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德自广西“天渊”回转龙虎山,转眼已三月有余。

当日他虽想将所见所得尽快报于师父李副山长知晓,奈何东西方修道人大战未休,李副山长抽不开身。于是朱寿便与他商议,将此行见闻写作文书,交于当地镇抚司。这镇抚司虽属朝廷机构,但内中人员多为龙虎山委派,日常除探查与处理各地异象之外,也负责与龙虎山联络。

随后一行人自那坡县回到邕州,自邕州一路北上,待到得湘西怀化时,裴文德自往西去龙虎山,朱寿则继续北上回返京城。

由于裴文德在“天渊”中以傩戏借助外力窥破天机,心神耗损,只得在山上静养。听同门师兄转述,当日他们传回的讯息证实,那里确实藏有一具毫无意识的域外魔神神躯。此物至关重要,万万不可落入他人之手。

而在黔西南进行的东西方修道人大战,也渐渐有了结果。欧罗巴诸国精锐迭出,初时双方互有损伤,但大明之外的诸多神佛宗师或因旧日之恨或因妒恨大明国势之雄,更有那觊觎神躯者纷纷加入欧罗巴诸国一方,东方修士高人接连败亡,一时如泰山将倾,最终还是一位在龙虎山潜修的派外宗师力挽狂澜。此宗师人称“玄天剑祖”,他不惜自身修为、性命乃至神魂,以身合剑,斩出惊天一击,杀得诸多欧罗巴阵营的神佛宗师坠落身死灯灭,方才让一场大战落下帷幕,也使大明一方不仅赢得此局,更是打散了西方诸神窥伺大明的野心。如此一来,大明也能得到至少十几年的安生。

裴文德本以为又能转回山中,过着不知冬夏的修行人生活,却不想才不到半年,师父便又将他从后山修道之地唤来座前,要打发他下山去。

原来,龙虎山自得了那魔神之躯,发觉此物并非一般意义上的躯壳,而是介于虚幻与真实之间的某种意识凝聚之物,是能够架通虚实、真假的桥梁,妙用非凡。只是等闲也无法驱动,更是不好保存,如今龙虎山多位高真不得不耗费心力以法阵维持。师父李副山长算定裴文德合该与此事有缘,便让他随着朱寿前往一处仙人遗府碰一碰机缘,若得了仙人遗留的宝剑,便能以此为基,以魔神躯壳为核,打造一件镇世宝兵。到那时候不仅是一桩大造化,也是裴文德功行圆满,可以论功行赏再进一步的契机。

却说那位仙人不是别个,正是净明道祖师许逊。这位许仙人生于东吴赤乌二年,自幼研习道法,修炼有成,后举孝廉出仕做了官,但他不慕名利,没几年便辞官归隐,定居在江西南昌西山。恰逢鄱阳湖蛟龙为害,水患连年,许逊亲率弟子斩蛟除害,造福百姓,立下大功德,并于一百三十六岁时飞升成仙。

相传许逊遗府正在南昌西郊的西山,其斩杀蛟龙的宝剑也藏在此地。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修道人觊觎那把宝剑,不远千山万水前往西山探访,然而去的人多如过江之鲫,真正寻得许逊遗府之人却寥寥无几。有人说那里只是一片幻境,内中奥妙无穷,无法破解机关,也有人说只要心怀善意入得仙人遗府,多少也能得到些好处,但若是心存恶念,必然一无所得。

裴文德自然也听说过许逊斩蛟龙的故事,但他却并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即便南昌西山当真有许逊遗府,至今千年已过,里面的斩龙宝剑只怕早已被前人取走,哪里还轮得到他一个后来人去寻找呢。

听他如此说,李副山长却并不以为忤,而是捻须笑道:“你有所不知,那斩龙宝剑正是仙人遗府之核心,倘若早被人取走,那处遗府必然不复存在,哪里还能有这许多故事流传下来。为师算到你与此事有缘,此去必有所得,况且许仙人慈悲为怀,探访他的遗府也不会有什么风险,你就走这一趟又有何妨?”

见师父说得如此笃定,裴文德纵然心中尚有疑惑,便也不再问,当即躬身行礼道:“谨遵我师法旨。”

又过了两天,裴文德收拾停当,准备下山。遵照李副山长的指点,他并没有走日常出入的山门,而是自另一处门户下山。从这里走出去,不多时四周景致已然与龙虎山大不相同,待裴文德下得山来又走了半日,却发现竟已来到四川崇宁县。

他亮出度牒,很快进了城门。此处位于岷江出口,县内有渠首枢纽都江堰,县城因堰而起、因水而兴,倒是川中平原上一处难得的舟船辐辏之地,大街上人烟稠密,热闹非凡。

望着面前行人如织,裴文德不禁微微蹙眉。他自十一岁上龙虎山修行,近十年来鲜少下山走动,早已习惯了山上清净的生活,反而对山下的繁华喧闹感到不适。上一回广西之行,由于事态紧急,去的又是人迹罕至的十万大山,便是沿途穿州过府也未多做停留,因此他倒不觉得什么。此番一下山便来到这熙熙攘攘的县城,又要在城里找人,怎不教他心生烦躁。幸好下山之前,李副山长告知,朱寿就在驿馆中等他,这才叫他安心不少。

待裴文德打听到驿馆,匆匆赶去时,朱大将军已经等候多时了。也不知他从哪里置办了一桌酒席,正在自斟自饮。一见裴文德进门,朱寿便抚掌笑道:“你可来了,叫我好等,还不快罚酒三杯。”

自广西“天渊”一行,裴文德晓得这位旧友没什么架子,最是个随性之人。当下也不推辞,只浅浅一礼,便在他身边坐了。一面与他寒暄,一面喝下了三杯水酒,也正好解一解这一路行来的干渴。也是这大半日水米没打牙,三杯酒下肚后腹中饥火越发烧得旺了起来,裴文德便不等朱寿相让,抄起筷子就照着席上几样可口的素菜吃了起来。

见他吃得自在,朱寿也不再劝他喝酒,只慢悠悠地自斟自饮,笑眯眯地看着他吃,偶尔夹一两块肉食佐酒。他只字不提此行的目的,只有一句没一句说些闲话,或是说他在京城的趣事,或是讲些沿途见闻,妙语如珠,倒不会让人厌烦。

听他言语间提起上次随他一道去广西的两位教头,裴文德忽然记起一事,便问道:“那位范教头在‘天渊’受的伤,可曾痊愈了?”

“那是自然。范教头身体强健,两个月前便恢复如初,回护国寺押镖去了。只不过他脸上落下几个伤疤破了相,日后怕是不太好讨老婆。”

他说得有趣,裴文德微微一笑,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没有落下残疾就好。”说着话,他猛然想到什么,目光往门外扫了一眼,又问:“你此番出行,竟连个护卫也没带么?”

朱寿点了点头,淡淡道:“仙人遗府又不是龙潭虎穴,带那么多人做什么。”

“可你毕竟是皇室宗亲,此去路途遥远,万一……”

不等他说完,朱寿便哈哈一笑,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笑道:“不是还有你这位龙虎山修士在吗?否则我为何要费尽心思,向李副山长讨了你来?”

他这动作极其亲近,裴文德心头一跳,直到他说完,才反应过来好像有哪里不对。李副山长明明说是他算出裴文德与那仙人遗府有缘,这才让他往南昌一行,为何朱寿却是另一番说辞?再一细想便明白了,定是师父晓得他不愿下山,又不能拂了朱大将军的面子,所以才编出个理由诓他走这一遭。

思及此,裴文德忍不住暗自叹息。他这师父在龙虎山上做了一辈子学问,于道术研习上自然是登峰造极,却不曾想居然还会诓骗徒弟。

说话间二人用罢了饭,看看外面日已西斜,朱寿便提议今晚在驿馆中暂住一宿,也让裴文德养养精神,明日一早再雇一艘船,就自崇宁县从水路出发,经岷江至长江顺流而下,再从安义县去往南昌。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裴文德早早起身。他原想着此次既然没有护卫随行,少不得自己要担起护卫之责,像雇船这种活计,断不能让朱大将军亲自去办。不料他才与驿丞说起此事,却被告知大将军早已吩咐他们办妥,现下那艘船正在码头等候。

及至朱寿起了床,两人一起用罢早饭,一路闲庭信步般走到码头,裴文德才惊觉,这大将军不愧是皇室宗亲,出手不凡,居然命人雇了一艘前后足有五六道长帆的大船。这艘船足有十来丈长,通体以上好松木制成,周身涂了厚厚的桐油,甲板上水手精壮敏捷,行走有度,显然都是训练有素。

见二人来到,早有那手脚伶俐的活计帮他们将行李搬上船,引着他们进入船舱。随后船老大一声令下,众水手立刻忙碌起来,有的松开缆绳,有的拉起铁锚,有的去两舷划桨,有的拉动船帆。随着船桥缓缓上扬,这艘巨舟也开始缓缓驶入河道,渐渐远离了码头。

算起来这是裴文德生平头一次坐这样的大船,毕竟会有些新鲜。他在船舱里匆匆安置好行李就走上了甲板,迎着江风眺望宽阔的江面,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作响,脚下水浪翻涌,胸中顿时涌上一阵乘风破浪的豪情。

朱寿与他并肩而立,凝神看了一阵,忽然双手拢在嘴边,向着极远的地方大喊:“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裴文德不禁莞尔,转头向他看去,两人相视而笑。

走水路自四川到江西,即便是顺风顺水,少说也要走上半个多月。除了偶尔上岸采购补给,便只有在船舱里待着,既憋闷又无趣。

几日过后裴文德的新鲜劲儿便荡然无存,他倒是不会觉得无聊,每日里打坐练气,间或读几页书,日子也还过得去。但朱寿是个爱热闹的,起初几日还会和水手们博戏玩耍,后来也渐渐没了兴致,便又回到船舱找裴文德闲聊。

二人虽有同窗旧谊,但毕竟已经近十年未见,除了过往在学堂里的淘气玩闹,并无多少其他话题可聊。一番抚今追昔之后,朱寿话锋一转,问道:“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想明白,前番去广西人多口杂不便相问,现下只有你我二人,倒是可以请你帮我解开心中疑惑了。”

“什么事情?你说。”

“过去在学堂里,先生曾赞你天资聪颖,对君子六艺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况且你父亲又是当朝首辅,国之肱骨。为何你却没走仕途,反倒上了龙虎山,当了个修道人?”

裴文德闻言一笑,道:“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件事情。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缘故,一切不过‘机缘巧合’四个字而已。”

朱寿抿了一口茶水,露出一副饶有兴致的神情,道:“愿闻其详。”

裴文德略想了想,淡淡道:“十一岁那边上元节,我贪玩去街上看灯,不巧与家人走散了,遇到个拐子想要将我拐走,却被一名异人所救……”

“异人?”一听这两个字朱寿的眼睛便是一亮,“怎样的异人?”

