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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五那天,井然的一个高中同学联系他,此人是市内一家中高档饭店的经理,他告诉井然,有人在他们酒店订了初六晚上的两桌酒席,其中一个人的名字叫白宇。

在杨修贤刚刚离开的那段日子,井然疯了一样四处打听他的下落,问遍了所有能问的人,但谁都不知道杨修贤的去向。最接近的一次,是有个同事在元旦过后碰见过杨修贤,说他可能住在老城区的一片厂区居民楼里。井然在得知之后的第二天就找了过去,确实打听到了杨修贤的住处,但那里早就人去楼空,联系了房东也说杨修贤已经退租了。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了。

后来井然冷静下来仔细地想了想,忽然想起杨修贤有个要好的师弟名叫白宇,他还打算给师弟新开的便利店做室内设计。然而井然在公司里找了一圈也没发现任何与便利店相关的资料,这本来就不算公司的正经业务,杨修贤甚至都没有正式登记,走的时候也一并带走了。他是铁了心不想让井然找到自己。

对于白宇这个人,井然只有一面之缘,从过去杨修贤的只言片语中大概知道他是本地人,在一家小超市工作。但是这个城市里足有几百万常住人口,大大小小的超市不下几百家,他要从何找起?为了这个事儿,井然搜肠刮肚,把还能联系上的同学和亲友求了一个遍,让他们帮忙打听这个叫白宇的人。

此时听到同学在电话里说起这个名字,井然心头立刻燃起一线希望。但同学却说:“预订的时候不是我接待的,就是偶然在登记簿里看到这个名字。他们订了一个包厢两桌酒席,还让安排好卡拉ok音响,看那意思有点儿像婚宴,订酒席也是两个人的名字,一个叫朱一龙一个叫白宇。你也别报太大希望,或许是同名同姓也说不定。”

井然问清楚了时间和包厢号,向同学道了谢。其实他心里也有点打鼓,毕竟同性恋光明正大办婚宴这件事太匪夷所思,而白宇这个名字又比较中性,万一就是个同名同姓的女孩子呢?可不管怎么说,这是他现阶段能够找到的,最接近杨修贤的消息了,无论如何都要去碰一碰运气。

于是到了正月初六,井然和保姆大姐打了个招呼,下班后没有回家,直接驱车去了那家饭店。这两天母亲对他虽然还是不假辞色,但有了程真真居中调停,每天干妈长干妈短地哄着,老太太脸上多少有了几分笑模样,再不是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了。

走到饭店门口时,井然就知道自己找对了。有两个穿着崭新西装的男人正站在那儿迎宾,一黑一白的颜色看着就很般配,他们满面笑容地和进门的熟人打招呼,给男宾递上香烟,给女宾和小孩递上糖果,仿佛和天底下所有喜气洋洋的新婚夫妇没什么不同。

井然认出了穿白西装的那个人就是白宇,但眼前的场景却让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个男人像新婚夫妇一样堂而皇之地在饭店里办婚礼,尽管过往的行人和进出的其他顾客偶有侧目,但他们两人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好像只要他俩在一起就自成一个幸福的小世界,旁人异样的目光根本不能撼动他们。

他定了定神,迈步走到两人面前,带着几分羡慕和感慨说道:“恭喜两位喜结良缘。”

白宇显得有些意外,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倒是他身边那人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说:“谢谢您,请进来喝杯喜酒吧。”

井然心里记挂着杨修贤,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转头向白宇问道:“白先生,我今天过来其实是想问一下,你知不知道修贤他去哪儿了?”

白宇想了想,摇头说:“我之前邀请过师兄,他当时答应过来。”

他的表情很真诚,不像是在撒谎。尽管这个结果在预料之中,但井然听了仍不免失望地低下了头,黯然道:“我去他的住处找他,房东说他已经退租了。”

白宇听完这话似乎也有点惊讶,看他的表情略带遗憾,似乎是想到杨修贤不会来了。

井然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白宇:“那我不打扰了,如果白先生你这边有了消息,能拜托你通知我一下么?”

