雪糕,一扭头他就不知道去哪儿了。”说到最后,乔一成几乎破了音,因为心跳过速眼前都一阵一阵发黑。

冯豆子一手扶住了他的胳膊,一手撑在他后心,带着他快步走出了队伍,隔绝了其他人窥伺的目光。孩子丢了,冯豆子也慌,但他毕竟没有直面扬扬失踪那一刻的冲击,再加上乔一成已经慌了,所以他更要强迫自己稳住针脚。

冯豆子握紧了乔一成的手,语速快却有条不紊地说:“你别慌,这么一会儿功夫扬扬肯定没走远,等会儿找到了我打他屁股。你现在马上去找公园管理处,让他们发寻人的广播,然后就站那别动,我在这一边找一边去派出所报警,如果有消息了马上就去和你回合。”

乔一成被熟悉的信息素所笼罩,本能地感到了安慰。有了人支撑一把后,他也从无措的慌乱中挣扎出来。深吸了口气转身就要走,冯豆子却又一次拉住了他,这个再开学就要上大三的男孩子理了短短的毛寸,脸庞棱角分明,那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带来的稚气已经几乎散去,有了真正男人的样子。

“乔一成你别怕,有我在呢。”他语调沉稳地说。

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听说丢了孩子,很快就按照乔一成的描述拟好了广播稿,全园区内以及门口的位置都可以同步收听到这则寻人启事。见他脸色不好,管理处的一位大姐还特地给他倒了杯水,宽慰道:“今天人多,咱们的保安,还有不少警察都特地来巡逻,人贩子不敢来。我们这碰见的丢孩子几乎都是孩子被什么吸引,看热闹去了。所以你别太担心,你家儿子一定能找回来。”

乔一成感激地点头道谢,坐立不安地听着寻人广播一遍一遍地响,不时地向外张望。每次管理处的门口只要有脚步声,他就要激动地站起来,发现不是扬扬后再颓然坐下。明明广播还没滚动几遍,他却觉得时间漫长到不可思议,扬扬如果真的丢了会怎么样,那么小的孩子一定会有危险;他要怎么面对痛失爱子的冯大米,怎么面对把扬扬当成命根子的冯老爹,又要……又要怎么面对无比信任他的冯豆子。

乔一成内心拧成一团,备受煎熬。

与此同时冯豆子在游乐园外面疾步奔走,他扫了一圈周围,门口二十米范围内卖气球、卖玩具零食、抽粘贴画的小商贩挤得密密匝匝,每个摊位前都聚了一帮小孩子和家长,人头攒动,看一眼都容易犯晕。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挨个看过去,从一帮年龄差不多大的孩子里面搜索扬扬的身影。大米今天早上给扬扬穿了一件正红色的T恤衫,冯豆子还笑话他姐审美太老土,给孩子打扮得不是红就是绿,如今却心存感激,毕竟那颜色鲜亮显眼,比较容易被看到。

最后,他终于在一个卖氢气球的摊位那里找到了几乎被挡在一大堆花花绿绿气球后面的扬扬。冯豆子三步两步跑过去把孩子扒拉过来,见扬扬全须全尾什么事都没有,绷着的一口气总算顺了过来,腿一下子就软了。这时候他才察觉到就这么十分钟都不到的功夫,自己后背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粘嗒嗒地贴在身上。

扬扬哪里知道他这一出到底有多吓人,见冯豆子过来,还拉了拉他衣摆,指着那堆气球提要求:”舅舅,我想要那个蓝色的,画着四驱兄弟的气球。“

冯豆子现在终于明白小时候为什么他姐总揍他了,这不拍两巴掌能解恨?他牵着扬扬的手边走边批评教育:“你一成叔叔有没有和你说在原地等他不许自己瞎跑?你还要气球,你都快把你舅舅我气成个球了,赶紧跟我走,等会儿好好跟一成叔叔赔礼道歉知道么?”