“约莫是名番僧?形容样貌已然记不得了。”裴文德摇了摇头,继续说道,“那时我被吓坏了,大哭不止,他还变了些小戏法哄我玩。后来问清了我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他说有急事要办,让我先跟他走,随后再送我回家。”

朱寿听得津津有味,连连咋舌:“你就随他去了,不怕他也是歹人?”

“一个黄口小儿,哪里能想那么多。”裴文德苦笑,“他领着我离开街市,兜兜转转到了一处僻静所在,那里有一座破房子。他让我在门外稍候,又反复叮嘱我不要往屋里看,然后就推门进去了。那地方荒无人烟,天色又黑,我既害怕又好奇,便从门缝里看了一眼……”

“那人在做什么?”

裴文德沉吟片刻,只觉得那时的场景诡异得难以描述,一旦想得细致了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便只能捡些不甚紧要的说:“……屋里有一盆火,那人戴着个古古怪怪的面具,嘴里念念有词,手舞足蹈的,像是在跳舞,又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后来我师父说,他跳的就是傩戏,可当时我哪里知道,只觉得那场景怪异莫名,令人心生惧意……说来你或许不信,虽然我又惊又怕,但却一动都不能动,只能直愣愣地看着。那火焰像是活的一样……不,不如说那更像是一扇门,一个通道,有什么东西出现了,从极高极远的地方降临,自我身边掠过。那一刻我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好像有很多人同时在我耳边说话,但说的什么却听不清楚,然后我就晕过去了。”

他的目光迷离,仿佛陷入了某种幻境,就连声音也变得有些缥缈。朱寿听得入神,忍不住又问:“后来呢?”

“后来?”裴文德眨了眨眼睛,像是从那种如梦似幻的情境中骤然清醒,又恢复了正常的语调,“再醒来时我就已经在家里了,或许是那名番僧送我回去的。随后大约有一个多月,我时常做些稀奇古怪的噩梦,家种也总有怪事发生,父亲听我说了那晚的经历,担心我撞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便请了龙虎山的高人替我看看,那位高人就是我师父李副山长。他告诉我,那名番僧极有可能是西域拜火教的信徒,那天是以傩戏接引他们的神明,却不慎将我卷了进去。如今我身体里残留着魔神的力量,倘若放着不管,不仅我自家性命不保,恐怕还要危害苍生。我父亲与他商谈了几日,终究同意让我随他上了龙虎山。这些年师父教导我内视之法,明心静气,倒也没再发生什么怪事。”

朱寿听得啧啧称奇,大叹这样玄妙的事情怎么就没发生在自己身上,引得裴文德不住发笑。

百无聊赖的日子过了十来天,这一日大船终于驶入了安义县码头。朱寿迫不及待地拉着裴文德下船,踏上地面的那一刻,两人不约而同长舒了一口气。

从安义县到南昌还有两百多里路程,看看天色已近正午,二人便议定先在安义县暂住一夜,明日再出发。

这一回朱寿说什么都不肯再住官府的驿馆,强拽着裴文德住进一家客栈,要了两间上房,另取出一锭元宝,让店家替他们寻两匹好马。他这人性格跳脱,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但在要事上却绝不糊涂,裴文德拗不过他,也只能随他去了。

于是这一晚二人在客栈里饱餐一顿,一扫连日来在船上的憋闷,夜间便各自回房睡了。先前江上行舟难免颠簸,每日只好枕着浪涛声入睡,如今有了高床软枕,二人都睡得格外踏实,竟是一夜好眠。

第二日上午,他们在客栈里用罢早饭准备出发,店家早牵了两匹马在外面等候。江南之地不产马匹,小小的安义县中等闲也寻不到上好的良驹,只给他们找来两匹驽马,勉强能够代步而已。朱寿虽不满意,却也晓得无法强求,便草草兑付了钱钞,与裴文德打马去了。

西山位于南昌西郊,倚靠鄱阳湖西南岸,北与庐山相对,山势嵯峨,层峦叠嶂,四时秀色,风景宜人,是当地有名的盛景。裴文德与朱寿此番虽是为寻那仙人遗府而来,却也不禁被山上景色所迷,一路走一路看,脚程便渐渐慢了下来。待到傍晚时,方才赶到传言说藏有仙人遗府的那片竹海,并在竹林深处看到一个高大的石碑。

那石碑驮在一只石头巨龟背上,足有丈许来高,前后都刻有文字。正面的碑题是“许逊斩蛟处”,背面则简要介绍了一番许逊生平。

见这石碑虽有风霜痕迹,但保存得还算完好,碑上字迹清晰可辨,就连底下的巨龟也是头角峥嵘,栩栩如生,朱寿便笑道:“瞧这块碑如此完整,哪像经历过千年时光,怕不是本朝闲汉立在这里哄人的吧?”

裴文德含笑摇头,缓缓道:“我师父指引的位置就在这里,应是无误。况且历朝历代不知有多少修道人都来过此地探访,顺利进入遗府的也有几位,这又如何作假?”

朱寿撇了撇嘴,不置可否,但观他神色却并无多少疑虑,反而显得兴致勃勃。他绕着石碑前前后后走了两圈,先是摸了摸巨龟,又爬到龟背反复摸索碑身,奇道:“怪了,居然没有暗藏机关密道,那要如何进得墓室?”

也不知道他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糊涂,裴文德只得解释道:“仙家遗府自然与凡人的坟冢不同,依我看来,许仙人既是我道门中人,要进入他的遗府无非‘咒、法、神’三种方式。”

朱寿立刻从龟背上一跃而下,走到他身边,兴冲冲地说道:“愿闻其详。”

裴文德思索片刻,又道:“‘咒’即是咒语,‘法’即是法阵或者仪轨, 但这两项我师父并没有交代,历来进入遗府之人也没有传下类似的线索,因此我们不能知晓。‘神’即是以自身神意与仙人灵识沟通,让他指引我们进入,我觉得现下唯有此法尚可一试。”

“神意?”朱寿想了一想,颔首道,“我明白了,要怎样做?”

裴文德略一沉吟,目光在四周梭巡一番,又转回到石碑。他上前几步,示意朱寿与他一同将手掌贴在碑身上,闭上眼睛,尝试用神意呼唤藏在碑中的灵识。

此事说来玄妙,但对于裴文德来说却也不难,他在龙虎山上受李副山长教导,日常修行的法门便有此一项。不多时,他看到一片黑暗中出现了一团小小的光亮,宛如一支烛火正在跳跃燃烧。渐渐地,从那团光亮之中显出许多横平竖直的线条,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却是用篆体书写的两个字:许逊。

裴文德似有所感,喃喃将这两字念出了声,紧接着便听到一个低沉的中年男子声音说道:“吾在。”

两个人几乎同时睁开双眼,而眼前所见却与方才截然不同。

周遭不再是西山竹海,而是一条平直的道路,前方十来米处伫立着一座城池,城门楼上高挂一块牌匾,也是用篆体书写的三个字:旌阳县。城门旁有两个小吏,身穿裤褶,头戴小巾,与大明的衣装大相径庭。透过城门所见,城内之人也大多身着大袖衣,足蹬高齿履,全然是两晋时代的穿着打扮。他们到达西山竹海时已近黄昏,但此刻天空却透着几分灰蓝色,倒像是清晨光景。

裴文德暗自感叹,心道这仙人遗府果然不同凡响,前人曾说许逊遗府乃是一处幻境,可见空穴来风,其必有因。他一面想着,一面转头去看身旁的朱寿,却赫然发觉身边站着的根本不是朱寿,而是一名挑着担子的货郎。那人约莫三十来岁年纪,紫红色的一张面孔,一望可知是个饱经风霜下苦力的人,和玉面朱唇的朱寿并无半点相似。此刻那人也正瞪圆了眼睛看着他,神色显得十分警惕。

就这么四目相对了片刻,那人忽然说话了:“你是谁?”

他的声音清朗悦耳,还带着几分奶气,倒是与朱寿别无二致。裴文德略想了想便明白了,低头往自己身上一看,果然也是一身粗布麻衣,背后还背着一捆干柴。他定了定神,沉声道:“我是裴文德,咱们进来了。”

听他开口说话,那货郎瞬间卸下防备,又上下左右地看了看自己,便呵呵笑了起来,“有趣有趣,我早料到此番会有奇遇,果然不虚此行。”

他这一笑便与朱寿更像了,虽是截然不同的两张脸孔,但那肆意又潇洒的笑容决计不会出现在一个苦哈哈的货郎脸上。

似是被他的笑容感染,裴文德也笑了一笑,伸手往前一指,打趣道:“货郎兄,旌阳县就在前方,我们快快进城去吧。”

“是极是极。”朱寿装模作样地拍了拍他的担子,“樵夫兄,还是你先请,仔细误了时辰,你的柴便不好卖了。”

二人说笑了几句,便迈步往城门走去。

入城先缴行脚钱,历朝历代皆是如此。朱裴二人一个是皇室宗亲,一个是山中修士,过往从未缴纳过行脚钱,此时也颇觉得新鲜。幸好他们虽换了身皮囊,改了副行头,好歹身上还有几个铜板,不至于连城门都进不得。只是在交钱时,裴文德那一捆柴只须三文,朱寿因为挑了一担货,足足被索要了五文。

“该亡,该亡,活该他司马家坐不稳天下。”刚一进了城门,朱寿便愤愤说道,“这行脚钱足比大明多了一倍,真是苛政猛于虎也。”

裴文德忍不住发笑,又不好当着他面笑出声来,只得温言劝道:“不过南柯一梦而已,计较这些做什么?”

“非也非也,方才我想着进城去尝尝千年前的吃食,可身上一共才十文钱,眼下去了一半,还能买着什么?”想了想,他忽然低头看了一眼挑着的担子,便又露出笑容道,“幸好还有这些货,把货卖了应该够你我吃上一餐。”

裴文德啼笑皆非,却又觉得他这点天真的孩子气难能可贵,不忍扫了他的兴致,便随口道:“我这一捆柴卖了,大概也有个几十文。”

说着话二人缓步进了城,迎面是一条街,此时天色尚早,街上行人稀少,但两旁的店铺却有不少已经开张营业了。尤其是那几家卖早点的摊子,热乎乎的笼屉和瓦罐上腾起袅袅白雾,配上一两句悠长的叫卖声,格外能引动人的食欲。

朱寿似乎已经全然忘记了这只是一个幻景,兴致盎然地四处东张西望。忽然他拉了裴文德一把,指着一处店铺说道:“看,是一家酒肆。”

裴文德依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家铺面门口挂着个酒招,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杜康佳酿。这家酒肆像是刚刚才开门,有一名貌似伙计的年轻人正手脚伶俐地抹桌子,柜台里一名掌柜模样的人手,一手支颐,一手握着一卷书册,不时发出轻笑。

“不知道千年前的佳酿会是何种风味……”朱寿满面神往,甚至还咽了一口口水。

不等裴文德取笑他,那掌柜的忽然从书本中抬起头,往他们这边看了过来,目光在裴文德身上转了一圈。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将手里的书随意搁在柜台上,点着手招呼:“那樵夫,过来过来,你这柴可有人定了?”

