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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的过程不长,术后也不用住院,但按照医嘱还是得服药,并且需要卧床休息几天。正好这段时间公司里也没接到什么大项目,井然索性请了病假,在家好生休养。

他是在手术后第二天告知母亲的,当母亲抖着手看完他的病历之后,并没有如井然预料的那样暴跳如雷,老太太没有和他争吵,也没有责备他,只是哀伤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沉默地流下了泪眼。当天晚餐的餐桌上多了一道鸽子汤,母亲说是她让保姆大姐准备的,有利于术后伤口恢复。

她的行为让井然有些不解,但是几天后他就知道了答案。

那天下午母子二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有一则当地新闻播报了一场葬礼。去世的是一位共和国的老将军,很多国家领导人都发来了唁电,画面中有个镜头带到了老将军的家属,一张熟悉的面孔一晃而过。

过去两个人还在一起时,井然就猜测杨修贤的家庭出身应该不是普通人,知道他家住在军区大院之后,也想到他家的长辈应该是级别不低的军官,但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居然能在这样的新闻里看到杨修贤。去世的老将军也姓杨,按年龄来算八成是他的祖父。在那个一闪而过的画面中,杨修贤通红的眼角和悲伤的神情显示了他此刻正处于巨大的悲痛当中。只可惜这一次,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时刻,井然依然没能陪伴在他身边。

母亲也在注视着电视画面,大约也认出了杨修贤。过了好一会儿,直到这条新闻播报完毕,母亲把目光从电视机上移开,用平淡的语气和井然说了一件她下放改造时发生的事。

那是她和父亲被下放到农村之后的第二年,在农场再往偏远处的深山里有一个采石场,里面全是被判了刑的重刑犯。押送犯人的卡车要从他们工作的农场附近开过,有一次母亲在那一队队穿着劳改服的人群里看到了一个她的学生。那是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头发被剃光了,背后插着长长的牌子写着罪名:反革命流氓罪。

不久之后母亲听人说,这个年轻人是个同性恋,和学校里一个男老师搞对象,不知怎么被人抓了个现行。男老师不是本地人,家里似乎也有些门路,很快就被送走了。但这个年轻人却遭了殃,先是游街批斗,闹得城里人尽皆知,家里嫌他丢人,父母兄弟都和他断绝了关系,没有人愿意帮助他。不久他被判了有期徒刑二十年,送到山里的采石场参加劳动改造。

“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个孩子,长得很清秀,高高的瘦瘦的。在学校里他成绩不错,就是性格比较内向,大太爱说话。”母亲一面说,一面看着井然,“谁也不知道他居然是个……同性恋。”

“那他后来怎样了?”井然问。

“他死了。采石场里都是重体力劳动,他一个文弱书生哪里吃得消。”母亲摇了摇头,神色间透出几分沉重和悲伤,“去了不到半年,他用一块打磨得非常锋利的石片割腕自杀,血都快流干了。”

据母亲说,那个年轻人是半夜自杀的,被人发现时已经是清晨,当时人就没气了。劳改队的干部把他送到村里的卫生所时,母亲正在那里待产,亲眼看到了他的尸体。鲜血浸透了单薄的衣物,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脸上是可怕的青白色。他不知道有多绝望,把自己的手腕割得血肉模糊,甚至能看到白森森的骨头。

“上次我去你们住的地方,看到小杨,一下就想起了那孩子……”母亲瞪大了眼睛,一把握住井然的手,指尖微微颤抖,掌心潮湿又冰凉,好像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事情,“然然,妈妈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没什么好怕的。但是你、你和小杨,你们还年轻,如果那样的运动再来一次,你们该怎么办呢?”

说这些话时母亲全程都没有哭,但是她的语气和肢体语言无不流露出巨大的恐惧,她是真的在害怕。

在那场浩劫当中备受折磨的人,即便已经平反了,心理上还是会对那场运动心有余悸。井然搂住老人家的肩膀,不住轻抚她的后背。虽然很能理解母亲的顾虑,但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尽量宽慰道:“妈,时代已经进步了,那样的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发生。”

尽管不确定母亲是不是真的已经解开了心结,但她似乎默认了儿子的性取向,此后再也没有对井然说过要让他结婚生子的话。

手术过后一周,井然到医院去拆了线,重新回到公司上班。他给杨修贤发了传呼,想约他出来面谈一次,但所有发出去的信息都如同石沉大海一样没有得到回音。

井然没有别的途径联系到他,只能继续抽空到白宇的便利店门口去蹲守。店里的生意很好,顾客盈门,通常白宇只有白天在,晚上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小工。起初几天,井然下了班匆匆开车过去,正好都赶上白宇交接班,朱一龙会在店门口等他,看到井然时他的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屑,连话也不让多说几句,拉着白宇掉头就走。