见到扬扬出现在管理处,乔一成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像是被雷劈了,指尖舌头一起发麻,连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还是小小的孩子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仰着一张跟豆子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的小脸承认错误:“我错了,我以后肯定不到处乱跑了。”

乔一成蹲下一把抱住了扬扬,管理处的大姐见状也欣慰地笑:“你看,孩子这不是找回来了么。”说完她看了眼冯豆子,又惊讶地一挑眉:“哟,孩子爸爸看着可够年轻的,你们这种年轻家长啊一定要吃一堑长一智,带孩子出门绝对不能撒手,要看住了。”

冯豆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也不解释,反而美得屁颠儿屁颠儿的:“您教育的是,我和我爱人没经验,以后一定注意!”说完一手牵一个,给工作人员道了谢,然后一起出了门。

乔一成现在已经没有心力再去计较冯豆子占得这点儿便宜,接下来一整天,他的眼睛几乎就没有一刻离开扬扬,最后冯豆子都无奈了:“诶诶,乔一成,看两眼得了,你看看我啊?”

等到下午临近五点,扬扬提出来要去坐旋转木马,冯豆子见乔一成始终绷着神经,干脆买了两张票。他自己站在一边儿保护扬扬,又连拉带拽地把乔一成也推了上去:”你看,就那个大白马,上面挂大红花那个,你上去,就当打马游街去去晦气了。“

初夏的傍晚,天色被落日染成了红色,旋转木马伴着轻快的背景音乐上下轻晃,带起了阵阵微凉的晚风。紧张了一天的乔一成终于放松了僵直的腰背,默默松了口气。冯豆子和扬扬就在他侧前方的,小孩子高兴得手舞足蹈,豆子在一边扶着,生怕他掉下去。

乔一成看了半天他们的背影,心里莫名地也有些高兴起来。就在他打算收回目光的前一秒,冯豆子突然回头看了过来,目光相撞。乔一成瞬间慌乱起来,连忙垂下眼。他从豆子的眼神里看到了这么多年从没变过的情谊,从而完全不敢细想自己的目光里又藏着什么注定无法见光的情谊。

七十

两个人带着孩子玩到傍晚,冯豆子作主又领扬扬吃了顿麦当劳,最后把他送回冯大米家里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扬扬玩儿得高兴极了,小脸红扑扑的,举着麦当劳儿童餐送的小玩具扑到冯大米怀里,兴高采烈地说:“妈妈,舅舅和乔叔叔带我坐了摩天轮和海盗船,还有旋转木马,可好玩儿啦!”

冯大米抱起儿子,看了一眼跟在冯豆子身后的乔一成,眼神里似乎有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但她到底没说什么,礼貌地冲乔一成道了谢,又说了冯豆子几句,怪他不该带孩子吃垃圾食品。

乔一成心里还有点儿后怕,想和冯大米道个歉,说自己差点儿把人家儿子弄丢了,刚张开嘴叫了声“大米”,就被冯豆子暗地里拉了一把。

“姐,咱家这小祖宗可是越来越活泛了啊。”冯豆子说,“今天我去给他买东西,一回头他居然追着人家卖气球的跑了,差点儿没把我吓死,以后再出门可得看好了。”

乔一成没想到他能主动把责任揽过去,一时间倒有点儿不好再开口分辨。冯豆子的用意他不可能猜不到,虽说扬扬走失只是虚惊一场,但对于孩子的母亲来说,难免还是会后怕。他和冯大米一家的关系再好,终究也只是个外人,就算人家嘴上不说,心里没准儿也会产生嫌隙。而冯豆子到底是她的亲弟弟,从小被她打到大,闹出这样的事情最多就是挨一顿骂。