裴文德略一思索才反应过来叫的是他,连忙向朱寿使个眼色,快步走上前去,赔笑道:“还不曾,掌柜的可要买我的柴?”

掌柜点点头,道:“正是,后厨的柴草所剩无几,我正打算招呼人去买,可巧遇上了。我便问你,八十文买你这一捆柴可好?”

裴文德本也不是樵夫,更不是为生计而来,便把柴火放下,说:“掌柜的,这柴给您放在哪边?”

掌柜赶忙从柜台后绕了出来,手里提着一吊钱,一边招呼伙计将柴火拿去后院,一边将手中的钱交给裴文德,道:“你且数数,不要少了你的。”

见两人正交割钱货,朱寿在一旁左右无事,想起方才掌柜看着那书不住发笑,本以为是什么有趣的故事,便随手拿起一看,那上面却是一字也无。

正在他发愣的光景,裴文德那边已交割完毕,那掌柜顺着裴文德的视线看到手持书卷的朱寿,微微一愣。

朱寿见他看过来,讪讪一笑,举起书道:“我见掌柜看得有趣,也想看上两眼这是哪种故事。”

掌柜并不以为忤,反笑道:“你这小贩却也识字?左右不过一本闲书,你们那柴火又干又好,这书你若喜欢,就当作添头拿走吧。”

朱寿心中诧异,他知道无论哪朝哪代,书本都不是可随手赠人的贱物。便将书收入怀中,对那掌柜道:“长者赐,不敢辞。敢问酒家中可有茶水?我们兄弟二人一路下山,走得乏了,想在贵店歇息片刻,饮杯茶水,可否?茶钱自然是照付的。”

那掌柜笑了笑,道:“不过一杯粗茶,值得什么。我这一大早还没开张,正好发个市,请进,请进。”

说着便将二人让到临街一张桌旁,拿出两只粗陶碗,亲自倒上两碗热茶,又道了声“二位宽坐”,便回转柜台后面,不知在忙些什么。

两人在桌旁坐定,裴文德往那掌柜处看了一眼,见他忙得头也不抬,便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怎好随便收人家东西?”

朱寿也不说话,只将怀里的书册取出,放在裴文德面前,让他自己看。裴文德看到封皮是一张白纸便有些困惑,再细细翻了一遍,发现那册子不过二十几页纸,纸上却并无一字,竟是一本白纸。

“这……”

“过去学堂里读书,先生常教导我们要敬惜字纸,还说’污贱字纸,即系污蔑孔圣,罪恶极重‘。就譬如你,会不会将自家藏书随手赠给素不相识的人?”

裴文德顿时心领神会。随手赠书,这事本身就极不寻常,而且这又是一本无字书,那掌柜却能看得屡屡发笑,这又是何道理?想到此处,他不禁遍体生寒。

朱寿再度将书收入怀中,又往门外张望了一番,凑近了裴文德低声道:“我看咱们的衣帽形制与街上的人大同小异,言行举止也并无破绽,当是刻意安排进来的身份,等闲不会引人注目。这旌阳城必定和许逊牵连甚深,不妨就在城里打听打听,说不得就能发现些首尾。”

裴文德略一点头,正想招呼他离了这酒肆去城里走访,却见朱寿微微一笑,扬声道:“掌柜,敢问在这旌阳城里,可有一人名叫许逊的么?”

“许逊?”那掌柜的抬头看过来,刚摇了摇头,却又面色一变,说道,“要说叫许逊的,这城里是有一人,只是你们怎会认得他?这娃儿不过六岁,我妻室的姑舅哥哥在他家做西席,今年才给他开的蒙,蒙师为他取的小字便是‘许逊’,除了身边亲近之人,旁人都不晓得。”

见他起了疑,裴文德心中大急,慌乱间也不知该找个什么借口搪塞。却见朱寿不慌不忙,哈哈大笑道:“那就不对了,我要找的许逊年逾七旬却力大无穷,有搬山填海之能,应是位老神仙,怎会是个六岁稚子?”

那掌柜面色稍霁,含笑摇头,道:“你从哪里听来,旌阳城里若有这样的神仙,我等还不得每天去拜谒。”

“我在外卖货时曾听几位行脚商说,旌阳城里有位老神仙,名叫许逊,当时便心生向往,谁知今日看来,却是乡野传闻而已。”朱寿伸手往裴文德身上一指,又道,“我不是本地人,但这位兄弟是。方才我问他,他说并没有这人,我还不信,如今掌柜又这样说,想必是我被人骗了。”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言辞间有八分的诚恳,两分的懊恼,简直活灵活现。那掌柜的不疑有他,又说了几句莫要偏听偏信之类的话,便埋头在柜台中,再不说话了。

二人呷了几口茶,淡淡的也尝不出什么滋味,眼见得街上的人渐渐多了,便起身与掌柜告辞。朱寿仍旧挑起那副担子,和裴文德一道往街上去了。

经历了方才那一幕,裴文德心中越发觉得朱寿机智过人,不过三言两语,便从掌柜口中问出了旌阳城中确有许逊此人,虽不知为何如此年幼,但至少有了一点眉目。他想了一想,与朱寿商议道:“眼下怕是要先打听到那位许逊家住何处,能与他见上一面最好。”

“不忙。”朱寿笑吟吟地看过来,把手一伸,“你那八十文钱拿来,我们先去吃碗汤饼。”

裴文德转身去看,果然他们前方不远处有个卖汤饼的摊贩,此时罐里的汤已经煮沸了,闻起来香气四溢。他虽不觉得饥渴,但见朱寿坚持要吃,便把那一吊钱递了给他。

两人在摊子前坐定,那摊贩非常熟练地给他们舀了饼又加了汤。裴文德挑了一筷子来吃,只觉得那汤饼闻起来是顶香的,放进嘴里也是滑不留口,但就和方才酒肆里的茶一样有些没滋没味,吃过一碗肚子里也没有多少饱足感。

那摊贩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见朱寿脚边放着一担货,便低头看了看,问道:“货郎,你这里有五彩线么?”

朱寿早就翻过那货担里的东西,不是胭脂水粉就是针头线脑,听到他问,立刻点头道:“有的,有的。”一面说,一面放下筷子在货担中翻找,不一会儿便拿出一把五彩丝线。

摊贩接过线来左看右看,笑道:“我那婆娘要为犬子绣个兜兜,正缺一把五彩线哩。你这线怎么卖?”

这一问却让朱寿愣住了,他与裴文德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意思:我们哪里知道这地方的物价?

幸好那摊贩并不计较,转了转眼珠子,又道:“我也不占你便宜,就以两碗汤饼换你这把丝线,如何?”

“好说,好说。”朱寿满面堆笑,故作出一副憨厚的样子问道,“大哥是个爽快人,便依你了。另外还有一事想要请教。我是外地来的货商,今日第一次踏足贵宝地,不知这旌阳城里有哪些家境殷实的人家,家里又有女眷的,我好去门前叫卖,也省去些沿街奔波的辛劳。”

那摊贩哈哈一笑,掰着手指算道:“要说殷实人家么,这城里倒有不少。比如前街米铺的王家,后街卖油的李家……对了,还有秀山街的许家……”

他十分热心,不仅告知姓名,还指点了所在方位。朱寿默默听着,一一记在心中,又向他不住道谢。

二人离了汤饼摊子,裴文德不由叹服道:“没想到你这位大将军在市井中也能如鱼得水,不动声色就把许家问出来了。”

朱寿摇了摇头,淡淡笑道:“我这大将军不过是个虚衔,在朝中并无实权,只能在护国寺略尽绵薄罢了。那些退伍的老兵什么出身都有,与他们打交道可不能端着皇亲国戚的架子。”

裴文德虽是个龙虎山修士,但到底是当朝首辅之子,多少知道一些朝中之事。护国寺乃是为妥善安置退伍士兵专设的机构,如今大明四处征伐,从战场回来的士兵多半带有伤病,手里却仅有一点安家费,倘若挥霍完了,生计便没了依仗,极易滋生事端。护国寺里有官办的镖局、商行,这些人或凭武艺押镖运货,或凭手艺打铁卖货,至少能谋个生活安稳。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些闲话,按照那汤饼摊主的指点找到了许家宅院所在的秀山街。这里比方才那条街僻静许多,两旁都是寻常住家,许府的位置靠近街尾,是个约摸有五六间屋子的小院,此刻却大门紧闭,安静无声。

裴文德看了朱寿一眼,见朱寿冲他直努嘴,便走上前去叩响门环。然而他叩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人来应门,院子里依旧安静得很,像是根本就无人在家。

“家中无人,怎么办?”裴文德问道,“要不要问问邻居,还是我们就在此处等上一等,看他家是否有人回来?”

朱寿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道:“那就等等看吧。”说着话,他却挑起担子,转身要往来路走。

裴文德一愣,“哎,你去哪里?”

朱寿笑笑吟吟看着他,道,“你耐心好,这等人的事情便交给你,我先去方才那条街上,把这担子货卖些出去。”说罢,他也不管裴文德有什么反应,径自去了,一面走还一面大声吆喝:“五彩丝线,胭脂水粉,上等的行货,快来买呦——”

裴文德目瞪口呆,直到看着朱寿走出老远,才在心里暗骂了一声。他虽不太情愿,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在许家屋檐下寻了个台阶坐下,静静等候。

约莫到了中午时分,朱寿还没回来,倒是与许家相邻的一户人家开了门,走出个挎着篮子的妇人,像是要外出采买。

猛一眼看到裴文德坐在那里,那妇人吓了一跳,连声问道:“你是谁,为何坐在这里?”

