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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修贤皱着眉头一点一点地挑着拉面碗里的香菜。他今天一天没正经吃饭,窝在家设计白宇的便利店,到了晚上饿得难受才下楼寻摸口吃的。明明已经告诉老板不要香菜,老板手一抖还是给他撒了一把。

杨修贤开始想让老板给换一碗,结果赶上饭点,不大的拉面馆里忙得脚打后脑勺,杨修贤喊了两次也没人理,最后只好自己往外捡。等吃到一半,老板注意到他桌子上那绿油油的一小堆,一拍脑袋:“哎哟不好意思啊,我忘了你说不要香菜了。”

杨修贤嗦着面条摇头,含糊地说:“没事儿”

吃完面他慢慢溜达着回去住的地方,现在租的这个房子是一片厂区的家属楼,好多人都是拖家带口一大家子住在一块儿,到了晚上,家家户户亮着灯,几乎每个窗户里都能传出来饭菜香。

邻里邻居之间关系都熟稔又热络,杨修贤没搬过来几天就认识了对门还有楼上楼下住的邻居,听说他一个人住的时候,对门大姐还热情地打听了一下他的工作单位。听说他刚刚辞职还有些可惜:“这样可不好介绍对象,听我的,赶紧找份工作,姐给你介绍好姑娘!”

杨修贤哪敢答应,推脱年后就打算到别的城市上班才逃过一劫。

这会儿功夫楼下七八个孩子凑在一起借着附近小卖部拉出来的灯泡的光拍卡片,每个人都全神贯注,仿佛那小小的粗制滥造的画片是顶重要的财富,赢一张输一张都是天大的事情。

唯一能打断他们的就爹妈站在窗台高声喊的“都几点了!回家吃饭!”

被点到名字的嘴上答应,身体却定在原地,非得父母三催四请甚至下楼提溜耳朵才能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回家。

杨修贤小的时候并不是这样,部队大院里的孩子们会根据年龄以及家长长辈职级的高低生出一套特有的相处方式。他爷爷是跟着最上面的人一块儿出生入死打过仗带过兵的人,新中国成立后被授了将衔。三个子女里只有杨修贤的父亲平平安安活到了成年,在部队里搞密码破译研究工作。他母亲同样是将门之后,姥爷和爷爷是战友,可惜得早。留下姥姥深居简出,逢年过节一堆领导要去看望。

杨修贤作为家中长孙,从一落地就被寄予厚望。人生的每一步早被做好了规划,加上家中长辈地位太超然,所以他并没有太多和同龄孩子一起毫无顾忌疯玩的机会。

可以说,如果不是因为他喜欢同性,现在大概可以拥有一个在所有人眼里都闪闪发光,与现在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让过几个追逐疯跑的孩子,不由得叹了口气。现在他之所以还留在这个城市,一方面是为了给白宇设计超市,另一方面是依然心存奢望。马上就到春节了,他想试试能不能回去看看爷爷。哪怕说不上话,甚至进不去门,赶在老人家出门的时候远远看一眼都好。

他并不后悔放弃了所谓的“大好前程”,却遗憾见不到那个对别人脾气又臭又硬,却会仔仔细细帮他剥虾的老头。

这一段时间,井然一直在试着联系他,杨修贤权当看不到。反正城市这么大,两个人一旦分开就像两滴水各自汇入大海,从此再没缘分见面。

元旦那天,杨修贤独自在家待了一天,晚上房门被敲响,对门邻居家的孩子端着一盘热腾腾地饺子站在门口:“哥,我妈让我送过来的,新年快乐!”