好在冯大米并没有真的责骂冯豆子,反倒是嘱咐扬扬让他以后出门不能乱跑。冯豆子又和他大姐贫了几句,拒绝了冯大米想要留他们吃晚饭的提议,拉着乔一成下了楼。

等到出了单元门,乔一成犹豫了片刻,还是和冯豆子说了声谢谢。

他必须得承认,这个孩子不仅已经长大了,而且越来越展现出身为一个男子汉该有的勇气和担当。不管是寻找扬扬时的镇定理智,还是事后主动承担责任的良苦用心,甚至包括对乔一成情绪的适时安抚,处处都显示出他已经是一个非常靠得住的Alpha。如今想来,自从上了大学以后,他所有幼稚不成熟的行为,其实都只是因为担心会失去乔一成而已。

这个想法让乔一成心中五味杂陈,说不上是欢喜和欣慰更多一些,还是忧虑和为难更多一些。

听到他和自己道谢,冯豆子忽然停下脚步,抬起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看着他说:“你要真想谢我,不如就答应我一个条件。”

他的目光温柔而又热烈,就和初夏傍晚略带着热气的轻风一样,吹动了乔一成心里干涸已久的枝条。他微微垂下眼睛,不敢去直视那会让他心动的目光,低声道:“你先说说看。”

“这周六学校没有事儿,我再到你家给你做饭吧。”冯豆子说。

乔一成抿了抿嘴唇,拒绝的话在嗓子眼儿绕了几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乔一成的心情始终都处于矛盾之中。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理智告诉他这样下去不行,无论是出于世俗的眼光还是冯家人的不赞同,他都不能再接近冯豆子了。但是他的情感却在年轻的Alpha处心积虑的温情攻势下节节败退,冯豆子的热情和真心,正一点一点打开他紧闭的心门。

就这么矛盾着犹豫着到了周五,下班之后乔一成回到家,顺路在便利店里买了一打冯豆子最喜欢的可口可乐。当他把那些易拉罐整整齐齐码放到冰箱里时,才好像忽然反应过来,原来他在不知不觉间,竟开始悄悄期待冯豆子的到来。

第二天冯豆子果然如约而至。像是吸取了上回打电话吵醒他的教训,这次冯豆子特意给他留出了睡懒觉的时间,接近中午时才到。他拎着一个大袋子,里面满满当当装着各种调味料和食材,进门之后就直奔厨房。乔一成几次想进去给他打打下手帮帮忙,都被冯豆子轰了出来,只能无奈地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等。

大约一个多小时之后,冯豆子端出来四菜一汤,还笑嘻嘻地和乔一成说,这叫国宴标准。他不让乔一成盛饭,先舀了一小碗汤推过来,带着几分得意让他尝尝。

乔一成低头看了看,这汤的成色很清,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材料做出来的,但闻起来香气扑鼻,特别能够引起人的食欲。汤里飘着碧绿的葱花和火红的枸杞,衬着淡金色清汤和油花,看起来也很赏心悦目。他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只觉得这碗汤鲜而不腻,清爽可口,除了高汤的咸鲜之外,似乎还带了那么点儿恰到好处的清甜,几口喝下去不仅让味蕾得到了极致的享受,还使人胃口大开,食欲都增加了。

“好喝,这是什么汤?”

冯豆子好像就在等他问这句话,立马滔滔不绝地和他说起了这道菜的来历。

原来这个汤也是乾隆南巡宴菜谱上的一道,也是冯家菜即将推出的夏季新品,据说有很好的滋补养生作用。这道菜的主料是燕窝和鸡丝,但是因为时间久远,菜谱上记载的几样配料已经无法辨认了,冯大米和她的厨师们研究了好些日子也没个头绪,她就把味觉异于常人的冯豆子找了来一起研发,最终定下了配方。

“我姐说这事儿记我大功一件,”冯豆子眉飞色舞地说,“今后这道菜每卖出一份,就从利润里给我提3%当劳务费,一年有效。”

乔一成被他鲜活的表情逗乐了,也笑着说:“那是你亲姐,平时你的生活费学费都是她出的,你还好意思再问她要钱。”

“哪儿啊,我明明也在勤工俭学。”冯豆子连连喊冤,“再说这钱是我凭自己本事挣的,好歹也算技术入股吧?”