见那妇人问他,裴文德暗忖正好可以打探一番,便学着朱寿做出个憨厚老实的样子,说道:“大姐安好,我是个樵夫,前几日这家人买了我两捆柴火,却只给了我五十文定钱,还差一百文柴钱没给。今日我进城卖柴,便过来讨要,谁知叩了半天门也没人来应,不知人都去哪里了。”

那妇人听了倒也不疑有他,只说:“你不用等了,许家夫人带了小公子回娘家省亲,只怕还要三五日才能回来。家主闲来无事,邀了三五好友说要开什么‘文会’,昨日便出了门,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裴文德听得心里凉了半截,讷讷地与那妇人道了谢,呆呆地又坐了回去。他有心想要找朱寿商议,却不知他走去哪里了,一时也不敢擅离,只得在原地等他回来。

谁知这一等便等到天色擦黑,裴文德远远地看着朱寿从街头走来,脚步轻快,一手扶着担子,一手转着一个小布袋,走近时还能听到布袋里“哗啦啦”的声音,像是装了不少铜板。

“你可回来了。”裴文德一见他就站起身,将中午那妇人的话说与他听,又问,“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听说许逊被母亲带着回了娘家,朱寿却并不意外,只是颔首道:“此事我也听说了。你先莫要着急,且随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去吃饭啊。”朱寿亮了亮手里的钱袋,神态甚是得意,“我卖了不少货,得了这些钱,足够好好吃顿饭了。”

裴文德一看,那货担里的东西确实少了许多,可见这一天朱寿生意不错。但他此刻哪有心情吃饭,况且在这幻境之中,任何吃食到了嘴里都没滋没味的,有什么意思?

不等他细想,朱寿已经拽着他离开了秀山街,又回到先前那条街市。此刻天色已暗,这里仍就许多店铺开着,多是酒肆饭庄,临近的住家中也点上了烛火,因此倒也不觉得昏暗。朱寿像是早就找好了地方,径直将他拽进一家饭庄,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叫了几个小菜并一壶桃花酿。

待酒菜上了桌,朱寿也不与裴文德推让,自顾自地斟了一杯,先是放在鼻端闻了闻,仰头一饮而尽,再咂了咂嘴,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见他好似一门心思就只是来吃饭,裴文德有些哭笑不得,道:“这里的东西又尝不出滋味,为何你还能吃得津津有味?”

“没有滋味,但闻起来香啊,这是来自千年前的香气,还不够美妙么?”说着话,他也斟了杯酒推给裴文德,“你也尝尝。”

裴文德举杯一闻,果然花香扑鼻,但入口一尝,依旧淡而无味。

“我晓得你有些发愁,眼下咱们毫无头绪,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要如何出去,对不对?”朱寿放下酒杯,正色道,“但你想一想,许逊既已飞升成仙,为何还要留下这个幻境,任凭后人进出?”

“这……”裴文德低头沉思,心中似有所感,“你是说,这处幻境是他为了达成某种目的特意留下的?”

“没错!”朱寿轻轻拍了下手,又道,“能进入这幻境的,多半都是与你一样的修道人,对于许逊来说,也是同道中人。他们来此的目的不外乎求仙问道,若是许仙人有意指点,又何必避而不见?”

裴文德连连点头,深觉有理,“我师父说,凡进入此幻境并获得好处的人,都是抱有善念的。难道许仙人要考验我们的心性?”

“应该就是如此。”朱寿道,“但为人心性如何,光凭卖柴卖线、吃饭喝茶这些琐事又看不出来,必然是要通过一些大事。这些事或许已经发生了,或许还没有,我们且耐心些看吧。”

“可是,眼下这城里风平浪静,能有什么大事?”

“这嘛……”朱寿苦笑,“恐怕就要看我们的机缘了。”

二人边吃边聊,待结了账走出饭庄时,太阳已不在天上,街市上行人也少了许多,大部分店铺都打烊关门。二人正商量着是否要找一户人家借宿一晚,忽然看到远远地走过来一名更夫。

那人年纪比较大了,好似身有残疾一般,脚步微微有些跛。他一手提着灯笼,手腕上挂着一面铜锣,另一手拿着梆子,走几步就敲上一下,发出“噹”地一声脆响。

起初二人并未在意,当那更夫走到离他们十几米远时,见天色已暗,便从什物袋中掏出火镰来,想要将手中的灯笼点亮,那灯笼方亮起,忽地一粒火星从中飞了出来,飘飘落在更夫肩头。那粒火星甫一沾身,立刻变作一团熊熊烈火,将那身形瘦小的更夫包裹进去,眨眼间便如同一个巨大的火堆。

二人惊骇莫名,正欲上前救人,却见那火顷刻间息了,更夫在原地站毫发无损,手里的灯笼和梆子、腕上的铜锣、身上的衣服一如旧样,好似方才那一幕根本没有发生。他本人也像是完全记不得烈火焚身之苦,依旧慢悠悠地往前走,走几步便在铜锣上敲一下。

“不对,”朱寿面色凝重,道,“你看他的脚。”

裴文德再一细看,立刻发现他的脚步与常人无异,完全不似先前那样一瘸一拐。而且他的神色也起了变化,整个人看起来木无表情,活像戴了一个古怪的人皮面具。

那人对他们二人视而不见,笔直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仍旧走几步敲一下铜锣,他手上的灯笼里忽忽悠悠又飞出更多火星,仿佛一只只丹良,随着他的脚步散入街道两旁的民宅。这些火星跨过院墙,钻入窗牖,然后便看到房屋中腾起冲天火光。然而这些火光也并未燃烧多久,很快便熄灭了,那些宅院也似乎并未被祝融损毁。火光熄灭后不多时,民宅的房门便打开,里面走出的是男女老幼不尽相同的居民,他们也如同那更夫一般面无表情,如同一个个被人操控的木傀儡,跟在那更夫身后,悄无声息地前行。

这场景令人毛骨悚然,裴文德与朱寿被骇得呆若木鸡,直到更夫带着人群从他们身旁经过,方才如梦初醒。

朱寿动作极快,一把拉住离他们最近的一名青年,开口便问:“等等,你们要去哪里?”

那青年被他一拽就不动了,紧接着其他人连带着那名更夫也都不动了。所有人就像听了号令一般,缓缓转身向他们二人看过来。

被数十双茫然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饶是朱寿也不禁脸色一变。但他强作镇定,又问了一遍:“你们要去哪里?”

仍旧没有人回答他,但这些人却纷纷向他们聚拢,片刻便将二人围在中间。

裴文德暗道一声不好,本能地将手伸向腰间,一摸之下却摸了个空。他这才想到自己现下只是个樵夫,并没有佩剑。

人群越贴越近,眼看着就要向他们发难,忽然耳边又听到“噹”地一声脆响,却是那更夫再度敲响铜锣。随着这一声响,两粒火星从他的灯笼里飞跃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朱寿与裴文德。

二人只觉得眼前火光一闪,便失去了知觉。

当他们再度睁开双眼时,面前的景象却是似曾相识。一条平直的道路,一座伫立的城池,城门上高挂一块写着“旌阳城”的匾额,城门旁站着两名小吏。只是这一次,有两个人走在他们前面,一人挑着货担,一人背着柴火。

裴文德立刻往身边看去,果然在他身侧站着一个人,身着皂衣,方面阔口,此时也正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阿寿?”裴文德试探着问道。

“正是,”那人颔首答道,声音正是朱寿无疑,“你是小裴?”

“然也。”

确认过身份,二人却百思不得其解,怎地被那怪火烧死之后并未脱离幻境,而是换了个身份又回到了原点?

“先前是我鲁莽了,”朱寿道,“能再来一次最好。我们还是先进城去,看看城中有什么变化。”

裴文德自然无有不允。

二人并肩走向城门,恰好看到走在前面的那两个人正在缴行脚钱。离得近了他们才发现,那货郎和樵夫的样貌,与他们被“烧死”之前一模一样。但那两人的神情做派却与他们大不相同,面对着两个小吏诚惶诚恐的样子,倒像是普通的货郎和樵夫一般。

二人心中正自疑惑,货郎与樵夫已然缴过钱进城去了。朱寿只得先把手往怀里去摸钱,不料一摸之下,却是一愣。

见他神色有异,裴文德连忙摸出几文钱,正要递上前去,不料那两个小吏看着他们却笑了,说道:“二位班头回来得倒早,想必昨夜办公辛苦,快快回家歇息去吧。”

原来他们这次的身份是两名班头。裴文德将那几枚铜钱握在手中,抱拳道:“二位也辛苦了,得空请二位吃酒。”说罢便与朱寿一同进了城门。

直到离得城门远了些,朱寿才将手从怀中抽出,赫然拿着一卷书册,封皮上空白一片,却是那本无字书。

“这东西怎地还在?”裴文德大感不解。

朱寿摇了摇头,正待说些什么,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扬声道:“那樵夫,过来过来,你这柴可有人定了?”

这话听着好生熟悉,二人顿时顾不得查看那书,紧赶几步走到那家挂着“杜康佳酿”的酒肆旁,隔着窗往里面张望。

那樵夫已经走进店里,掌柜的正从柜台后转出来,正向他说道:“后厨的柴草所剩无几,我正打算招呼人去买,可巧遇上了。我便问你,八十文买你这一捆柴可好?”

他说话的内容、语气与前次分毫不差,店里的装饰陈设乃至擦桌子的伙计也是一般无二,只是柜台上没了那卷书册。裴文德左右张望了一下,见那货郎并没有跟进店里来,只是同樵夫招呼了一声,便挑着担子沿街叫卖去了。而街市上的景象与他们前一次来时也别无二致,街上行人稀少,临街的铺子有不少开了门,袅袅白雾从几个早点摊子的笼屉与瓦罐中升腾而起,就好像他们在同一天的同一个时间点,回到了同一个地方。

眼看着那樵夫将柴火放在地上,开始点数掌柜递给他的一吊钱,朱寿轻轻扯了扯裴文德,沉声倒:“等会儿我们便跟着这樵夫。”

裴文德不解其意,问道:“这却是为何?”