碰过几次钉子之后井然学乖了,特意挑白天朱一龙不在的时候来。白宇的性格相对来说比较柔软,但对他的态度也是爱答不理。井然就以公司的名义在便利店里订了一批礼品,大约是看在钱的面子上,白宇总算愿意多和他说几句话。

“你们新店开张那天按理说我应该来捧个场,但是正好当天要做个手术,没办法来,真的很抱歉。”井然说。

白宇头也算着账头也不抬地说了句“没关系”,想了想又像忍不住好奇,问道:“你生病了吗?”

“不是生病。”井然摇摇头,露出一点笑容,“我把自己结扎了。”

白宇飞速按着计算器的手指骤然停下,抬起头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嘴巴长得大大的,好像听到了什么令人震惊的消息,好半晌才颤巍巍地问:“你……你说啥?你把自己阉了?”

井然差点儿笑出声来,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是结扎,就是以后都不能生孩子了,但不影响那个……性功能。”

白宇好像听懂了他的解释,又好像没有,依旧用震惊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井然,似乎还往他胯下特意多看了两眼。最后白宇红着耳朵掩住了脸,一句话说得也不知是叹服还是责难:“井然,算你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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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修贤听完白宇的话,脸上的表情都空白了几秒。他觉得可能是自己最近因为爷爷的事情悲伤过度从而出现了幻听,不然怎么会听到如此荒诞的一句话?

“你……说井然他怎么了?”杨修贤疑惑地问。

白宇没把自己当外人,他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下:“师兄你先给我口水,我渴死了要。”

杨修贤好长时间没回来,家里压根儿没有现成的开水。他走进厨房拉开冰箱,从里面翻出来一听之前放进去的冰可乐出来递给白宇:“只有这个,行么?”

白宇眼睛刷一下就亮了,屁颠儿屁颠儿地接过来,美滋滋地喝了一口,还不忘和师兄串供:“万一我龙哥要是问起来,你可千万别说我喝凉的了啊。”

“井然那边儿到底怎么了?”杨修贤急得要命,看他大口大口喝冰可乐又有些不放心:“你慢点儿喝,小心回头胃痛。”

白宇放下饮料罐,把他知道的事情如实转告给了杨修贤:“前一阵子井然总跑去便利店门口,一看就是想在那堵你。龙哥看见了他几次,都没给好脸,还说他是‘自作自受’。后来他有几天没过去,我多嘴问了一句,他说他做了个手术,什么,什么扎了,以后都不能生了。我天,虽然他自个儿说不影响,那,那什么,但是我怎么觉得那么不靠谱呢师兄,你说他会不会是和你分手后受刺激了?”

杨修贤听他颠三倒四地说完,心放下了一半。虽然他没特地了解过,但是也多少听说过一些结扎手术的事情,跟“阉了”还是有很本质的差距的。

他悄悄松了口气,对自己这位师弟很有几分无奈。白宇看他脸色不对,还连忙解释:“师兄你放心,我没告诉他你的联系方式和地址。但是吧……”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不过师兄,井然这一手可真够狠的。”

杨修贤未知可否,岔开话题问了问便利店的经营状况。白宇看出来他有些累,没说太久便起身告辞,出门后他扭头扔下一句:“要不师兄你还是找时间见见他吧。”说完就叽里咕噜地跑下了楼。

两天后,杨修贤到底是不放心,十分没出息地踩着平时下班的点提前去了公司楼下。他特地戴上了一副墨镜,远远地站在对面一处报刊亭的阴影处。

他反复告诉自己,他就是听白宇说完有点儿担心所以过来看一眼。毕竟井然要是万一真想不开把自己给阉了,那这里面肯定还是有他的原因的,负不负责两说吧,起码不得问候一句半句。

他这边等的坐立不安,绕着报刊亭边上那点儿地方转了一圈又一圈,驴拉磨似的,惹得卖报大爷从老花镜上面看了他好几眼:“小伙子,等女友朋友呢?”

杨修贤摇头:“没,我等个朋友。”

“哦……”,大爷拉着长音:“看这意思,你欠他钱还是他欠你钱啊?”