在这种歪理邪说方面,乔一成永远不是他的对手,索性也放弃和他争辩了,低下头继续喝汤吃菜。

冯豆子却不忙着动筷子,他单手托腮笑吟吟地看着乔一成吃自己做的饭,忽然又冒出一句惊人之语:“乔一成,你这么爱吃我做的饭,要不我给你做一辈子吧?”

要是放在几个月前,听到这个话的乔一成可能又得语重心长地劝他,摆事实讲道理地告诉冯豆子他们俩有多不合适。但是此时此刻再听到这样暗示意味十足的表白,乔一成发现他已经无法再心如止水地去全解冯豆子了,因为连他自己好像也开始对这孩子描绘的未来,有了一丝无法言说的期待。

又过了几天,乔一成他们接到通知,古迹修复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井然马上就要回去意大利。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走,而是带了自己的母亲一起去,估计以后会在那边定居,轻易不会再回来了。

临行前井然又约乔一成见了一次面,郑重地和他道别,还送给他一支精美的派克钢笔。他说:“原本我以为我可以让你幸福,但是现在看来,我们俩可能真的不合适,希望你能找到一个真正适合你的人。”

乔一成坦然接受了他的礼物,并且真心实意地向他送上了自己的祝福。

井然走的那天,当飞机拖着长长的尾迹划过天空的时候,在办公室里写稿的乔一成再次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然而这一次,他的心中再没有了当年的凄惶和悲伤。

至此,1998年的上半年即将平淡地过去了,谁都没有想到,数天后突如其来的暴雨引发了洪水,中断了铁路和公路,好几个城市成了一片泽国。一场抗洪抢险的特殊战争,就此拉开帷幕。

七十一

井然上飞机那天,冯豆子高兴得多吃了两碗饭。其实他到后来也看出来乔一成和井然之间应该确实没什么,否则以乔一成的性格必然会以此为理由尽量躲着他。但是自从那次六一节开始,乔一成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动辄说教他们有多么多么不合适,对于冯豆子偶尔暧昧的言语也多了几分纵容。

冯豆子现在就等着学校赶紧期末考试结束赶紧放暑假,他好有更多的时间趁热打铁早日把乔一成拿下。

结果就在他们期末复习的关键时刻,全国各地突然就连续普降暴雨。新闻联播里每天都要大篇幅报道抗洪救灾的消息。最开始龙城还算消停,降水量比起往年并没有太大变化。但各个学校单位还是如临大敌,门口都预备了防汛的沙袋,还要留人值班。乔一成孤家寡人,排班的时候自然义不容辞。他自己没觉得有什么,倒是把冯豆子心疼够呛,生怕乔一成吃不好睡不好,盘算着等汛期过去给他做好吃的补补。

结果没过几天,龙城的雨也越下越大,天像是漏了个窟窿,城市里很快便出现了内涝。一时间人心惶惶,都说这边十有八九也要遭灾,不少人都抢着往家存粮囤菜,生怕晚了接下来连饭都吃不上。

接下来几天坏消息接踵而至,连续多日的持续暴雨让当地河流水位不断上涨,龙城下辖的几个乡镇水情都亮了红灯。人民子弟兵迅速集结,一辆辆军用大卡车载着他们沿着市区奔赴抗洪一线。周五下午学校没课,豆子穿着斗篷式雨衣骑自行车回大杂院。到家后他换下了身上被雨水淋得湿透的衣服,看着外面瓢泼大雨心里生出了几分忧虑。

汛期开始之前,皮大聪的工程队刚搞定一个大工程,得了一笔不菲的奖金,他带着老婆孩子出门旅游去了,说是还要回老家看看自己爹妈。前几天冯大米刚刚给他们打了电话,让皮大聪带着小米和闺女在他老家多住些日子,暂时别回来。然后她又带着孙勇一起到了大杂院,打算把冯老爹和豆子接回家去住。冯老爹开始说什么都不同意:“你们就是小题大做,不就是下几场雨么!”