“我看这城里事物,与我们上次来时一模一样,唯一的变数就是这两个人。上次是我们顶了他们的皮囊,不知他们本人究竟有何际遇。”说到此处,朱寿自嘲地笑了一笑,又道,“当然,也可能他们只是普通人,什么事都不会发生,那我们就只能熬到晚上,再去会一会那名更夫了。”

裴文德点了点头,往店里一指,道:“他出来了。”

果然那樵夫与掌柜的交割了前款,转身就出了店门,朱寿与裴文德赶紧悄悄地坠在他身后。

原本按照朱寿的想法,他与裴文德要分头行动,一个跟着樵夫,另一个去跟那货郎。谁知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那货郎走街串巷,已经不知转到哪里去了,便只能一同先跟着樵夫。

那樵夫卸下柴火,无货一身轻,并不知晓身后还跟着两个人,走得头也不回。朱寿与裴文德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始终保持一段距离。

朱寿一边走,一边去翻那本无字书,只看了两眼便面露惊异之色,又细细翻阅一遍,便将那书摊开塞给裴文德,示意他看。

裴文德垂眸看去,却见原本空无一字的扉页白纸上出现了一片墨字,洋洋洒洒足有百余字。讲的是一个樵夫与一个货郎走夜路遇到一名更夫,被更夫灯笼里飞出的火星烧死的故事,与他们前一次的经历不谋而合。但除了这则故事之外,其他书页依旧是空白的。

“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朱寿摇了摇头,将那卷书册抽回,珍而重之地又收入怀中,“但这绝对不是普通书册,还是先好好收着吧。”

说罢,两人再度打起精神,继续跟着那樵夫。

却见樵夫一路往东,渐渐远离了街市,走到一个小山包脚下,看样子是要回家。这一带没什么行人,也没有秀山街上那样规整的房屋,只在道路两侧稀稀拉拉有些几个小院,都是竹篱掩门,内中搭着木屋,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鸡鸣。

二人看着樵夫在一个小院前站定,大约这里便是他的居所了。这院子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最为醒目的便是院中栽种的一棵大槐树。那树颇为高大,约有一人合抱粗细,三四丈高,枝繁叶茂,宽大的树冠几乎能覆盖整个小院。

那樵夫推门进了院子,朱寿与裴文德不敢跟进去,只能躲在竹篱后面,悄悄往里看。

樵夫走到槐树旁停下脚步,二人注意到有一根树枝软软垂了下来,似乎是被风吹折的。那樵夫端详片刻,伸出手去扶住了树枝往上托,像是想要修理一番。然而他的手乍一碰触,那根枝条却如同活物一般,顺着他的手掌缠了上去。樵夫大惊,再想要抽回手臂已是迟了,那树枝宛若一条灵蛇,眨眼间已将他的手掌到小臂死死缠住,枝条上“扑棱棱”地飞出无数蝴蝶,色若枯叶,纷纷扬扬扑向樵夫,不过片刻就将他全身团团裹住,连一片衣角也看不到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鹊起兔落之间,朱寿与裴文德只看得震惊不已。看到那樵夫被蝴蝶裹住,朱寿大喝一声:“不好!”冲开竹篱闯入院中,脱下上衣不断扑打那些蝴蝶,试图将它们打散。裴文德不敢怠慢,也随着他一起冲了进去,同样用衣服驱赶那些蝴蝶。

这些形似枯叶的蝴蝶密密麻麻,数不清究竟有多少只,两人费了一番气力才将它们驱散。然而当蝴蝶散尽时,树下早已没了樵夫的踪影,地上只剩下一截白森森的股骨。

这场景既诡异又恐怖,裴文德不禁暗自心惊。先前他还觉得旌阳城里风平浪静,可眼下看来,却是危机四伏。

朱寿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他盯着地上的白骨看了半晌,又抬头去看那棵槐树。只见树干笔直,冠盖如伞,除却一根枝条软软垂落,实在看不出与其他槐树有哪里不同。他咬了咬牙,沉声道:“此物不详,不能留。”

裴文德亦有同感。不管这槐树究竟是个什么,既然它要吃人害人,就绝没有放着不管的道理。他在身上摸索了一下,摸出一个火折子,道:“我们捡些枯枝,烧了它。”

“不行,”朱寿道,“此树并非枯木,不易燃烧,况且火烧无法毁伤其树根,说不得过些日子又会活过来。”

“那就把它砍倒?”裴文德望向院子里的木屋,“既是樵夫的居所,想必会有柴刀,我先去找些趁手的家伙来。”

说罢他便转身跑向那几间木屋,屋子没有上锁,屋里也没有人,内中陈设简陋,但收拾得还算齐整。裴文德不好意思在别人家里乱翻,只随便找了找,幸好在柴房里找到了柴刀、铁镐等物。

他把这些东西拿到槐树下,与朱寿一起用柴刀砍倒了树,又用铁镐在树根处掘了好一阵。那槐树树大根深,长长的根须扎入地里不知有多深,他们在这个幻境里,一应功夫或术法都无法施展,只得胡乱切断较为粗壮的根须,将树根自土里起出。

说来也怪,一旦离开泥土,这槐树便迅速地枯萎、衰败,不多时便化作一截朽木。

二人忙了一阵,都累得满头大汗,还沾染了一身尘土,样子颇为狼狈,不得不就地休整。幸好在这幻境当中饥渴的感觉并不强烈,总算还能忍耐。

在院中歇了一会儿,二人又将那樵夫的遗骨安葬了,这才起身返回街市。

裴文德叹道:“虽没能救下樵夫,但至少为旌阳城除了一害,不知许仙人是否愿意见我们。”

朱寿摇摇头,随口道:“谁晓得呢,不妨再去许府看上一看。”

二人沿原路返回街市时,已过了正午,朱寿强拉着裴文德找了家饭庄吃饭。又是没滋没味的一顿,好歹总算解了腹中饥渴。

饭后二人转到许家宅院所在的秀山街,远远地就看到一个挑着货担的身影走在他们前方。那人一路走,一路沿街叫卖,吆喝的词儿与先前朱寿现编的那套居然八九不离十。

朱寿顿时大为得意,小声对裴文德道:“你看,我早说过,倘若不是托生在了帝王家,此时我定是个日进斗金的富商巨贾。”

裴文德心里虽然记挂着许逊,却也免不了被他逗得发笑,暗想你一个大将军,大明皇上的亲弟弟,心心念念的居然是挑担卖货,也算一桩天下奇闻了。

渐渐走到街尾时二人忽然看到许家大门旁的一个角门开了,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从里面探出头来,脆生生地叫道:“那货郎,快把你的担子挑进来,我们夫人要选些脂粉。”

货郎应了一声,挑着担子随她走进门里去了。

朱寿与裴文德对视一眼,都是喜上眉梢,果然许家夫人已经带着许逊回来了。思及此,二人立刻加快了脚步赶上前去,站定在大门口便要抬手叩门。

就在朱寿刚刚把手伸出去,还未碰触到门环时,却听到门内的院子里传来一声惨叫,正是那货郎的声音。朱寿面色一凝,急忙把耳朵贴在门上,可那惨叫声却戛然而止,随即恢复一片宁静。

裴文德正想上前继续敲门,朱寿却挥了挥手示意他退开,随后用力推了推大门,纹丝不动。他也不犹豫,猛然提脚踹了上去,不想那大门甚是结实,只晃了一晃,还是不动。

裴文德生怕动静闹得大了惊扰到邻居,慌忙上前拉了他一把,道:“走角门。”

二人绕至一旁的角门,那却是一扇小木门,门上赫然栓着一把挂锁。那方才的丫鬟是怎么开的门?

裴文德正自猜疑,一旁朱寿早从头上拔下发簪,伸进锁眼中鼓捣了几下,只听“咔哒”一声,锁头应声而落,裴文德目瞪口呆。

二人自角门进了许家的院子,刚走了几步就看到影壁墙后的青砖地面上有一大滩未干的血迹,旁边倒着个货担,针头线脑、胭脂水粉洒了一地,那货郎和丫鬟却都不见了人影。

裴德文心下一沉,喃喃道:“莫非他也被害了……”

朱寿眉尖紧蹙,显然也是与他一般想法。

二人商议了几句,都有些费解。虽说这旌阳城不过是处幻境,但许府毕竟是许逊的家,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敢在他家里作祟?

朱寿略一沉思,说道:“别的先不论,既然咱们进来了,总不能白来一趟,且到里面看上一看,或许能找到些许线索。再一个,倘若那货郎还活着,需得设法救他出来。”

裴文德犹豫片刻,勉强点头应允。于是二人分头行事,朱寿直奔东厢房,裴文德则转身走向西厢房。

许家这处宅院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除堂屋之外,东西两侧各有两个厢房。西侧厢房大约是个书房,桌上放着文房四宝,墙上挂着名人字画,靠墙的木架上还摆放了不少书卷。

裴文德略微翻动了一下,见那些书卷无非经史子集,书桌上镇纸压着的纸上写的也不过是些常见的文字,而且笔迹稚嫩,看起来确是出自幼童之手。

他正犹豫着是否要开别人家的箱笼,忽然听到院子里朱寿在叫他。裴文德跑出书房一看,见朱寿站在东厢房一侧门前冲他招手:“小裴,你来看看这个。”

见他似乎有所发现,裴文德立刻随他进了东厢房。那屋子大约是许家夫妇的卧房,靠里侧有一张拔步床,而与床相对的墙角则放着一个矮柜。此刻那柜子被打开了,里面不知放着什么东西,只露出金灿灿的一角,朱寿叫他来看的正是这个东西。

裴文德凑近了一看,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那柜中放着一尊半人高矮的武士像,金光闪闪,熠熠生辉,竟像是用一整块黄金打造而成。那名武士身披金甲,腰横长刀,一只手正按在刀柄上,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刀出鞘与人搏杀。要只是如此,不过值得夸赞一句雕工精美,但那武士的面部表情却刻画得相当狰狞。两道扫帚眉,一双铜铃眼,大张的嘴巴里龇出两排尖尖的利齿,活像是要吃人。而更为诡异的是,它的牙齿颗颗分明,上面还沾着不少殷红的血迹。

“这是个什么东西?”裴文德后退半步,只觉得这尊金像令人望而生畏,看上一眼便要不寒而栗。

朱寿面色铁青,指着它牙齿上的鲜血说道:“倘若我猜得没错,那货郎怕是被它吃了。”

裴文德愕然,他原想说一个死物如何吃人?可转念一想,那更夫提的灯笼和樵夫家的槐树,哪一个不害人,又有哪一个不邪性?

“……但是,这东西……为何会在许逊府上?”