杨修贤楞了一下之后才急忙地接过来,盘子底有点儿烫手。他无措地想自己这边有什么可以回赠的东西,最后只能红着脸干巴巴地道谢。

饺子是三鲜馅儿的,皮薄馅大一咬满嘴都是香味。

一餐一饭,最抚人心。杨修贤也总会在这样的时候不期然地想到当初变着花样儿给他做饭吃的井然。他有些难过,井然可以戴着围裙细致地安排每一顿饭;同他一起讨论艺术与画作;在他工作遇到阻碍时细心地指点;甚至会不顾风度与涵养,狠狠地揍骚扰他的人。

他可以给出最大程度的爱意与温柔,唯独不能与他兑现他们都在期待的未来。

吃完了饺子,杨修贤洗干净盘子后支起了画架。他身无长物,只能给对门邻居画幅画当做谢礼。之前在画廊里专门仿过各种装饰画的杨修贤对此驾轻就熟,专心致志地画到深夜。

临近12点,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到窗前看着万家灯火,当时间稳稳地踏入新一年,他在心里默默地说:“新年快乐,井然。祝你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过了几天,杨修贤带着一幅装饰画送给了对门大姐,大姐惊喜极了,捧着连连夸赞,说完又有些遗憾:“可惜你年后就走了,不然的话让我家小子和你学画画多好。”

杨修贤笑了笑,客气几句回了家。

一周后,他带上给师弟的设计图,去了简图超市。这是他第一次过来这边,超市规模不算太大,但收拾得干净整齐,货品种类也十分丰富,看得出打理得很用心。

杨修贤注意到收银台下面不仅放着小太阳,还有一个十分厚实的脚垫,想必是因为白宇怕冷才放上去的。白宇见到他一脸惊喜地站起来,杨修贤把图纸交给他,顺便上下打量了一番,见自己这个师弟气色不错,一看就是小日子过得滋润。杨修贤便顺便叫他他晚上过去一趟,从井然那边划拉过来的那些东西可算能派上用场了。

白宇也是个实在孩子,脸红归脸红,害臊归害臊,但到底没拒绝。杨修贤想起来上学那会儿自己师弟就是这样,他很坦然地接受了喜欢男人这个事实,但又不肯随波逐流,反而坚持认为无论喜欢男女都应该找个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杨修贤曾觉得他过于天真,但如今坚持本心的白宇真的找到了幸福。

坦诚、信任、专一、共同的理想、无微不至的关怀、迎难而上的坚持……杨修贤在白宇和朱一龙这里看到了爱情应该有的样子。

晚上到家后,杨修贤闲得无聊打算出去喝酒,还没等换好衣服门外就传来了敲门声。他以为是对面邻居有事,结果开门后门外站着一个看上去跟他有几分相似的瘦高少年。杨修贤一时愣住,最后还是少年先开了口:“哥,爷爷病了,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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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然颤抖着双手打开信封,取出里面薄薄的两页信纸,依然是母亲熟悉的笔迹。她用大半的篇幅回顾了自己的人生,童年失恃,中年丧夫,一个人拉扯着还未成年的儿子,为此甚至放弃了重新获得幸福的可能。她把自己描绘得像一个苦修者,历经所有的磨难,只为了能够把儿子培养成才,以此告慰早逝的爱人,仿佛这就是她毕生的信仰。

在最后部分,母亲写道:我的孩子,请原谅妈妈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但愿在未来的日子里,你能够婚姻美满,生活幸福。请记住,你永远是爸爸妈妈此生的骄傲。

这两行字刺痛了井然的双眼,泪水不知不觉涌出眼眶,一股无法言说的悲凉从心底慢慢浮现,那彻骨的寒意很快遍布四肢百骸,让他几乎陷入绝望。

父亲去世这些年来他对母亲言听计从,无论内心多么不情愿也以服从母亲的意愿为优先,尽最大的努力把自己活成了母亲希望的样子,甚至没能挽留住他深爱的人。他付出了这么多,难道换来的就只有母亲的以死相逼?那么他失去的那些东西,遭受的那些痛苦,还有什么意义?