杨修贤一愣,他顺着大爷的思路想了一下,在这之前他的确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后带着一腔怨言和井然分的手,但如果说到亏欠也还真就不至于,毕竟感情的事情很难说明白谁欠了谁。但是如果井然这次真的破釜沉舟阉了,不是,结扎了,这种实实在在的对身体的影响反倒更容易让人心软一些。

他叹了口气:“我俩之间账有点儿乱,等会儿见面得捋一捋。”

大爷不知道从他这话里领会了什么深意,一脸“我明白”的表情低声说:“年轻人啊,就是……啧啧啧。”

杨修贤并不知道大爷在啧什么,也无暇细想,他已经看到井然从写字楼的大门走了出来。杨修贤上下打量了几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理作用,总觉得他脸色十分不好,脸颊上那点儿肉也凹了进去。不过走路姿势还很正常,没什么不适的样子,但因为距离太远,杨修贤实在有些看不清他裆里那些零部件究竟还是否齐全。

他盯得实在是过分专注,并没有注意到井然也已经看到了他。等发现人小跑着越来越近时,已经没有了像上次那样撒腿就跑的空间,只能强作镇定地停留在原地。他想了一下是不是可以用“过来买报纸”的理由解释这次“偶遇”,到底是因为太蠢不得不放弃。

等井然走到面前,他输人不输阵地主动打了招呼:“这么巧,又见面了。”

井然一脸欣喜,笑容挂在眼角眉梢,然后又像是想起来什么,慢慢正色起来开口说:“我在电视上看到杨老将军的事情了,节哀顺变。”

杨修贤轻轻点了点头:“谢谢。”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杨修贤还是没忍住先开了口:“你……你怎么样啊?”

“啊?”井然楞了一下,然后微笑着说:“哦,你说手术的事情?就是个小手术,挺成功的,医生技术好,恢复得也很快。”

“那以后有什么影响么?”杨修贤被自己那位二了吧唧的师弟带偏,虽然知道没什么可能这么绝,心里却不免七上八下。

“影响么……就是肯定不能生了,我妈那边也没必要再逼我相亲结婚了。所以修贤,我现在有资格可以重新追求你么?这次我一定说到做到,那些承诺过的未来,我都会一一达成。”井然这番话越说到后面声音越是不稳,到最后听上去几近哀求。

杨修贤一句话也说不出,之前的那些伤害让他不得不落荒而逃,现在井然为了与家人对抗选择了釜底抽薪,几乎是从根本上断了母亲的念想。曾和家人苦苦抗争了好几年的杨修贤自然知道这其中的痛苦与挣扎,井然的这番举动让他不能不动容。

然而即使没有家庭的阻碍,又有谁能保证他们日后不再起其他波澜?杨修贤怀揣着一腔沉甸甸的爱意,在之前的飞蛾扑火中把勇气耗了个一干二净,现在只剩下了杯弓蛇影,风声鹤唳。

他说不出“好”,但也无法给出拒绝。只能回到今天来的目的:“是结扎对吧?”

井然似乎没想到他这居然还能兜兜转转再跑回刚才的话题,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不是你师弟他跟你说了什么啊?他可能是误会了,没阉,就是结扎,不影响性生活。”

井然带着笑意解释。

杨修贤终于彻底放了心,同时盘算着找机会得给师弟再上上课,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傻,也不知道朱一龙是怎么惯出来的。

“那行,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得到了答案,杨修贤便不想再多待,转身告辞。

井然一把拉住他的手,温暖干燥的手掌在冬天牵起来很是舒服,杨修贤忍不住贪恋这一点暖意脚步便不自觉地停了下来。井然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重复了刚才的话:“我会重新追求你,我一定能做到。”说完便松了手。

杨修贤快步走出去老远,依然能够感受到身后那束灼人的目光。那目光像炬火,照亮了他心底一直存在的那份关于未来,微弱又隐秘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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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和白宇交流过之后,井然连上下班都不开车了。

他笃定白宇和杨修贤还有联系,而他把自己“阉了”这样一条爆炸性的消息,白宇不可能不通风报信。而杨修贤这个人甭管嘴上说得多硬,心肠总是软的,况且他对井然依然有情,没道理对这个消息置之不理。

果然才过去了两天,第三天傍晚井然下了班才走出写字楼的大门,就注意到对面报刊亭旁边那个熟悉的身影。杨修贤还穿着他最喜欢的皮夹克和紧身牛仔裤,脸上掩耳盗铃似的戴了副墨镜。井然远远地看着他这个模样忍不住有点儿想笑,心里琢磨着他这究竟是希望自己认出来,还是认不出来?