朱寿抿了抿唇,并不作答。他半蹲下身,一只手撑住矮柜的门,另一手往柜子里探去,像是要把这尊金像搬出来。

裴文德心下一凛,正想提醒他莫要轻举妄动,朱寿的手已然碰到了金像的肩膀。

只见金光一闪,二人顿觉眼前一花,那金像却似活了一般,从矮柜里一跃而出,手中长刀出鞘,迎面便向他们劈来。二人不及躲闪,被那刀锋劈个正着,顿时只觉得那刀锋利无比,切瓜砍菜一般将他们的身体斩做两段。

第三次从一片黑暗之中重新睁开双眼,望着眼前的景象,裴文德轻轻叹了口气。还是那条道路,还是那座城池,还是那两个小吏,一切仿佛又回到初始的原点。

“可恼,可恼啊!”他身旁传来朱寿的声音,语气里饱含着满满的怒气。

裴文德转头看去,发现他们变作了两个锦衣公子,脚跨骏马,腰悬宝剑,青春年少,就像是刚从郊外踏青回来的一般。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朱寿也不再多费唇舌与他互相确认身份,开口便是一连串的抱怨:“你说这许逊,堂堂一个道门天师,都已经飞升成仙了,怎地还要设下幻境折腾人。每次都弄些古古怪怪的事情,猝不及防让我们碰上,连个还手之力都没有,莫名其妙就死了,还要一而再再而三,这不是作弄人么……”

裴文德自认是道门传人,自然不会同他一道骂自家的前辈,只得好言相劝道:“莫要焦躁,许仙人这番安排,必有他的用意。”

“什么用意,就是要看我们不停地死去活来么?”朱寿怒气难消,骂得越发起劲,“便是要考验你我心性,总得让我们有所作为吧?都似他这般,毫无预兆就要人命,能验出什么来……”

见他怒气正盛,裴文德便也不再劝了,只在一旁静静听着,等他骂完。

朱寿滔滔不绝地骂了足有盏茶光景方才停下,大约是骂得有点累,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面色仍是阴晴不定。

裴文德心道火候差不多了,便笑吟吟地问他:“你口渴了没,我们进城去再喝一杯桃花酿如何?这次有钱了,我请你喝。”

朱寿仍是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说出口的话却已经没了火气。只听他叹息道:“罢了,反正这里的事横竖要查个眉目出来,不然就这么一次一次死去活来也不是办法。”

裴文德心中想的也差不多,如今他们既不得其门而出,又找不到线索面见许逊本人,可以说是被困在了这个幻境当中。先不管能不能拿到好处,至少总得先找到出去的门路。

说罢两人策马往城门走去,这一次两个城门吏不仅没有问他们收行脚钱,甚至还鞠躬向二人行礼。

旌阳城内似乎也是一切照旧,街上的行人,沿街的店铺,甚至连早饭摊子前升起的袅袅白雾好似都没有差别。只是这一回二人没再看到樵夫和货郎,也没看到与他们上次皮囊一致的两个班头。

朱寿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神色颇有些古怪,他忽然看向裴文德,问道:“小裴,你看这街上的人,是不是比前两次来时多了一些?”

裴文德抬头四下看了看,也觉得路人行人比先前两次多了一些,尤其是那几个卖早点的摊子前都聚了好些人。他又抬头望了望天,随口道:“像是比前两次来时,晚了半个时辰。”

此言一出,二人脸上俱是色变。朱寿也不多言,打马便在街上奔跑起来,裴文德也顾不得再说什么,连忙催动胯下马匹与他并辔而行。

倘若他们又回到了同一天,但却晚了半个时辰,那么按照前次的经历,此时那名樵夫卖了柴火正要回家,岂不是又要被那他家院子里那棵诡异的槐树所害?

先前二人跟着樵夫徒步而行,大约走了半个多时辰,此番策马疾驰,不过一刻钟便看到了那处小山包。他们围着山脚下那几个农家小院来来回回跑了两遍,一时都无法分辨出樵夫住的究竟是哪一户。

“怪哉,”朱寿道,“我记得他家院子最醒目的便是那棵槐树,怎么现下却找不到了。”

裴文德也是大为不解。他还记得前一次来时看到有几户人家也种些花草,但院子里有那样高大的槐树的却只有樵夫一家,但此刻他们放眼望去,却根本没有槐树的影子。

“会不会是咱们走错了方向?”

“不会,”朱寿扬鞭一指,道,“我记得这座山。况且自街市到这里只有一条路,附近也没有岔口,要走错只怕也不容易。”

裴文德垂眸思索片刻,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便道:“那会不会是因为前一次我们将那怪树连根拔起,除了这一害,所以它就不会再出现了?”

这猜测其实毫无依据,毕竟这幻境中虽然时有异事发生,但他们都不清楚许逊设置这一切的用意究竟是什么,更不知道该如何破解,先前砍倒槐树纯属误打误撞,难道真的能如此轻易就将之彻底除去吗?

朱寿大约也觉得这个猜测有些难以信服,抿着唇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此时,二人只听到邻近一户小院中门栓响动,有个妇人抱着个木盆走出屋来,像是要出门。她一眼便看到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二人,顿时被唬得后退几步站在屋檐下,不敢再出院门,目光中满是惊惧。

裴文德见状,轻轻拉了朱寿一把,低声道:“先离开吧,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朱寿瞧了那妇人一眼,点了点头。

二人又回到街市上,就在那家挂着“杜康佳酿”的酒肆找了处僻静角落坐了。裴文德叫了几样小菜并一壶桃花酿,满满为朱寿斟了一杯。

两杯水酒下肚,朱寿脸上总算有了几分松快的神色。他又夹了口菜,才要送入嘴里,忽然拍了一下桌子,道:“该死,我竟忘了这事。”

裴文德被他吓了一跳,正待问他忘了什么,却见朱寿放下筷子,伸手探入怀中,不多时摸出一卷书册,还不及往桌上放,却又看到有个东西被那书册带了出来,正落在他面前。

“咦,这是什么?”朱寿捡起那东西看了看,笑道,“原来是个扇坠,雕工还挺精巧。”说着话他又将那物放在手里掂了掂又捏了捏,“是个桃木的,这倒是少见。”

裴文德却无暇注意那扇坠,只盯着他手里的书册看,白纸封皮,空无一字,却是那本无字书。

“此物居然还在?快翻开看看。”

朱寿随手将那扇坠收入怀中,依言翻开封皮,扉页中除了那则百余字的故事,又增加了不少文字。细细读来,讲的却是两位班头尾随一名樵夫回家,看到他被槐树所害,愤而砍树,后又偶遇货郎为金甲武士啃食,想要为民除害,却反遭怪物砍杀的故事。同样是洋洋洒洒的一篇,篇幅大约比先前那篇多了几十字。

到此时,裴文德差不多也能想到,这无字书必是许逊故意留下的,就为了帮助进入幻境的人记录每一次发生的事情。

此时朱寿也已经读完了书上的文字,但他想的显然比裴文德多了一层。他拿起书册翻了翻,说道:“这书册掐头去尾共有二十张纸,你有没有想过,当所有白纸上都写上了字,会发生什么?”

裴文德眨了眨眼,顿时了然,“你是说,一旦这本书册写满,无论我们是否通过许仙人的考验,都会从幻境中脱离?”

“正是。”朱寿点点头,忽又笑道,“虽然我不晓得许逊老儿在这城里埋伏了多少机关,但我们在此地三世为人,也不过用去了一页半,要把书册写满,非得再重来个十几次不可。凭你我的聪明才智,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裴文德却没有他那样乐观。此番已是他们第三次进入幻境,除了得知这城里确有个名叫许逊的六岁孩童之外,就是碰见被记录在书册里的几件怪事。就像朱寿先前抱怨的那样,如果许逊的用意是考验他们的心性,又为何让他们在面对怪事时毫无还手之力?如果他们连通过考验的方法都不知道,纵有再多次重来的机会只怕也是徒劳。

他虽没有将心中担忧说出口,但一番心思全都写在脸上,朱寿如何看不出来?他了然一笑,道:“你也不用太过忧心,那许逊老儿虽然可恶,倒也不是完全不通情理,你再来看看这书册。”

裴文德不解其意,只得凑过去将那书上的文字又通读了一遍,却并未看出什么问题。

朱寿“啧”了一声,指着那书册上仅有的那两则故事道:“你想想,我们自从进入这幻境之中,前前后后也做了不少事情。第一次你卖了柴,我卖了货,打听到了许逊的消息,还吃了两顿饭。第二次时因有了计较,只跟那樵夫,但砍树之后,好歹还安葬了他的尸骨,在遇到货郎之前,也曾吃了一顿饭。但这些琐事书册里半点记载也无,着力只写了那三件事……”

“灯笼、槐树、金像……”裴文德恍然大悟,顺着他的话头说道,“即是说,在这幻境当中,其他事都无关紧要,只有这些怪事才是关键?”

“然也,因此前一次我们砍倒了槐树,这一次它便不再出现。如若我们能够如法炮制,将这幻境中的怪事解决,大约许逊老儿就会出来见我们了。只是那金像和灯笼要怎么料理,还需细细思量一番。”

这番话犹如醍醐灌顶,令裴文德茅塞顿开,他捧过那卷书册,将上面的文字逐字逐句看了又看,眉目逐渐舒展。

见他似有所悟,朱寿大感好奇,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裴文德却不作答,只而是反问他:“许仙人乃是道门天师,对吧?”见他点头,才又道,“灯笼是火、槐树是木、金像是金……”

朱寿“啊”了一声,猛地一拍大腿,“五行之力,相生相克!”

“不错,”裴文德展颜一笑,道,“为何我们没有死在樵夫家的院子里,而是死在许府的厢房?就因为当时误打误撞,以金克木,才能破除此害。”

朱寿顿觉精神一振,兴冲冲道:“如此说,只要点火去烧那金甲武士,便能除了它么?”说罢却又摇了摇头,“可我观那金像甚是结实沉重,怕不是凡火能毁去的。”

“不至于此,你看——”裴文德将书册捧到他面前,指着上面一行字道,“这部分写到我们砍树,只说是‘以铁器伐之’,樵夫家里的柴刀和铁镐又非神兵利器,不也让我们得手了么?可见这些东西虽然害人的方式诡谲难测,修为却并不高深,只要找到应对之物,必能无往不利。”

朱寿只听得兴奋不已,一口喝干了杯中酒,饭也顾不得吃了,急急拉着裴文德就要走。

裴文德苦笑着将他劝住了,叫来伙计会了钱钞,又借口晚上要赶夜路,问酒肆掌柜买了火折子,这才和朱寿一同走出店外。

二人纵马赶到秀山街,在许家大门前跳下马来,朱寿依旧以发簪开了角门上的挂锁,二人一同进入宅院,直奔东厢房。

那尊金甲武士像静静地站在矮柜里,仍是面目狰狞凶神恶煞,只是这时牙齿上还未沾染鲜血,应是那货郎还不曾遇害。

朱寿不敢再去碰它,只问裴文德要了火折子,吹了几下待火星燃起,便要上前去烧那金像。

“等等,”裴文德赶紧扯住他,道,“仔细靠得近了它再活过来,还是先去寻根木柴来引火比较妥当。”

朱寿四下打量一番,“嗐”了一声道:“何必那么麻烦,等着。”

说罢他将火折子塞进裴文德手里,走到屋子另一头。那拔步床边靠墙放着一张条案,上面有一盏油灯,足有满满一盏灯油。他将那灯油一点点洒在地上,形成一条直达矮柜的细线,剩下的大半盏都泼在了金像身上。随后他问裴文德要来火折子,弯腰点燃灯油。

火星遇油,即刻燃起火苗,那火苗一路烧到矮柜里的金像,二人只听得“轰”地一声,却见那金像就像纸糊的一般,不仅一点即燃,还蹿起了尺把高的火焰,熊熊燃烧。

眼见得那金甲武士如同烈阳下的积雪寸寸融化,不多时便烧得不剩什么,二人才要松一口气,却发现那火越烧越旺,不仅点燃了矮柜,还烧着了窗棂。

“糟了。”朱寿轻声说道,拉着裴文德就往屋外跑。

好在院子里就有一口水井,二人急忙冲到井边打水救火。不料那井极深,二人颇费了一番气力才摇上一桶水来,再回到东厢房时,火势已经越发大了,火苗蹿得老高,房梁都快被引燃。屋子里浓烟滚滚,刚走到门口就觉得热浪逼人,呛得不住咳嗽。

朱寿将那桶水泼进屋子,却只是杯水车薪,火势丝毫没有减弱。并且此时周边的邻居也察觉到了异状,纷纷跑出门高呼:“不好啦,走水了!”