他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汹涌的情绪在胸中不断翻滚,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而这封遗书正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理智在那一刻崩断了,他紧紧攥住手里的两页纸,一点一点把它们揉成一团,心里竟隐隐浮现出一丝恨意来。他很想冲出去质问母亲,既然口口声声说着爱他,都是为了他好,又怎么能对自己的孩子这样狠心?但是转念一想到母亲的病情,又不得不把这种冲动克制下来。

井然深吸了几口气,擦干眼泪拿着药瓶走出了卧室。

母亲似乎没注意到他神情的异样,或者说注意到了也刻意视而不见。她吃了药,又看了一会儿电视剧就回去睡了。

井然关了灯,在黑暗里枯坐了一夜,却是半点睡意也没有。他想了很多,甚至想到了死,三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绝望。

他几乎可以想象,如果这一次他再妥协,那么结婚生子就会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就算对象不是程真真,也可以是任意一位母亲推荐的女性。在未来的几十年岁月里,不仅他自己的人生将变得苦不堪言,还要拖累一位无辜的女性,甚至可能还会祸及一个不是因为爱情而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小生命。

这样的结果,让他只要想一想就不寒而栗。

母亲以爱为名编织的罗网越收越紧,终于到了让他即将窒息的地步。过去他以为只要能够偶尔探出头来喘上一口气,日子就还能过,但是杨修贤让他看到了另外一种更加光明的未来,他已经无法再按照母亲给他预设好的道路继续走下去了。

井然从口袋里掏出那两页皱巴巴的遗书,用了毕生的力气撕得粉碎。他必须痛下决心摆脱这提线木偶一样的人生,为了他自己,为了杨修贤,也是为了他们曾经憧憬过的,那个无限美好的未来。

窗外的天空渐渐亮了,井然看了一眼挂钟,估摸着母亲再过一会儿就会起床。他站起身走进浴室,用凉水洗了把脸,收拾了一下东西便转身出门。

这天下班后井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他和杨修贤一起住过的那套房子。现在这套房产已经在他的名下了,但曾经想和他共度余生的那个人依然杳无音信。这一个多月以来,井然用尽了各种方法去寻找杨修贤,却始终一无所获。到这时他才发现,其实他并不怎么了解杨修贤这个人,虽然他能记起他喜欢什么口味的饮食、喜欢哪位艺术家的作品、喜欢看什么样的书、喜欢哪种做爱方式,可却不知道平时他和什么人要好、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在这个城市都有哪些朋友……这些日子里,除了向公司的同事打听,甚至不知道还能和谁询问他的去向。

在玄关处按亮了顶灯,井然抬眼快速环顾了一遍客厅,又默默地低下头换鞋。在杨修贤刚刚离开的前半个月,他几乎每天都要来看一看,试图从每一个犄角旮旯里寻找到杨修贤回来过的痕迹,可终究只是徒劳。他用这些时间慢慢消化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杨修贤真的不会回来了,带着那颗被他伤得体无完肤的心,彻底地告别了他的生活。

把车钥匙和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丢在一旁,井然颓然靠坐在沙发上,仰望着天花板发呆。家具和地板上都已经积了一层灰,可是他完全没有心情打扫,也舍不得去动这里的任何一样东西。好像只要让这里保持原样,他就能骗自己杨修贤只是加班或者出差了,再等等就能等到他回来。

不知坐了多久,传呼机忽然疯狂地震动起来,井然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母亲发过来的,八成是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又坐了一会儿,慢吞吞地给母亲回了个电话,只说公司加班,今天晚上不回家住了。挂断电话以后,他又拨打寻呼台,给杨修贤的呼机上发了一条消息。这一个多月他每天都会给杨修贤留言,从最开始的心急如焚,到后来的苦苦哀求,可无论他的留言说了什么,都始终没有等到回电。他不知道杨修贤有没有看到这些留言,甚至不确定这个号码是否还是杨修贤在使用,但是除了这一个途径,他实在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办法。

做完这些事,井然一步一步走到主卧,甩掉拖鞋躺上床,把脸埋进杨修贤睡过的枕头里。枕巾上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气味,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鼻端,越发显得此刻无限凄凉。井然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都是他们自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那一幕幕场景鲜活得恍如昨日,就连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

他们曾经有过那么美好的时光,怎么能够就这样让一切关于未来的承诺都化为泡影?他想让杨修贤回来,他一定要把杨修贤找回来!