为了防止他像上次那样逃跑,井然半点儿没敢犹豫,小跑着过了马路往报刊亭那儿走。杨修贤显然也注意到了,身形瑟缩了一下,但两人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他想跑都跑不了,于是只得犹豫地转过身,眼睁睁地看着井然来到他面前。

自打杨修贤不告而别,几个月来这是他们最接近的时刻。井然上下打量着杨修贤,恨不得把他看进眼睛里再不放出来,他发现杨修贤又瘦了一些,原本就细窄的腰身更显伶仃,越发显得他身高腿长。但他的气色看起来还不错,不像是在家里受了委屈的样子。

杨修贤说:“这么巧,又见面了。”

浓烈的思念几乎要化为实质喷薄而出,井然有一肚子话想和他说,却又不得不告诉自己不能急躁,得慢慢来。

两个人隔着半米远的距离说了几句话,就像是两个许久不见的普通朋友,但即便是这样,井然觉得他已经很知足了。

杨修贤关注的重点还是他结扎的事情,等井然解释清楚之后,他立刻转身要走,好像一刻都不想多做停留。情急之下井然拉住他一只手,诚恳地表示想要再追求他一次。杨修贤没有认可也没有明确拒绝,井然一松手他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夕阳下他的影子拖得老长,很快就融入了行色匆匆的人群中。井然目送着他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了才走到路口准备打车。

已经发生过的事无法改变,已经造成的伤害也无法视而不见,但井然觉得庆幸的是,幸好杨修贤还在,他可以用余生所有的时光,来弥补过去对他的亏欠。

这天晚上回到家,井然又往杨修贤的呼机上发了一条信息,问他周末是否有空。好几个月来杨修贤都没有回过他的电话,其实井然是做好了准备被拒绝的。但是这一次,仅仅只过了几分钟,杨修贤就给他回电了。

井然难掩心中的雀跃和兴奋,连语气都带上了几分轻快:“周末有空吗?我想约你去踏青。”

他和杨修贤的相识始于一场与爱情无关的性事,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井然觉得绝对不能重蹈覆辙。他必须从最基础的开始做起,让杨修贤一点一点感受到他的诚意。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杨修贤像是犹豫了一下,问道:“你的身体没问题吗?”

他还在惦记着那个结扎手术,井然感动之余,还有些啼笑皆非:“休息快半个月,早就好了。你想去吗?”

杨修贤又不做声了,井然也不催促,握着电话听筒安静地等待,一时间耳边只有微弱的电流音。过了好一会儿,就在井然叹息着想要放弃的时候,耳朵里忽然捕捉到了一声极轻的“嗯”。

这一声几乎算不上回答的回答仿佛给他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井然赶紧说:“好,那就说定了,周末上午九点,在白宇的便利店门口等。”

说完他就像是生怕杨修贤会反悔似的,飞快地挂断了电话。

周日一大早,井然开车先到了白宇的便利店门口。他把车停在路边,先没有急着进门,而是站在店外的一棵梧桐树下等待。老实说他并没有十足的信心杨修贤一定会来,这就像是一场赌博,几个月前他优柔寡断,直到所以的筹码输得一个不剩了才想起要翻盘,而如今他唯一可以摆上台面的,就只有杨修贤对他的那一点儿余情未了。

大约等了半个小时,几乎就在手表上的分针刚刚到达九点整的时候,杨修贤从道路的另一端远远地走过来了。他罕见地穿了一身适合运动的休闲装,走得不快也不慢,春日明媚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让井然打从心底里露出愉悦的笑容。

两个人见了面,杨修贤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说:“等很久了吧?”

“没,我也刚到。”井然笑眯眯地说,“走,我们去买点儿干粮,中午将就一下,晚上再请你吃好的。”

说完,他一马当先推开了便利店的玻璃门。

看到他们俩成双成对地出现在店里,白宇的震惊程度不亚于看到面前停了一架UFO。他看了看杨修贤又看了看井然,好半天才像做梦一样说了一句:“太阳打北边出来了。”

“瞎说什么呢。”杨修贤微微红了脸,小声辩解道,“我们就是一起去爬个山,没别的意思。”

井然看了他一眼,笑容不减:“对,是我单方面追求他,他暂时还没别的意思。”

白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杨修贤的脸更红了些,双眉一扬似乎想要说点儿什么,但看了看身边的井然又把话咽了回去。

井然对白宇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轻轻拉了杨修贤一把,示意他到货架前去挑选干粮。两个人买了些面包和饼干,又买了几瓶饮料,井然抢着去结了账。