秀山街上顿时乱作一团,有人噹噹地敲起铜锣报警,有人呼喊着要打水救火。

这件事大出二人预料之外,就连朱寿好似也没了主意,裴文德更是懊恼不已。连许逊的面都没见到,就把人家的宅院烧了,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为今之计,只有走为上策了。”朱寿道。

“这……”裴文德却还要犹豫,“这不太好吧?”

“那怎么办?万一被人发现是我们放的火,捉到官府问起来,要怎么解释?”

裴文德想想是这个理儿,那金甲武士吃人的事情说出去也没人信,况且眼下并无人因此受害,只怕他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于是二人悄悄走到角门旁往外看,见街上的人乱纷纷地无人注意这边,便一溜烟地跑了。

来到秀山街上,二人看到除了附近住户,还有几个身穿皂衣、背着唧筒手持水囊的人也正往这边跑来,却是城里军巡铺的救火兵丁也被惊动了。

朱寿跑得急了些,正与一名救火兵丁撞在一起,顿时两人双双摔倒。

裴文德急忙伸手去扶他,那救火兵丁却抢先爬起,没好气地道:“你招子瞎了,没看到老爷正要去救火?”

“对不住,对不住,”朱寿一面爬起,一面连声道歉,“火势太大,吓着在下了。”

见他二人被熏得灰头土脸,又都是文生公子打扮,那救火兵丁也不为难,哼了一声便又向许家宅院的方向跑去。

裴文德正要看朱寿摔坏了没有,却发现他袖中藏着一样物事,却是那救火兵丁身上的唧筒,不知何时被他偷了来。

“你偷……拿这东西做什么?”

朱寿看了他一眼,凑近了道:“留着对付晚上那灯笼,以防万一。”

二人也不敢走远,混在人群里同附近住户一同灭火。所幸那火势看着吓人,倒也没有扩散得太远,众人齐心协力之下,明火很快被扑灭了。除许家宅院烧掉了一半,其他邻里损失不大,万幸无人伤亡。

见火已扑灭,朱寿和裴文德如释重负,问街上的住户讨来水擦洗了脸上的灰尘,便离开了秀山街。只是裴文德对于烧了许逊家房子的事一直耿耿于怀,路过那半个被烧成断壁残桓的宅院时,还特意停下来作了个圆揖,口中默念“晚辈无意得罪,万望前辈勿怪。”

二人回转街市,看看天色尚早,距离那名更夫出来恐怕还要几个时辰。朱寿先找了家杂货铺子,买了个灯笼,裴文德不解其意,问他却也不答,只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随后他提议再去第一次来时吃晚饭的那家饭庄,一则能够守株待兔,二则店里至少比街上清净些,也方便说话。

于是他们找到那家饭庄,仍旧坐了个靠窗的位置,胡乱点了几样酒菜。

虽说不小心引发了火灾,但毕竟毁去了武士金像,朱寿心情大好,一面喝酒吃菜,一面问裴文德道:“若是往后都这么顺利,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能见到许逊?”

裴文德却只是苦笑,“这我哪里晓得?况且眼下五行还缺两样,可我们并无半点头绪。万一稍有不慎再吃它害了,恐怕还要重新来过。”

“这倒是不妨,”朱寿摸着怀中那书册道,“按照这卷书册来看,至少还有十来次机会,足够了。”

说着话,二人在饭庄里一直坐到天色擦黑,街市上行人渐渐散去。

朱寿目力极佳,远远地便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一瘸一拐往这边走来。他向裴文德使了个眼色,提着买来的灯笼率先跑出店门,裴文德不及付账,只得摸出一串大钱丢在桌上,便急急忙忙跟了出去。

大约是天光还有一丝亮,那更夫并未马上点灯,只把那灯笼提在手里,不紧不慢地走着。裴文德正思索着要想个什么样的理由问他讨了那灯笼来,却看到朱寿已经毫不犹豫地冲那更夫迎了上去。

他双眼乜斜,脚步踉跄,活像是喝醉了酒一般,跌跌撞撞走到那更夫身边时,不由分说劈手夺了灯笼,又把自己的灯笼塞进更夫手里。这套动作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莫说那更夫反应不过来,就连裴文德也是万万没想到。

见朱寿衣着华贵,又是个读书人的装扮,那更夫不敢得罪,只讷讷问道:“大爷何故抢我的灯笼?”

朱寿不慌不忙,摇摇晃晃地向后一指裴文德,故意口齿不清地说道:“我与兄弟要赶夜路,但我这灯笼不慎弄湿了,点不起火来,正好你这里有一盏,便与你换了,又待如何?”

裴文德此时也走得近了,听他这么一说便低头一看,果然见灯笼纸上破了一片,连里面的蜡烛都淋湿了,心中便知是朱寿用唧筒做的怪。他虽有些哭笑不得,却也明白此时该做什么,只得赔笑道:“老哥切莫害怕,我这兄弟吃醉了酒,多有得罪,在下给您陪个不是。”说罢便向那更夫拱了拱手,又道,“不过他说的也是实情,我们要赶夜路,这灯笼确是用不得了,眼下天色已晚,等闲也没处去买。你就当做做好事,卖给我们如何?”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摸出十来个铜板,摊开放在手心里。

那更夫虽不大情愿,但看着朱寿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也不好发作,又见裴文德知书达理,还要给他钱,一时倒也没有拒绝。但见他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几句,从裴文德手中接过钱,叹了口气正要继续往前走,不料却被朱寿一把拉住。

“等等,只给灯笼不给火镰,却让我们拿什么引火?”

那更夫原也有些胆小怕事,见他还要火镰,神色越发为难。好在裴文德给的钱也足够了,他犹豫了片刻,摸摸索索从怀里摸出火镰与火石,一并交给他们。

待那更夫走远,朱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自袖中取出唧筒,嗤嗤几声将水尽数喷在灯笼与火镰、火石上,直到灯笼外的蒙纸遇水破裂,内中蜡烛和那两样引火之物都湿透了方才罢手。

“这样应是解决了吧?”

裴文德想了一想,道:“先前那槐树和金像,遇到相克之物时不是枯死就是熔化,可这灯笼却只是湿了,形状却还完好,只怕等水干了又要作怪。还是找个水井扔下去,才好放心。”

闻言朱寿撇了撇嘴,低声抱怨了一句:“真麻烦。”

好在这旌阳城里水井倒也不缺,二人很快便在一条巷口找到口咸水井,将那灯笼连同火镰火石统统扔了下去。说来也怪,那灯笼却像是积雪捏成的一般,一入水便开始溶解,只片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忙完这件事,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二人便开始商议要到哪里投宿。虽说在幻境当中,无论饥渴或疲劳的感觉都不会十分强烈,但这旌阳城里入夜之后万籁俱寂,倘若他们两人还在街上游荡,难免要惹人猜疑。

朱寿说,先前他当货郎卖货时曾听说城东有个道观,不如就去那观里借宿一宿。裴文德看这城里也没有客栈可容身,与其投宿民宅,确实还不如在道观里借宿更便利。

那道观却也不远,就在秀山街一街之隔的苗山街上。二人走到门前,发现这道观大门破旧,门头连个匾额都没有,院墙上也是斑斑驳驳,好似已经很久没人住了。朱寿上前敲了半天门也没人来开,他便用力推了一推,那扇破旧的木门发出“吱呀呀”一阵怪响,居然就这样被他推开了。

进得观来,迎面是一面同样斑驳不堪的影壁墙,墙上的字画年久失修,都看不出来画的是什么。绕过影壁墙,院子倒还宽敞,里面栽着几棵垂柳,许是长久无人打理,枝叶疯长,垂丝及地。铺地的青砖也不知多久没换过了,碎得不成样子,砖缝里杂草丛生,长得足有一寸来高。清冷的月光照下来,只觉得这院子安静得吓人,再加上夜风一吹,草叶柳条沙沙作响,更平添几分阴森鬼气。

裴文德皱眉道:“这道观看着不像有人的,莫非是个废庙?”

朱寿却不以为意,只道:“先进去看看再说。”

于是二人继续往前走,跨过前院又是中庭,这道观虽然破旧,却是个足有三进的院落。直至跨入后院,二人顿觉眼前一亮,原来这里立着一座大殿,斗拱飞檐,虽也难免破旧,但看得出修建得十分精致,内中隐隐透出点点火光。

“有人,看来不是废庙。”朱寿心中暗喜,拉着裴文德便走入殿中。

大殿正中供着三清像,供桌上烛火摇曳,下面蒲团上跪着个老道士,正在双目紧闭,默诵经文。二人细细打量,发觉这道士须发皆白,一张脸就像干核桃似的满是皱纹,垂着两道长长的寿眉,也不知道究竟多大年纪了。他诵经十分投入,似乎没察觉到身后有人。

见是个道门同修,裴文德赶紧打了个稽首,朗声道:“小子冒失,叨扰前辈清修。”

那老道愣了一愣,停止诵经转过身来,看到他们却也不惊讶,只淡淡回了一礼,问道:“二位施主星夜来此,有何贵干?”

朱寿拉了裴文德一把,含笑上前,拱手道:“我二人是结拜出游的学子,今日初到贵宝地,一时寻不到地方过夜,还望道长慈悲,赐一间屋子让我二人借宿。”说着话,又摸出一把铜钱塞进老道手里。

那老道头也不抬,默默收了钱,仍是淡淡说道:“我这观里陈设简陋,只怕委屈了二位。”

“不妨,不妨,”朱寿道,“只求有个地方落脚便是万幸了。”

闻言那老道没再说什么,点了一盏油灯将二人带至中庭里一处厢房中。裴文德四下一看,陈设确实非常简陋,仅一床一桌一椅,但却收拾得十分齐整,那床上也是衾枕齐全,倒也不算难以接受。只是这一路行来,却没看到其他屋子有人居住的痕迹,好似偌大一座道观里,只有这老道一人。

看他俩安顿好,那老道又开了口:“我年岁大了,夜里睡不着觉,就在殿里打坐念经。二位如有需求,只管来找我。”

朱寿满口答应,又千恩万谢了一番,那老道便留下油灯,出门去了。

此时夜已深了,二人和衣躺在床上,却是睡意全无。这张床又窄又小,两个人挤在一起,肩碰着肩腿碰着腿,难免都有些尴尬。

裴文德从小到大,除了亲生父母,还不曾与人这样亲近过,此刻听着朱寿近在耳畔的呼吸声,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只得没话找话地说道:“明日一早,还得想个办法,打听剩下的那两个东西在哪里。”

谁知听了这话,朱寿却“忽”地翻身坐起,一面拉扯他一面说:“起来,我们这就去打听。”

裴文德一头雾水,忙问:“这都半夜了,你要去哪里打听?”