出乎意料的是,白宇并没有伸手去接,他和身边的人对视一眼后说:“既然都到了门口,不嫌弃的话就进来坐坐吧,就当替我师兄喝杯喜酒。”

井然愣了一下,有些诧异白宇居然肯让他代替杨修贤。那么是不是就代表了,在白宇的心目中,他们之间的感情还在,未来也还有破镜重圆的可能?此时此刻他太需要一点儿来自外界的鼓励了,井然完全没有犹豫,立刻点头道:“非常荣幸,那我就打扰了。”

不大的包厢里热闹非凡,有个半大小子正拿着话筒荒腔走板地唱流行歌,两张圆桌几乎已经坐满了,大约有十来号人,男女老少都有。主桌上四位上了点儿年纪的老人正在一边听那个孩子唱歌,一边面带微笑地交谈。他们的胸前都带着鲜花,按照一般的程式,这就是新郎和新娘的父母。

井然找了个靠近门口的空位坐下,身边是一位年轻的女性,胖乎乎的面相很和善,手上抱着一个很大的手提包。井然和她攀谈了两句,知道她是白宇的伴侣朱一龙表弟的女朋友,在婚礼上负责帮两位新人收红包。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随份子,马上掏出钱包里所有的大票子凑了个双数塞给这个姑娘。

不久朱一龙和白宇也都进来了,在上面载歌载舞的半大小子拿着麦克风高喊了一声“舅舅舅妈”,惹得在座的宾客一阵哄笑。井然也跟着笑了起来,这热闹又温暖的气氛感染了他,让他忍不住地鼻头发酸。

接下来的流程和普通的婚礼差不多,但在井然看来却美好得近乎不真实。没有来自父母的反对,没有来自亲友的白眼,所有人都真诚地为这对新人送上了祝福,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善意的笑容。而朱一龙和白宇表现得更是坦然,只要站在一起就十指相扣,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对视,目光中也纠缠着浓浓的爱意,好像他们的相识相爱是再自然也没有的事情。

井然看着看着,心中不禁感慨万千。如果他能早一点儿下定决心,如果当初他再勇敢一点儿,是不是他和杨修贤也能有这样圆满的结局?

开席之后两位新人从主桌开始给各位到场的宾客敬酒,井然按捺住胸中极度复杂的情感,又和邻座的人聊了几句,打听到了白宇工作的超市和他即将开业的新店地址。随后他拿起桌上的红酒杯,走到正在和亲友聊天的朱一龙和白宇身边,说要敬他们一杯酒。

“你们真的很幸福,”井然由衷地说道,“祝你们白头偕老。”

说完他也不等碰杯,直接仰头一饮而尽。朱一龙和白宇陪了半杯,可能是不太了解内情,朱一龙只和他简单地道了谢,反倒是白宇沉吟片刻,郑重地说了一句话:“我们坚持了自己的真心才走到今天,希望你也是。”

井然就像被什么人打了一拳,就连礼貌性的笑容都无法维持。他抿着嘴唇点了点头,近乎仓皇地离开了包厢。

之后的好几天,井然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这个简约而又不简单的婚礼。他不知道朱一龙和白宇具体是怎么做到的,但那对新人就像是无尽暗夜里的一盏路灯,为他指明了一个清晰的方向。原来同性之间的恋情也是可以开花结果的,原来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对子女与众不同的性取向避如蛇蝎,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能够真心地为一对同性恋人送上祝福。

眼前好像豁然开朗,井然思来想去,决定先找到杨修贤,再和母亲好好谈一次。这一次他要告诉她,就算是旁人看待他们的目光,也可以是充满善意的。

白宇新超市的地址其实离公司并不算远,开车大概就十几分钟的路程。井然从正月初七开始,只要工作不忙就抽空到附近去蹲守。起初的几天店门紧锁,里面空荡荡的也不像在装修的样子。但是过了正月十五之后,白宇几乎每天都会过来,带着几个装修工人和一大堆的材料,拿着一张图纸在里面指挥着装修。

店铺的面积不算大,而且好歹有些基础,按照井然的估计,能有半个来月硬装就能完成。他不知道杨修贤会不会来,所以也不敢贸然去惊动白宇,只把车停在斜对面的马路边上,坐在驾驶室里远远地观望。