这天夜里,井然就在这张床上合衣而睡。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赶到保姆介绍所,临近年关很多人都返乡去了,保姆不太好找,但井然开出了市场价三倍的报酬,依然吸引了不少人前来询问。也是他运气好,有一个刚刚和前一任雇主解除了雇佣关系的大姐原本已经打算回家过年了,却看在钱的份上同意留下来。据介绍所的工作人员说,这位大姐家在下面的一个小县城,算是本地户口,目前服务过好几个家里有老人的家庭,口碑很不错。井然见她打扮朴素,长相忠厚,又比较有经验,就和她说好了注意事项,让她明天一早到家里来。

晚上他仍旧以加班为借口没有回家吃晚饭,到家后也没有理会母亲的嘘寒问暖,直截了当地说:“妈,我想和您谈谈。”

母亲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淡定地坐在沙发上,用遥控器关了电视,说:“好啊,你想谈什么?”

井然暗自捏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陷进皮肉里。他用这一点细微的痛感给自己鼓励,一字一句地说道:“有件事我瞒了您很多年,对不起。其实我是个同性恋,只喜欢男人,这辈子也不可能和女人结婚。”

有些话藏在心里的时候就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越是想要掩饰,那重量就越发鲜明,而一旦说出口却反倒释然了,只要积极去面对,巨石也能化为齑粉。井然痛定思痛之后,终于想通了这个道理,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他相信自己都可以坦然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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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修贤的弟弟比他小7岁,当初他暴露性取向被送去矫正的时候,弟弟还只是个刚满10岁天天要跟着哥哥屁股打转的孩子。

父亲大概生怕同性恋会传染,坚决要求二儿子离杨修贤远一点。一次,小孩子晚上偷偷跑到哥哥被窝找哥哥玩,被发现后是被硬拽出去的。杨修贤蹲在门边,听见弟弟被父亲揍得嚎啕大哭,一边哭还要一边喊:“我要哥哥!”

杨修贤绝望地缩成一团,那是他第一次对同性恋身份产生强烈的负罪感。

那之后,弟弟被迫疏远了他。经过“治疗”后,上了大学的杨修贤终于重新获得了接近弟弟的机会,然而已经窜了个头的男孩子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小跟屁虫,对哥哥也只剩下客气和敷衍。大一那年寒假,一天晚上弟弟晚归,杨修贤着急说了他两句,半大男孩沉默半晌却突然暴起,冲着杨修贤大喊:“你一个变态同性恋凭什么来管我!”

之后兄弟两人便再没有更亲密的交集。他跟家里彻底关系那年,弟弟15岁,优秀、懂事、听话。杨修贤离开家时,弟弟站在原地,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喊一声“哥”,但直到杨修贤出门,也没有真正听见。

如今兄弟两人时隔多年再次重逢,彼此都有些尴尬。最后弟弟也没进门,只站在门口低声说:“爷爷今年年初开始,身体就一直不好。两个月前在家不小心摔了一跤,情况就更是一天不如一天。大夫说,可能最多就能熬到开春,他现在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总是闹着要见你。爸爸要你明天回家。”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杨修贤站在门口半天没动,直到被穿堂冷风吹得一激灵才回过神来。

爷爷的情况把他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他印象里老爷子还很硬朗,走路的时候腰背笔直带风,除了有点儿耳背再没有别的毛病。而如今再听闻爷爷的消息,居然已经是最多熬到开春。而老人家直到如今,还惦记着他这个不成器的孙子。