几个小辈轮番好说歹说,才让冯老爹不情不愿地搬去了大女儿家。好容易解决了老的,小的又起了嘀咕,他如今已经20出头,横着竖着都要占老大一块地方,住进姐姐姐夫家谁都不方便。再加上他平时都在学校,也很少回大杂院住,搬不搬其实区别不大。

冯大米说不过他,只好由他去,但千嘱咐万叮咛让他务必注意安全。

现在家里只有冯豆子一个人,除了外面的雨声再没有其他声音,安静的让人心慌。冯豆子翻开书看了两页,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前几天他给乔一成打电话,想问他周末有没有时间,去给他送点吃的。

结果乔一成告诉冯豆子台里要他带队到汛情最严重的一个县做采访报道,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冯豆子一听就急眼了:“你们台领导怎么回事啊,什么急难险重任务都可着你一个人祸祸?你们单位没别人了啊?”

乔一成忍不住笑着解释:“大家都没闲着,不光是我下去采访。其他同事有家有业,一个人走了一大家子牵肠挂肚,照顾一下是正常的。”

“乔一成你这话说的,合着就你没家没业没牵挂,活该倒霉是吧?只要你同意,明儿咱俩就领结婚证去,到时候你就拍你领导脸上让他好好看看。”冯豆子气呼呼地说。说完自己也觉得这话有点儿唐突,虽然句句发自肺腑,但十有八九乔一成还是会当个玩笑,敷衍过去就完了。

结果电话那头乔一成沉默半晌后悠悠叹了口气:“豆子,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注意安全,尽快回来。你在家照顾好你爸你姐他们,自己也要好好复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对了,这次台里给我配了一台诺基亚的手机,你记一下号码,有急事的话随时联系。”

放下电话后,豆子心里又甜又苦,甜的是乔一成起码正视了他的态度,苦的是他现在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而自己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冯豆子珍重地握着写有乔一成手机号的电话本,很快把这一串号码烂熟于心。

往年期末考试之后,学校里很快就没什么人了,但是今年因为汛情的原因,有不少同学走不了,都留在学校里。冯豆子每天晚上都要想办法跑到他们宿舍楼管大爷那里,带上两包烟跟人家蹭电视。开始大爷以为他是闲得无聊过来看武侠剧的,结果冯豆子一来就雷打不动调到当地的卫视,眼巴巴等着看龙城新闻。

大爷都蒙了,忍不住问他为啥看这个。豆子想了想和大爷说:“我哥是电视台的,被派下去采访抗洪救灾了,我不放心,想看看新闻里能不能有他。”

大爷感动坏了,天天提前换好了台等他。但遗憾的是新闻里面有关于抗洪的画面,但是并没有记者出镜,最多下面标注一下记者的名字。冯豆子看着“乔一成”仨字,心里才能短暂地松一口气。

这天晚上,冯豆子独自在家,提前打开了电视机。新闻里乔一成也好宋青谷也好还是都没有露脸,但是堤坝上负责抗洪的一位部队首长接受了采访,据估计,明天下午将有一波洪峰到达乔一成目前所在的位置。

因为现在水位就已经十分危险,所以目前堤坝上又紧张又忙碌,周边几个乡的居民也在紧急撤离。冯豆子手心里攥着一把冷汗,心里求遍了各路神仙,希望甭管是耶稣还是佛祖还是玉皇大帝,请保佑乔一成能够平平安安的。

七十二

冯豆子提心吊胆地在电视机跟前守了好几天,觉都睡不踏实,一闭眼仿佛就看到乔一成被洪水卷走的情景,然后浑身冒着冷汗被惊醒。好不容易等到新闻里传来了好消息,说是大堤守住了,肆虐的洪水没有进一步蔓延,但是紧接着气象台的一条播报就让他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游的暴雨并没有停止,新的洪峰正在形成,并且很有可能超越历史最高值,万众一心守住的大堤即将面临更加严峻的考研。