差不多蹲守到第六天的时候,这天公司里事情比较多,白天没有时间,井然忙到下班后才匆匆赶来。他原以为白宇已经回去了,想着开车过去看一看,如果店门关着就回家。不料他的车刚刚开到马路对面,就看到店门大敞,白宇低头弯腰在里面收拾装修垃圾,而一个工头模样的人和另外一个人正站在店门口对着一张图纸比比划划,好像是在讨论门头的装饰。

那个人背对着他,穿着皮夹克和紧身牛仔裤,背影细瘦高挑,熟悉得令他几乎要落下泪来。井然再不敢犹豫,马上停车熄火,拉开车门就要过马路。

似乎也是心有灵犀,那人比划了一会儿,突然回头向马路对面看过来,正好看到井然要往这边走。他脸上的表情立刻凝固了,一把将手里的图纸拍进工头怀里,拔腿就往前跑,速度快得像是要躲避瘟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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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前,杨修贤除了在家专心陪伴爷爷,期间抽空和白宇还有朱一龙见了几次面商量便利店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他师弟的这位男朋友有了新的评价,总体来说十分靠谱。最重要的是这俩人早就和家里各自出个柜,提前搞定了父母,现在两家人其乐融融,和普通谈婚论嫁的情侣没什么两样。

杨修贤翻来覆去地看着上午白宇交给他的请柬,是市面上常见的大红贺卡,上面画着龙凤呈祥,打开后里面是毛笔写得婚礼的时间地点还有吉祥话。

听白宇说,这是朱一龙的父亲亲自写的。杨修贤最初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他自己不用说了,白宇出柜的时候也算是大闹了一场。要不是父母实在心软,指不定也得跟自己似的给送去电一电。而朱一龙那边似乎并没有经历太多的波折,父母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儿子喜欢男人的事实。如今还积极张罗着给两个人办一场仪式,连请柬都亲自操刀。

杨修贤心里不是不羡慕,但他稍微想象了一下他爸对井然和颜悦色的样子,忍不住先打了个哆嗦。紧接着又有点儿生气,这么些日子了,怎么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井然。

他坐在爷爷床前胡思乱想,老爷子突然拍了拍他:“手里拿的什么,我看看。”

杨修贤一激灵,连忙抬头:“爷爷您睡醒了?要不要喝水?”

老人就着他的手喝了口水,就这样简单的动作完成后也累的气喘。杨修贤心里难过,脸上依然是笑着的,他把请柬递过去给爷爷看:“我一个朋友初六结婚,请我过去观礼。”

老爷子看他笑便也跟着高兴,连连说:“好,结婚好啊!”

说完又像是想起来什么,接着补充:“不结也好,不结自在。当年我们打仗的时候,每次最光荣的任务都是紧着没老婆孩子的先上……”

老人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当年,即使已经听过一万遍,杨修贤依然乖乖坐在那里听一万零一遍。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带着难能可贵的暖意,杨修贤像只被捋顺了毛的猫咪,安安静静地坐在阳光里听爷爷讲过去的故事。

他想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就很好。大红请柬里写的是别人的幸福,而他只要能抓住爷爷的手听他讲故事就可以。

这个春节,杨修贤沾了老人的光得以在家中过了个年。因为爷爷身体的原因,杨家今年春节闭门谢客,往年流水似的来拜年、探望、慰问的人都被提前婉拒,只有几个老战友得以进门和爷爷聊了聊。几位老爷子身体都不算硬朗,爷爷精神也格外不济,所以最后只匆匆说了几句话。

到了晚上,杨修贤的弟推门走了进来,见爷爷正在睡觉,转头低声对他说:“妈妈让我叫你下楼吃饭。”

杨修贤回来后,一家四口还从没在一张饭桌上凑齐过。通常是各自有事情要忙,就算都在家,杨修贤也会主动避开父母。

双方谁也没有试图打破这种局面,保持着小心翼翼的默契。

今天,外面的鞭炮声却把冻得结结实实的冰面炸开了条缝。尽管下面依然是凉透的,但好歹软和了一些。

年夜饭永远是丰盛的,桌上的油爆大虾依然是杨修贤小时候最爱吃的味道。可惜那个愿意为他剥虾的老人如今已经时日无多。一家四口安安静静地吃饭,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祝酒,电视机播的春晚成了最热闹的背景音念叨着一堆一堆的吉祥话。