此时杨修贤的传呼机又响了起来,照例是井然发来的。这段时间井然每天都会传来几条,最开始是询问,后来是哀求,现在则是提醒:降温添衣、按时吃饭、注意休息……

人非草木,杨修贤看着这些并不是没有触动,在这样一个难过的时刻,看到这些更觉窝心,然而也仅止于此了。杨修贤将传呼机碰到一边,找出一个双肩包收拾衣物,拉拉链的时候却突然卡住,他试着拽了半天却怎么都无法把夹在里面的那一小块布料拉出来。他像是跟什么较上了劲,咬着牙拼命用力,手勒得生疼。

最后他猛地将背包扔到地上,积压已久的情绪突然崩溃,小孩子一样坐在原地哭了起来。

他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用力搂着自己的肩膀,开始只是默默地流泪,时不时抽抽鼻子,到后来完全压不住哭声,眼泪一串串地掉下来。

第二天早上,他乘着公交车回了家。

大院门口卫兵站得笔直,杨修贤踌躇一会儿才俯身敲了敲传达室的窗:“你好,我叫杨修贤,是老杨首长家的……亲戚,过来探望老杨首长的,麻烦您帮忙联系一下。”

工作人员上下打量他一番,似乎想问点儿什么,最后只让他出示身份证,做好登记后打了内线电话。

没过一会儿,杨修贤的弟弟来到大门口,一眼就能看出血缘关系的兄弟俩一前一后沉默地走进了大院。

当初家里将他是同性恋的消息捂得严严实实,但世上总没有不透风的墙,这里住的个个都是人尖子,拼拼凑凑总能找出一个八九不离十的真相。杨修贤知道,用不上一会儿,所有人都会知道杨家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回来了。没人会方面说一句不是,但那些带着带着厌恶、嘲弄的窥视将会如附骨之疽般如影随形。

然而他却并不在乎这些,他们的恶意也只敢针对他一人,与家人无关,这样就很好。

跨进家里的大门,杨修贤一眼就看到了端坐在沙发上的父母。一家四口时隔多年,重新相聚,然而气氛却依然透着股冰冷的剑拔弩张。

最后他父亲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扭头离开,母亲见状也站起来,像对待一位来访的客人般客气地轻轻一点头,柔声说:“上楼看看你爷爷吧,他一直惦记你。”

杨修贤看着她,露出来个微笑:“好,添麻烦了。”

他们曾经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两个个体,如今却几乎连陌生人都不如。

杨修贤甩开那些软弱的念头,快步走向了爷爷的房间。

房间里又暖和又明亮,床头摆着监控心跳血压的仪器。

老爷子这会儿刚刚吃过早饭,难得精神不错。见有人进来,先是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然后突然就笑出了一脸褶子,他勉强挥了挥瘦弱的胳膊,尽量大声地说:“快过来,让爷爷看看,我大孙子现在多高了!”

杨修贤强忍着眼泪,笑着疾步上前握住了他还打着留置针的手,跪在床边像小时候那样用头轻轻碰了碰老人的脸:“爷爷,我回来了。”

从那天开始,杨修贤便在家里住下,他的房间基本上没有任何变化。但是他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和爷爷待在一起,和护工一起照顾着老人。赶上爷爷精神好不糊涂的时候,总是要拉着他问东问西,当得知市博物馆和体育中心都有他参与设计时,老爷子开心得顾不得身体,非闹着让人推着轮椅带他去看看。

一群人好说歹说,才让他弄明白这场馆还在建设中。爷爷像闹脾气的孩子似的,老大不高兴,嘀嘀咕咕地嫌慢。

随后他突然拉着杨修贤的手急切地说:“我之前听他们说过,还要修烈士纪念堂,你可要把墙上的五角星画的大一点儿啊!”