更让冯豆子心急如焚的是,他联系不上乔一成了。这几天无论他怎样拨打那个手机号都没有人接听,显示是关机的状态。他也打电话去了电视台,得到的消息是台里也联系不上乔一成带队的几个记者,正想办法通过别的途径找人。

这下冯豆子无论如何坐不住了,正好看到学校在组织留校的师生成立工商大学抗洪支援队,他立刻毫不犹豫地去报了名。

临走的前一天,冯豆子思来想去,还是打了个电话给冯大米,告诉她自己打算到抗洪一线去,让她在家里照顾好冯老爹。

冯大米听完都快疯了,隔着电话线厉声嚷道:“冯小豆,你脑子有毛病是不是?这时候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们怎么办?咱爸就你这一个儿子,他心脏又不大好,你这不是存心要让他着急……”

冯豆子早就预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把电话听筒稍稍拿远了一些,直到冯大米吼完,他才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地说:“你就不会先不和爸说吗?姐,我仔细想过了,往大里说我这也算保家卫国,是光荣的事儿。再说……再说乔一成现在也在那里,我联系不上他,必须去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平安无事。你放心吧,等找到他我就回来。”

不管冯大米再怎么苦劝,冯豆子心意已决,说什么都要去了。

两辆大卡车拉着大学生们江堤边的抗洪指挥部,那天没有下雨,天气酷热难当。在简单的欢迎仪式之后,解放军的一个团长给他们分配了任务。在下一次洪峰到来之前,需要加固大堤的子堤,加高至少三十公分,男生们帮忙搬运物资,女生们帮助后勤保障和护理伤员。

冯豆子换了一身和解放军一样的迷彩背心,逢人就问有没有看到电视台来的记者。

也是他运气好,有个解放军随手往大堤上一指,说:“那个就是,帮我们搬了好几天沙袋了,怎么劝他走都不听。”

冯豆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前一看,匆忙奔跑着搬运沙袋的人群中,果然有个穿白色汗背心的身影分外眼熟。他和周围的解放军一样,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巴,白背心都快变成褐色的了,肩膀上一道一道全是沙袋勒出来的紫红色印子。

那是宋青谷,乔一成的搭档。

冯豆子双眼一亮,不顾满地的泥泞,一步一滑地跑到他身边,拽住他的胳膊就问:“宋大哥,乔一成呢?”

宋青谷把沙袋往堤坝上一丢,抬起渗血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他原本健康的肤色被晒得黝黑,后脖子那块都开始脱皮了,脸上也是胡子拉碴地狼狈不堪。看到冯豆子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居然笑了:“哟,这不是谁家那小谁吗?怎么着,追乔一成追到抗洪一线来了?”

被他这样调侃,脸皮厚如冯豆子也有了一瞬间的不好意思,但他心里更担心乔一成,又追问道:“他在哪儿?还好吗?为什么手机是关机状态?”

“嗐,都这种时候了谁还有心思给手机充电啊。”宋青谷说,“他体力不行,干不了力气活儿,帮着统计和分发物资呢,你去帐篷里找找,他一定在。”

听说乔一成平安无事,冯豆子的心情总算放松下来。他向宋青谷道了声谢,转身就要往下跑,忽然又转过头来说:“宋大哥,我去看一眼乔一成就过来帮你们一起搬沙袋。”

宋青谷正在拖他刚搬来的沙袋,听见这话也回过头,笑着向他挥了挥手。

最后冯豆子果然在一个帐篷里找到了乔一成,他正帮着几个附近的女村民从一辆卡车上卸方便面,口中还念念有词地点着数。

才短短半个多月没见,乔一成整个人却瘦了一圈。平时他是个很整洁的人,白衬衣总是洗得干干净净,这会儿却比在大堤上的宋青谷干净不到哪儿去,裤脚上全是干掉的泥,衬衣也被泥水沾染得快要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头发乱蓬蓬的,就连脸上和脖子上也有没擦干净的泥点子。