听着,让人觉得过去一年万事如意,新的一年也必然是诸事大吉。

然而愿望只是愿望,能不能实现就由不得人了。大年初五晚上,爷爷病情突然恶化,被迅速送到了医院。医护抢救了大半宿,依然无法确认到底能不能挺过这一遭,就算活下来,日后还能不能有意识也不好说。

杨修贤自然无暇再去参加师弟的婚礼,却不知道最后阴差阳错躲过了一次和井然的见面。

老人这一下折腾了大半个月。最后命是保住了,但昏迷的时间远远多于清醒的,想说句话都困难。医生找到他们,让家属早做准备,再有一次恐怕就只能靠插管维持生命体征了。

杨修贤听完,只觉得心里空茫茫一片。此时他甚至有些感谢父母的“仁慈”,感谢他们允许自己回了家陪爷爷走完最后一程。

期间他和白宇通了一次电话,白宇体贴地没问他为什么没来参加婚礼,东拉西扯了几句后,犹豫了一下才告诉他:“师兄,那个,我们结婚那天井先生他过来了喝了杯酒。”

杨修贤听完一愣,心尖被人掐了一把似的说不出什么滋味。他没有和井然说过白宇的具体信息,杨修贤低笑一声,感慨这茫茫人海也难为他能找到自己的师弟。

白宇连忙保证:“师兄你放心,只要你不同意,我肯定一个字也不说。”

亲生的师弟,就是这么贴心。杨修贤老怀甚慰,决定把红包再包得厚一些。

等爷爷情况稳定后,杨修贤依照约定去了超市那边,帮白宇解决几个装修过程中遇到的问题。

他从医院回家洗澡换了身衣服,走到家门时他又折回去,把之前准备的红包揣到了兜里。

见面后,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小师弟,然后觉得自己那些润滑玩具之类没白送,日子过得应该还是挺滋润的。

“恭喜啊,百年好合。”杨修贤真诚地笑着,把红包塞了过去。

白宇一拿到手就感觉出来这厚度不同一般,有些不好意思:“师兄这礼也太重了……”

杨修贤一边看图纸一边开玩笑:“这里面包括封口费啊。”

白宇会意地点了点头:“师兄你放心,只要你不同意,我一个字也不和他说。”

然而他们都低估了井然。

杨修贤在这正看着图纸呢,一阵冷风吹过来,脖子上的汗毛刷地立起来一片。他心有所感,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井然正在向他走来。

杨修贤曾设想过他们重逢的场面,他应该是潇洒淡定的,甚至可以礼貌地冲着井然笑笑,彼此问候一句,然后毫不留恋地分道扬镳。如果实在做不到,起码也可以面无表情地无视对方,该干什么干什么。

反正绝对不该是像现在这样,简直像是被狗撵得兔子,蹦着高撒腿就跑,留下白宇和工头面面相觑。然而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杨修贤所有的心理建设在真正看到井然那双眼睛时全部崩塌殆尽,边跑还要边心疼:他怎么又瘦了?

杨修贤一路头也不回地打上了车,车开起来之后他回头才注意到井然没有放弃,反而开着自己的车跟了上来。他坐在座位上,双手紧紧交握,说不好到底是希望他追上还是盼着他追不上。

等到了大院门口,杨修贤快步走了进去,还没等走出多远,就听大门处传来一阵喧哗。

敢在这种地方大呼小叫的人不多,杨修贤顿觉不好,转身果然看见井然站在门口,想走进来却被持枪站岗的小战士拦住。

杨修贤吓坏了,生怕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他并不担心井然进得来,也不在意还会有什么风言风语,他只是怕井然会受到伤害。

见杨修贤看过来,井然却突然就冷静了下来。他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最后连眼光都挪开,就像并不认识杨修贤一样。