临出门时井然带了个双肩包,他把这些一股脑儿全部塞进包里,带着杨修贤上了他的车。时隔好几个月他再次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神色间也不知是怀念还是感慨。井然从驾驶座上探出半个身子绑他系安全带,明显感觉到他身体一僵,整个人紧紧贴住了座椅靠背,好像连呼吸都屏住了。

这一发现让井然多少有些伤感,他扣好了安全带的锁扣立刻坐了回去,没话找话地说:“咱们去爬城皇山吧,听说那里建了一个景区,风景很不错。回来这么久了一直在忙,还没顾得上去看一看,你去过吗?”

杨修贤不答,调转了目光看向窗外。

井然在心里叹了口气,再度告诉自己不能着急,要慢慢来。

一路上两个人再没怎么说过话,沉默在车内不大的空间内显得有些难熬。井然打开了车载音响,悠扬的轻音乐混合着水流和鸟鸣的音效扩散开来,总算让气氛不至于那么尴尬。

井然把车停在了景区停车场,绕到正门买了门票,和杨修贤一起进入了景区大门。城皇山景区是近两年刚刚开发完成的,从山脚到山顶都修建了游步道和台阶。大约是因为地处城郊,门票票价也不便宜,所以向来游人不多。

此时还是早春时节,自然万物正准备从严寒的冬季中复苏,其实是没多少景致可看的。山脚种着一片桃林,枝头挂满了粉嘟嘟的花苞,只有零星的几颗开了花,再往上除了马尾松之类的常绿植物,其他树木多半都只有光秃秃的枝丫,得离近了看,才能观察到树枝上发出的嫩绿新芽。

杨修贤的体力不算很好,山势也确实有点陡峭,刚爬到半山腰就有点气喘,井然提议到不远处的一处小凉亭里歇一歇。

两人在凉亭里找了个地方坐下,井然从包里翻出面包和饮料。杨修贤开了一瓶运动饮料猛灌了几口,四下张望了一下,游步道和山道台阶上只有不多的几个游人,距离他们也有点儿远。

他把饮料瓶放下,忽然说:“去年11月,我、白宇和朱一龙来爬过城皇山。”

井然略一回想,便想起他说的应该是母亲第一次晕倒住院之后的那段日子。那时他忙得分身乏术,根本顾不上关注杨修贤,而就在那样的日子里,杨修贤居然陪着白宇和朱一龙来爬山。当时他看着那对恩爱绸缪的情侣,心里该有多难受?

巨大的愧疚感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井然喉头一紧,瞬间有点鼻酸。他不愿让杨修贤看出来,掩饰般地拿起手边的饮料瓶灌下去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管,强压下了想哭的冲动。

“哎,哎……”杨修贤扒拉了一下他的胳膊,“那个……那瓶我刚喝过……”

“啊,对不起。”井然条件反射般地道歉,抬手仔细一看,确实是他刚刚喝过的运动饮料。

杨修贤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转过脸:“算了,你喝吧,等会儿我再拿一瓶。”

明明什么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此刻却要介意这一点儿微不足道的间接接触。仿佛天壤之别的落差让井然感到一阵悲凉,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微笑着向杨修贤伸出一只手:“来,接下来的路,我们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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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修贤坐在熟悉的副驾驶上,总觉得今天自己一定是鬼迷心窍才会答应井然和他一起出来爬山。

在便利店里买东西时,白宇那揶揄的神情让他难得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干巴巴解释了两句又遇到井然拆台。

井然一路上并没有说什么,轻音乐在车厢里缓缓流淌。气氛平静安逸地像是从没发生过任何波折,他们依然是一对心意相通的恋人,忙里偷闲出来过个周末而已。杨修贤望着窗外不停倒退的景物,默许了这样的自欺欺人。

几个月前,杨修贤来过城皇山。那时候山上光秃秃一片,把白宇和朱一龙两个人衬得格外春风得意。他就跟山上那颗歪脖老树差不多,做了讨人嫌的电灯泡。

如今城皇山倒是热闹了许多,粉嫩嫩的桃花苞密密匝匝地挂在树上,再过些日子想必就是一片春花烂漫的盛景。杨修贤坐在凉亭里四下环视,心里有些感慨,他似乎总是有些不合时宜,爬山的时间永远不太对劲。