冯豆子看得一阵心疼,连忙快步跑过去,从他手里接过那几箱方便面。

一开始乔一成根本没注意到他是谁,眼睛瞥到迷彩背心就条件反射地以为是个解放军战士,只客气地说了一句:“谢谢啊,同志。”

冯豆子挪了挪纸箱,让他看到自己的脸,笑道:“乔一成,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乔一成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失声叫道:“冯豆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来找你呀,”冯豆子理直气壮地说,“你电话又打不通,台里都说你们失联了,我实在担心才过来的。不过看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帮你卸完这车货,我就和宋大哥一起搬沙袋去。”

乔一成愣愣地看着他,好半天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他带队赶到的时候,解放军已经在马不停蹄地加固大堤了。开始他和宋青谷他们确实只负责报道抗洪一线的情况,除了四处拍摄、采访和写稿,就是想办法把资料送回台里。但是就在前几天,有消息说可能要分洪,周边的居民都已经疏散了,他们也得跟着回到市里去。当时解放军的团长还提出要派一辆车护送记者同志们离开,但是包括乔一成在内,谁都不肯走。

抗洪一线条件艰苦,每天都是超负荷劳动,还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但是身边训练有素的军人们却没有一个退却。就算搬砂石搬得双手血肉模糊,身体在泥水里浸泡得浮肿溃烂,超强度工作到中暑晕倒,他们也像钉子一样坚守在大堤上。这种氛围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让人想要不顾一切地加入进去,和他们一起守卫自己的家园。

最后乔一成和同事们商量了一下,让两个女记者带着器材和资料回到台里去,男人们留下来加入当地百姓组成的支援队,和解放军一起守住大堤。人高马大的宋青谷不顾解放军战士的反对,硬是要和他们一起干力气活儿,他身体素质好,好几天下来居然挺住了。但乔一成一个文弱书生才干了半天就支撑不住差点儿晕倒,被派到帐篷里来和妇女们一起干后勤工作。

这些天他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也没有离开过这里,吃住都和解放军在一起,根本没有条件去给手机充电。他不是没想过家人和冯豆子可能会担心,但是乔一成觉得,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亲朋好友,谁的亲人不会担心,他也确实没什么特殊的。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冯豆子居然会找到这里来。

听完乔一成简单说明情况,冯豆子摸着下巴说:“看来是我那个电话打得太早了,如果晚一天,等你那俩同事回到台里,可能我也不会来,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好。”他拍了拍大腿,原地做了几个伸展的动作,慢慢地走到帐篷门口,又转过头笑着看过来,“乔一成,等洪水退了,我们一起回家。”

说完,他就像是一只刚刚长出犄角的雄鹿,快速跑向了不远处的大堤。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雷霆和闪电撕裂了天空,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有人踩着泥水四处奔跑着大声呼喊,所有还留在大堤上的人,无论是在搬运石块和沙袋,还是在敲打着钢筋,手里的动作和脚下的步伐都不约而同地加快起来。

今年汛期以来最大的一次洪峰,就要到了!

4 对 “岁月无声(十八)”的想法;

  1. 大洪水啊…98年那次年纪小,没什么印象了,今年这次洪水确是懂事了,看到新闻里上游泄洪的景象,全是绿油油的农田,顷刻成了汪洋,真的心疼。望天佑祖国,和平富强。

  2. “等洪水退了,我們一起回家吧!”這應是最能溫暖此時此地喬一成疲倦身心的一句話。我還沒往下看,就怕洪水要暫時沖散他倆,之後的重逢才能讓馮家人都接受他倆誰也離不開誰的事實,衷心接納一成是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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