杨修贤上前的脚步一顿,莫名就明白了井然的意思,井然是在顾虑他在大院里的名声。杨修贤轻轻叹了口气,抬头再次看了井然一眼,见他乖乖退到警戒线外后,扭头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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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然一路开车追着杨修贤坐的出租,从市区一直跑到接近市郊,最后停在了军区大院门口,杨修贤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井然根本来不及细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也停了车打算跟进去,结果还没走近就被门口站岗的卫兵拦住,严肃地对他说这里不能随便出入。

眼看着杨修贤越走越远,渐渐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井然急了,只匆匆说了一句“我找人”,就要推开卫兵不管不顾地往里闯。可军区大院哪里是那么好进的,卫兵死活拦住他不让走,大喊着再这样就要对他“采取措施”。

或许是喧哗声有点儿大,已经走出一段路的杨修贤忽然回过头,定定地朝井然的方向看了过来。

就是这一眼让井然瞬间冷静下来。他想到了杨修贤从未对他提起过的家庭出身,几乎是醍醐灌顶一般顿悟了他和家人关系不好的原因。现在他离开自己终于可以回家了,如果再闹出被同性恋人找上门来纠缠的传闻,那他的家人还会接受他吗?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井然就不动了,任凭卫兵用枪托把他推出去老远。他张了张嘴把满心满腹的话咽了回去,连眼神也不敢再与杨修贤对视,低着头说了一句:“抱歉,我认错人了。”

卫兵狐疑又警惕地盯着他,直到他重新发动车子离开,这才又回到门前恢复标准的站姿。

开车回家的路上,井然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什么滋味儿都有。杨修贤回头看他的那一眼,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心和关怀,这证明他心里还有井然的位置,然而只要一想到他在家里的处境,井然就觉得心尖上一阵隐隐作痛。一个传统的军人家庭,却出了杨修贤这样的异类,一场轩然大波肯定是免不了的,而最后的结果就是杨修贤远走他乡,连过年也不敢回去。

井然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和杨修贤再见面的情景,做梦都希望能与他重逢,可是事到临头他却踌躇了,他怎么忍心把杨修贤和家人好不容易弥合的伤口再度撕开?

可这踌躇也就持续了没几天,当数次午夜梦回时想起杨修贤那个回眸的眼神,井然觉得,他对他还是有情的。如果就此放弃,那么他们所期待的未来,就永远也没有可能到来了。

此时已经快到正月月底,井然看着母亲的病情渐趋稳定,决定和她开诚布公地再谈一次。

井然对她说了初六那天去参加的那个特别的婚礼,告诉母亲那一对新人有多么幸福,而到场的亲友包括他们的父母又是多么为他们高兴。最后他说:“妈,时代已经不同了,同性恋不是洪水猛兽。只要找对了人,男人和男人一样可以一心一意地过日子。”

母亲沉默地低着头,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好像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我不管别人怎么样,反正你不能这样。”

“为什么?”

“因为你是独生子!”母亲猛地抬起头,语气相当急切,“你父亲家三代单传,现在就只有你这一根独苗,你难道要断了井家的香火?”

井然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心里竟有点想笑。他万料不到,母亲想了这些日子,居然想出了这么一条理由。都快二十一世纪了,还要拿传宗接代来胁迫儿子结婚生子?

“然然,你听我说。”母亲握住他的手,目光灼灼地看过来,像是要为这个绝妙的理由拍案叫绝,“就按妈妈说的,你先结婚,生一个孩子,之后哪怕你再离婚都行。只要有了孩子,不管之后你要怎么样,至少在旁人看来,你也算成过家了。”

井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那知书达理的母亲,居然撺掇他哄骗一位女性为他生孩子,就为了在旁人眼里,让他能看上去“正常”一些?

原本还抱有一丝希望的心思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井然心里对母亲的敬重和那最后一点儿于心不忍就像风中的烛火,摇曳着熄灭了。他换上一副表情,几乎是冷笑着问道:“按照您的意思,我非要结婚生个孩子不可?”