杨修贤本想和他解释自己已经离职,就算不离职,公司也不一定能争取到项目。但看着老人一脸期待的神情,他最终还是点点头,郑重地说:“好,您放心,我一定画一个特别,特别大的五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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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脸色瞬间变了,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像是随时都要晕倒的样子。

井然难免有些担忧,却强忍着没有心软。他咬了咬牙,又说:“这事儿我觉得您应该已经猜到了,现在我明确地告诉您,我有喜欢的人,就是之前和我一起租房子住的杨修贤。虽然他现在离开了,但我还是会找他,这辈子除了他,我不会和任何人结婚。”

这番话让母亲的脸色更加难看,她全身都在微微颤抖,整个人摇摇欲坠,片刻后忽然闭上眼睛,神色痛苦地捂住了胸口。

井然早有准备,飞快地找来硝酸甘油让她含在舌下,扶着母亲帮她顺气。

老人家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再睁开眼睛时已是泪盈于睫。她像是第一天认识井然一样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颤巍巍地说:“男人和男人怎么能结婚?”

“不能结婚也无所谓,反正这辈子我只要他。”井然迎着母亲的目光,反复告诉自己不能退缩,声音里却不知不觉带上了一丝哀求,“妈,我不指望您能马上接受。但是,请您务必要保重身体。”

“不行,我不同意!”母亲尖利地哭喊起来,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她苦苦维持的优雅和从容顷刻间分崩离析,就像换了一个人,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尖刻,“你们这是犯罪,流氓罪知道吗?就算警察不来抓你,别人会怎么看你?”

“我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看法?”井然说,“这是我自己的人生,只要我能活得问心无愧,为什么要让别人来指手画脚?”

母亲一面垂泪一面频频摇头,猛地握住了他的手,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孩子,这事儿你必须听妈妈的。你不明白这个世界有多险恶,有时候就算你不伤害别人,也会有人处心积虑地要伤害你,你不能因为一时糊涂毁了自己。”

井然看着泪流满面的母亲,丝毫也不肯动摇:“妈,我已经长大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耐心地劝慰着,然而母亲的眼泪就没有断过。这一夜老太太哭了很久,软硬皆施地想让井然回心转意,但却都没有奏效。她似乎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儿子会如此坚决地反抗她的要求,慌乱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无论井然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

母亲预料之中的反应并没有让井然退缩,他像是忽然顿悟了,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孤立无援的小男孩,现在的他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和智慧来左右自己的人生。尽管和母亲的沟通依然有阻碍,但是那些话一经说出口,反倒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一直到凌晨,母亲哭得累了才蜷缩在床上睡着。而井然生怕她真的想不开,在床边守了一夜,快天亮时才趴在床沿打了个盹。

清晨六点左右,保姆大姐准时上门。那时母亲已经醒了,井然给她俩简单介绍了一下,当着外人的面母亲不会和他吵架,却始终冷着一张脸对他不理不睬。井然也没有再劝她,领着保姆熟悉了一下环境,再次重申她的工作就是要照看好母亲,决不能让老太太有任何闪失。最后他把自己的呼机号和办公室的座机号都留给保姆,让她有任何事都第一时间和自己联系。

根据井然对母亲的了解,她必然不会这样善罢甘休。果然还没到午餐时间,保姆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说是老太太又哭了一早上,不吃不喝也不和自己说话。井然蹙眉思索片刻,让她把电话交给母亲,然后淡淡地对母亲说:“妈,我心意已决,您不用再费心劝我。如果您因为这个不珍惜自己的身体,或者还想做出更极端的事情,那我也没法活着了。”

这话绝不是危言耸听,如果母亲真的要寻短见,井然也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既然母亲舍得对他那么狠心,他为什么不可以来个以牙还牙?