结果井然听他提起来去年11月的事,脸上出现了混杂着愧疚和不安的神情,还错拿了杨修贤的饮料瓶灌了一大口。杨修贤提醒了一句后又觉得这么做又矫情又多余,两个人之间明明什么都做过,现在再说这话倒显得他小气了。

杨修贤锤了锤有点儿发酸的腿刚要起身,井然便把手递了过来。阳光穿过凉亭仿古的雕梁画栋,恰好落在了井然的掌心。

井然将阳光捧到杨修贤眼前,期待又小心翼翼地说:“接下来的路,我们一起走。”

杨修贤愣愣地看着,心里酸涩难当。他想我一直以为我们可以一起走下去的,结果你半路就撒了手。

井然安安静静地等待着,维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杨修贤抬眼看了看他,井然这个年想必过得并不好,脸色总是透着股不健康的白。显得眼睛更黑更亮,像个眼巴巴盯着火腿肠的小狗。

杨修贤叹了口气,最后还是无视了那只手。他强迫自己不去看井然瞬间黯淡下来的眼神,撑着腿站起来,微微一抬下巴:“走吧,这上面有个地方能求签。”

向来不信神佛的杨修贤做出了决定。如果这次能够得到一个让他不必再那么耿耿于怀的好签,那么他就试试接住井然手中的那捧暖融融的光。

道观里游人依然不多,大多数人都是走马观花地到此一游,真正虔诚的大概十个人里面也找不出一个。

井然之前那些年一直生活在国外,对这土生土长的本土宗教显然也没有什么信仰。但他并没有对于求签这件事提出任何异议,亦步亦趋地跟在杨修贤身后。

等杨修贤接过签筒,井然才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你这是要求什么?”

杨修贤抿了抿嘴,低声回答:“姻缘。”

井然呼吸一滞,下意识上前一步紧紧盯着那个在杨修贤手里晃来晃去的小竹筒,恨不能用眼珠子勾个上上签出来。

杨修贤看着他的样子,心下微动,手腕轻轻一抖,一支竹签“啪嗒“落在了地上。按照上面的标号换到相应的签纸后,井然站在一边低声念出了签文:“攒眉思虑暂时开,咫尺云开见日来,宛似污泥中片玉,良工一举出尘埃。”

两个人对视一眼,井然小心翼翼地指着签纸问:“这上面写的‘中签’,是好还是不好?”

杨修贤反复琢磨了两遍签文,最后盯着那句“咫尺云开见日来”露出了个笑模样。井然见状,抬手拉住他的手腕:“走,咱们去解签?”

杨修贤这次没有拒绝这小小的亲近,他停在原地摇了摇头:“不用,不用解签,我自己明白的。”

相比于当初白宇和朱一龙抽到的上上签,中吉实在算不了什么。但是对于杨修贤来说, 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能够守得云开见月明已经足够让他心满意足。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并肩沿着石阶一路向下。遇到不好走的地方,井然会伸手扶他,杨修贤也大大方方接受了这样的照顾。在双手一次一次的交握中,他觉得自己拿到了暖呼呼的一捧光。

走到山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将近4点,两个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井然发动汽车,献宝似的说:“我发现了一家鸡杂锅,跟你之前带我去的还有差距,但是味道也相当不错,我带你去尝尝。”

杨修贤垂着眼睛点了点头:“好。”

这家店门脸一样不大,但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十分诱人的香气。井然坐下后熟练地点了单,还不忘嘱咐对方:“不要放香菜。”

负责记菜单的老板娘脆生生地答应:“好嘞。”

结果等鸡杂锅端上桌,两个人无奈地发现锅里还是有一把绿油油的香菜。井然刚想开口喊老板娘,就听身后另外一桌跟他们差不多前后脚进来的客人先嚷嚷起来:“锅里怎么不放香菜呢?”

杨修贤扭头看了一眼,那两位食客看来是性子急,这才刚端上来没一会儿功夫,锅里的食材便被翻得乱七八糟。

看来是放香菜的时候记串了。

他拍了拍井然的手背:“没事,就这么吃吧。”

井然点点头,像之前一样拿起筷子,仔仔细细地把香菜一片一片地捡了出来。等确认没什么漏网之鱼,他才停下来冲着杨修贤微笑着说:“尝尝看,好吃的话咱们下次还来。”

14 对 “炮友(18)”的想法;

  1.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土拨鼠嚎叫!!!!!!太喜欢这篇文了!谢谢太太更新!给太太磕头!!!!

  2. 很喜欢井然妈妈的那段情节设定。呜呜呜感谢太太坚持更新,太太我爱你,求娶,嫁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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