“对。”母亲点点头,回答得斩钉截铁。

井然闭了闭眼睛,压住心头不断涌上的怒气,淡淡道:“我知道了。”

事到如今,不下一剂猛药,母亲是不会死心的。

当初为了回应井然的感情,遍体鳞伤的杨修贤交付出了仅有的真心。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飞蛾扑火一样一头扎进来,倾其所有地赌一个幸福的未来,最终却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黯然离去。有时井然忍不住会想,他周旋于母亲和程真真之间的那些日子里,被抛下的杨修贤独自住在那栋房子里,心里得有多煎熬?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为了求得一个破镜重圆的希望,除了同样赤诚的一片真心,他必须再多付出一些什么,断绝自己所有的后路,才能对得起杨修贤。

第二天,井然去医院做了一次体检,在拿到体检报告之后,又去咨询了有关方面的专家,最后定下了手术的日期。

一切都是背着母亲进行的,在井然的有生之年,除了性取向之外,这是他第一次背离母亲给他预设的道路,完全凭自己的意志做出的决定。

手术当天正好是白宇的便利店开张的日子,井然早早预订了花篮,写上他和杨修贤两人的名字,委托公司的司机给白宇送去。

他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麻醉针带来的微痛让他的心情格外平静。他想,人这一辈子,总是要为爱情疯上那么一两回的。杨修贤不计后果地爱上了他,那么就盼着,他这次不计后果的行动,能够换回爱人那颗被他伤透了的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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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远远地看了一眼后,井然再也没有出现过。杨修贤也无暇去仔细品味这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的矫情心态,每天专心致志地陪伴着爷爷。所有人都知道,老人的生命之火即将燃尽,生老病死同日升月落、潮涨潮退一样,谁也无法违逆。

杨修贤绝望又坦然地看顾着爷爷,希望永别的那一天晚一点到来。

二月二,龙抬头。一直以来几乎都处于昏迷状态的爷爷那天突然清醒过来,甚至还主动要求吃了小半碗面条。

家里人心里清楚,这十有八九是回光返照,于是在接到电话通知后全都放下手里的事情,第一时间纷纷赶到了病房。

老人见人到齐,拍了拍杨修贤的胳膊示意他有话要说。一家人围在老人周围,等着他最后的嘱托。

爷爷就着护工的手抿了口水,喘了两口气后开了口:“我要交代几件事。第一个是关于葬礼……”

虽然知道老爷子是要交代后事,但这两个字一出来,全家人还是很难接受,杨修贤的父亲上前一步:“爸,您说这个……”

老爷子打断了他:“听我说完,葬礼尽可能从简,我儿孙环绕,踏踏实实躺在床上走的,不用整那些虚的。”

说完他缓了口气,看向杨修贤的父亲:“第二件事是关于钱,咱们家就你一个,留下的都是你们两口子的。但我房间床头柜最下面抽屉里放了一张存折,从修贤出生那年我就每个月都往里面存一笔,有时候多点儿有时候少点儿,攒到现在也没多少钱。给两个小的平分,他们爱怎么用怎么用,你们别管。”

杨修贤的父亲红着眼圈点头:“好。”

老爷子累极了似的闭了闭眼,半晌继续说:“第三件事情是关于贤贤的。他是我孙子,是你们儿子,别管他喜欢男的还是喜欢女的,他就是喜欢小猫小狗,也是咱们家的孩子。当初你们瞒着我送他去精神病院,几年后又把他赶了出去,现在他终于回来了。你们得答应我,以后不许再赶他走,你们得认他,他在外面受了气,要有家可以回。”

杨修贤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爷爷看了他一眼,故作严肃地批评:“哭什么哭,没出息。”

说完又看向儿子,盯着他答应。

杨修贤的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最终点头:“好,我答应您。”

老爷子像是了却了天大的心事,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他歇了一会儿低声说:“行了,都忙去吧,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别在这守着了,人多闷得慌。”

话是这么说,全家人谁敢真的离开。当天晚上,爷爷的状况就再次恶化,杨修贤看着医护神色严肃地急匆匆地进出,胸口像是塞了块支棱八角的冰,又冷又疼。

早就长成大小伙子的弟弟像是突然又变成了那个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打转的小孩儿,紧紧并肩与他站在一起,颤抖着声音问:“哥,爷爷他是不是……我该多陪陪他的。”