或许是他决绝的姿态让母亲有所忌惮,这天晚上她就正常吃喝了,只是对于井然还是十分冷淡,不仅不和他说话,就连好脸也不给一个。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好几天,母子二人身处同一屋檐下,却好像两个陌路人一样互不理睬。

大年三十那天,母亲又因为心口疼进了医院。这一次医生没有检查出任何器官上的问题,说可能是心理因素引起的。井然又带母亲去看了心理门诊,诊断的结果是轻度抑郁症。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算井然意志再坚定,心里也难免有一丝懊悔。但他咬紧牙关没有打退堂鼓,反复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就好,好事多磨。道路总会是曲折的,但只有抗过了这些关卡,他的后半生才能活在阳光下。

春节两天假期,井然寸步不离地陪在母亲身边,陪她吃饭、陪她散步、陪她说话。他和母亲说了自己和杨修贤的故事,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到他们怎样相知相爱,说杨修贤是多么好的一个人,说他离开时自己感受到的巨大痛苦。没有隐瞒也没有掩饰,他把真实的自己剖开来整个展现在母亲面前,以求得她的接受和谅解。母亲没有对他说的话发表任何意见,脸色始终都冷淡得看不出情绪,不知道到底听进去多少。但是井然觉得,能够这样开诚布公地和母亲聊天,而不用想方设法地逃避,已经是他人生中极大的进步了。

初三原本是春节后开始上班的日子,井然请了一天假,打算带母亲去医院复诊。早上刚吃了早饭还没出门,就听到有人按门铃,他打开门一看,意外地发现门外站的人居然是程真真。

挺长一段时间没见,女孩儿依旧明艳动人。她拿着一个礼盒,看到来开门的井然似乎有点惊讶,踌躇了片刻才说:“我、我代表居委会来给阿姨拜年。”

井然没有说什么,礼貌地让她进了门。一看到程真真,母亲就像是见到了亲人一样,一把抱住她又哭了起来,絮絮叨叨地说自己心里多么委屈,身体又怎样不好,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之类的话。

程真真一开始还有些懵,看了井然一眼似乎就明白了什么,低下头柔声细语地和母亲聊了起来。

井然走到厨房,帮着保姆大姐给客人准备茶点,没有听到她们具体说了什么,但在端着茶杯和零嘴走出来的时候,却听到母亲叹道:“唉,是阿姨没有福分,不能让你这么好的姑娘当我家的媳妇。”

女孩儿的神色多少有些尴尬,沉默着犹豫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笑道:“我和井然确实不太合适,各方面都差太多了,就算勉强在一起也不会幸福的。阿姨,井然这么优秀,一定会找到适合他的伴侣,您也不用太操心了。”

母亲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程真真却抢先道:“这样吧,我和阿姨很投缘。如果您不嫌弃,我认您当干妈,给您当个干女儿好不好?”

井然眼看着母亲的脸上露出了这些天第一个笑容,她好像很高兴,连声说:“哎呀,这可太好了,我一直就想要个女儿,只可惜井然他爸爸走得早……”

说着说着她又要落泪,程真真赶紧帮她擦眼泪,甜甜地叫了声“干妈”,又哄得老太太破涕为笑。

这天程真真离开的时候,井然不等母亲嘱咐就主动提出要送她。

走到楼下时,女孩儿停下脚步,坦诚地直视他的双眼,十分认真地说:“阿姨一直对我很好,我是真心想认她当干妈,没有别的想法。”

“我知道,”井然苦笑了一下,“谢谢你帮我劝她,现在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

程真真想了想,又说:“照顾阿姨的生活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如果你没有时间我可以帮忙。那件事……我也会多劝劝她,阿姨毕竟是你妈妈,天底下没有母亲会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

井然点点头,再次向她表达了谢意。程真真谢绝他再送下去,对他说了句“新春快乐”,就离开了小区。

剥离了不必要的羞怯和小心翼翼,女孩儿单纯和率真的本性让井然有些刮目相看。他再次坚定了自己的信心,如果一个小姑娘都能够在感情上果断取舍,他还有什么理由做不到?

13 对 “《炮友》(16)”的想法;

  1. 一个空闲的1和一个空闲的0.5闲置几个月了!但他们还没有投入自由市场!这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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