杨修贤摇摇头:“没事的,你已经陪的很多了。”

而我,才是那个长久缺席的不肖子孙,从今往后将会有大把的时间,为那些年的分离而痛苦悔恨。

也许是上天厚待,爷爷并没有被折腾太久,甚至没给他们留下插管勉强维持生命体征的机会,第二天,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按照这边的规矩,停灵三天便要火化下葬。遗体告别的那天来的人很多,这位有资格身披国旗的长眠的老人到底是拥有了一个隆重的葬礼。

杨修贤作为家属,不停地向来宾鞠躬回礼,耳畔是一声声的“节哀顺变”,他透过堆放的层层叠叠的菊花看着爷爷,始终觉得恍惚。这几天他跟着忙来忙去,安排或者被安排,一刻不得清闲。仿佛直到现在才有时间停下来,好好看看爷爷的遗体。可怎么看都觉得不像,不像那个会给他剥虾、让他设计大大的五角、人生的最后一刻还惦记着他怕他受气的老头。但是当告别仪式结束,遗体即将被拉去火化的那一刻,杨修贤却几乎绷不住情绪,他想拉住人不让他们把爷爷推走,想放肆地哭闹。

然而最后,他还是和弟弟一起,并肩站在父母身后,看着爷爷化成了一股青烟直上九霄。

爷爷走了,生活还在继续。葬礼的第三天,杨修贤的父母一大清早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将他堵了个正着。本打算这两天就搬出去的杨修贤见状会意,坐在了他们对面的位置上。

长久的沉默后,他的父亲先开了口:“你爷爷临走前留下了话,你也听到了。往后你在外面怎么作我们不管,但只要在家,就别提你那些事,更不要把乱七八糟的人招到家里来。”

母亲看了丈夫一眼,似乎有些无奈,她语气柔和地补充:“在外面遇到难事了,受了委屈了,也不用自己抗。你爷爷说了,你永远是他们的孙子,也是我们的儿子,你说对不对,修贤。”

杨修贤看着母亲,最近这几天她和父亲一直在操劳,都没有时间去染发,鬓角的银丝掺杂在发间,看上去十分刺眼,衬得眼角皱纹都深了几分。

他点点头:“好,爸,妈,我知道了。这几天,我还是找时间搬出去,毕竟都工作了也不能总赖在家里。周末,或者赶上你们有空我回来看您二位。”

谈话结束后,杨修贤的弟弟找到了他,开门见山地问:“爸妈都松口了,哥你为什么不留在家里?”

杨修贤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再过几年你读完了书,工作稳定了,也要搬出去的。”

弟弟杵在旁边半晌没动静,杨修贤想问他怎么了,还没等开口,对方小声接着说:“那我没事儿能过去看你么?”

“能!”杨修贤重重一点头:“你是我弟,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在家又住了一宿后,杨修贤再次带着行李离开了大院,不过这次他知道就在身后,自己有了一个虽然不是特别暖和,但却十分结实的家。

结果还没等他把住处的卫生打扫干净,当天晚上白宇就急匆匆地登门拜访,见他开门后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拉着他急切地说:“师兄你没看见我给你发的传呼么,怎么都不回电话啊。我有个特别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那个,那什么,井然他好像把自己给阉了!”

18 对 “炮友(17)”的想法;

  1. 看到中间也在猜井然是不是做结扎手术了,算是对母亲的回应也像是给杨修贤传达一个信息

  2.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白不许乱说话!!!!!!!!!!!!抓心挠肺想看炮友18。。。看然然到底怎么样了(我的小心脏啊啊啊啊gif
    贤贤在遍体鳞伤离开后。。。再见到井然的第一反应还是心疼TAT贤贤啊

  3. 不能怪小白乱说😂90年代对于这种事认知不足,其实放到现在也没有几个男的能坦然接受😏

  4. 我看这章情绪起伏太大了!一开始看阿贤见到井然撒腿就跑都快笑喷了,后来到爷爷逝世那段又忍不住鼻尖发酸,翻到最后,“井然把自己阉了”哈哈哈哈哈哈我笑到我的床十级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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