“去问那老道啊,”朱寿说得理直气壮,“他那么大年纪了,在这城里住的时日肯定不短。横竖咱们也睡不着,不如就去找他问问。”

裴文德暗想这倒也是个办法,于是便也起身与朱寿一起出了门,穿过中庭走到后院大殿。

那老道仍是和先前一样,跪坐在三清像前诵经,仿佛连姿势都没变过。见他二人去而复返,那老道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淡淡问道:“二位施主可是口渴了?院子里有水井,可自取井水解渴。”

朱寿笑道:“我二人四处游学,最喜欢听老人家讲各地掌故。今日能遇到道长也算有缘,就不知您是否愿意赐教?”

他说得十分真诚,裴文德却觉得未免有些失礼。这道长一看就是个苦修之人,不擅与人交流,半夜三更扰人清修,让人家讲故事,怎么看都有些不合时宜。

谁知那老道却不以为意,听朱寿如此说,便低头沉思片刻,道:“贫道日常深居简出,不晓得什么掌故,只听过一个荒唐故事,不知施主是否要听。”

朱寿一听便来了兴致,拉着裴文德在他身边的蒲团上跪坐下来,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那老道转过身与他们相对而坐,缓缓说道:“你们也看到了,这道观中前前后后只有贫道一人,其实有个缘故。盖因十数年前,此地曾发生过一桩怪事——”

原来十几年前,这里并不是道观,而是一户殷实人家的宅院。那家主人姓田,在街市上做着绸缎生意,家中娶了一房妻子赵氏,膝下虽无子女,却夫妻恩爱,家庭和睦。一日田某醉酒晚归,入睡时一只手臂垂落床榻,夜间忽然从地里冒出一副白骨手掌,抓住田某手臂,将其拖拽入地里,消失不见。当时恰好妻子赵氏起夜,见此异状当即被吓得大叫。家人闻讯赶来,将床边土地掘开寻找,足足挖了一人多深,起出一具枯骨,皮肉毛发皆不存,只在骨架上挂着几缕衣物残片,勉强能辨认出是家主田某。

丈夫惨遭不测,赵氏悲痛欲绝,夜夜在灵堂里抚棺恸哭。如是过了三天,第四日清晨,丫鬟早早来到灵堂伺候,却不见了赵氏。家人将整个田宅翻了一遍,也到街坊四邻家中寻找,却并无一人看到赵氏走出灵堂,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直至第七日要将家主棺木下葬时,才发现棺材下方地面上落着赵氏一只耳坠子。于是众人再次挖开泥土,掘地三尺,居然又起出一具白骨遗骸。与田某一样,皆是皮肉毛发不存,仅余几缕布条,正是赵氏失踪当日所穿衣物。

接连出了两起怪事,送掉夫妻二人两条人命,众人都觉得毛骨悚然,不出几日田宅的下人们就跑了个干净,这座宅院便荒废下来。

数年后,有善人布施将这宅院改建成一座道观,请了一班道士入驻,原指望能借三清的法力压一压此地的邪气,不料刚过了一年,观中的道士便死的死逃的逃,一个也没剩下。

朱寿听到这里,摇摇头道:“那道长你为何还留在此处?”

老道闻言忽然抬头看向二人,嘿嘿一笑,阴恻恻地问道:“二位施主,你们猜……”

他这一笑,仿若一颗干核桃上裂开一个口子,竟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利齿。

裴文德顿觉不妙,正要去拉朱寿,忽然觉得眼前一暗,供桌上燃烧的那许多蜡烛,居然同时熄灭了。紧接着他便看到从身边的地面上伸出无数只剩白骨的手掌,争先恐后地要来拉扯他们两人。裴文德急中生智,立刻咬破舌尖,大喝一声“咄”,将那一口舌尖血喷了出去。

人舌尖血乃是至阳之物,甫一落地那些白骨手掌便消失不见。二人定了定神,举目再看时,哪里还有什么老道、三清,这里也不是什么道观的大殿,只是个千疮百孔的破屋子。屋顶漏了几个大洞,清凌凌的月光照下来,只看到屋子正当中一字排开放着许多棺材。

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二人都被惊出一身冷汗。

朱寿惊魂未定,连连拍着胸口道:“好险好险,要不是你随机应变,我们怕是要再死一次。”

裴文德面色凝重,摇头道:“这幻境里我无法使用道术,方才只是权宜之计,不能长久,咱们还是尽快离开。”

二人再不敢停留,转身就往大门方向疾奔。一路跑过中庭,走过前院,眼看着大门就在面前,谁知跨出大门一看,却又回到了中庭。二人也不及细想,只管没命地奔跑,可这宅院却仿佛无穷无尽一般,任凭他们跑过了一重庭院又一重庭院,穿过一道门又一道门,始终只能在中庭与前院之间打转,不论怎么跑都跑不出去。二人也不知跑了多久,直跑到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可眼前的景象却没有丝毫变化。

“停,不能再跑了。”裴文德一把拉住朱寿,喘息着说道,“此物擅长幻术,如不找出根源将之毁去,纵使跑一辈子也出不去。”

朱寿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咬着牙道:“那就回去,设法灭了它。”

二人稍作喘息,转身便往回走。说来也怪,一旦回头,这宅院仿佛又恢复了正常,走过前院穿过中庭之后,便能看到后院中那座阴森恐怖的破屋。

路过中庭时,朱寿还跑进先前他们睡过的厢房,将两把佩剑取了出来,至少有件防身的兵刃。

二人蹑手蹑脚靠近那破屋,刚走到近前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唧唧啾啾的怪声。这声音不似人声,也不像鸟虫的鸣叫,倒像是恶鬼在低语,听起来显得十分焦躁急切。

透过一扇破窗,二人悄悄向屋内张望,却见屋子中间那一排棺材的棺盖纷纷飞了出去,每个棺中都直挺挺地坐起一具白骨骷髅,手脚并用自棺材里爬出,慢吞吞地走到一起围成一个圈。随后它们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把一个个骷髅头都紧贴着地面,好像在对着什么叩首,又像是在聆听谁的训示。

这场景太过诡异,看得二人寒毛直竖。

过了一会儿,那唧唧啾啾的声音停了下来,几具骷髅却像是得了号令一般,排成一列缓缓从破屋里走出。二人连忙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躲藏身形,屏住呼吸,眼看着一具具白骨从他们身边走过,目不斜视地往中庭去了。

“快,趁现在进去,找出那东西灭了它。”朱寿压低了声音道。

裴文德略一点头,二人紧赶几步,跑进破屋。朱寿回头看了一眼,见这破屋虽然破败,但两扇门还算完好,便回身将门关上,又见这屋里不知谁人堆了一些柴草,便从中捡了根粗壮的木条将门闩住。

此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借着这一线天光,二人发现方才那群骷髅聚集处的地面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走近一看,却是一团黑乎乎的图案,活像小孩儿随手画下的涂鸦,但这图案有鼻子有眼,一张阔口边支出两排獠牙,更像是个鬼脸。

见二人发现了它,那鬼脸嘴里又发出一阵唧唧啾啾的怪声,颜色渐渐变淡,很快就不见了。

朱寿立刻拔出佩剑,以剑鞘为镐挖掘地面,但这地上都是夯实的黄土,极为坚硬,挖了好一会儿也只挖出一个小坑。而此时门外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想来是那队骷髅又回来了。

裴文德大急,帮着朱寿又挖了片刻,虽然见到了那鬼脸的形貌,但它很快又消失了踪影。门外却响起一片乒乒乓乓的声音,应是那些骷髅开始撞门。

朱寿当机立断,丢下剑鞘只将宝剑握在手中,对裴文德道:“我去抵挡那些骷髅,你快解决了这怪物。”

说完他也不等裴文德回应,便急急跑向门边。不多时那队骷髅果然破门而入,朱寿看也不看果断一剑斩去,将打头的那具骷髅拦腰砍成两段,倒在地上。但不过片刻光景,断裂的两段白骨又蠕动着拼接在一起,再度站了起来。

裴文德根本顾不得关注朱寿那边的情况,他发觉这鬼脸消失之后又会在两三尺外的地面出现,移动速度极快,非常难以捕捉。他在柴草堆里捡了一根木条,四处追着那鬼脸跑,却总抓不到机会钉住它。好在那鬼脸虽然会移动,范围却总不出这个破屋。

渐渐地,裴文德看出了它移动的规律,趁着它消失后又刚刚出现的瞬间冲到近前,狠狠将那木条钉在鬼脸上。谁知那鬼脸只是动了动,嘴角边仿佛露出一抹冷笑,居然又消失了。

看来普通的木条伤不了它。裴文德心念电转,扬声叫道:“阿寿,这东西不惧凡木,需用桃木才能克它。”

朱寿这边却也是险象环生。他这身皮囊没有法力,只能凭着一身精纯剑术对付那些骷髅,况且那骷髅杀之不死,数量又多,抵挡得十分辛苦。

此时他正一脚踹翻一具近在咫尺的骷髅,听到裴文德如此说不禁怒道:“这一时半刻,我哪里去给你找桃木……”正说着却心念一动,赶紧一手持剑挥砍,一手探入怀中乱摸,不多时便将那桃木扇坠摸了出来,“有了,给你。”

他抬手一抛,裴文德稳稳接住。那鬼脸像是知晓大难即将临头,嘴里唧唧啾啾地叫着,移动得越发快了。

裴文德将那扇坠穿在木条上,瞅准时机冲上前去,趁着它颜色变淡,将动未动的工夫,再度将木条钉入地面。随着那桃木扇坠落在鬼脸上,它的表情顿时变得无比惊恐,再也不能移动了。

与此同时,门边也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那些骷髅前一刻还在与朱寿拼杀,随着鬼脸被钉住,便纷纷摔倒在地,一动也不能动了。

朱寿扔掉宝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脚踢开身边的白骨,靠在墙上直喘粗气。

裴文德见他满头大汗,衣服也被白骨的指爪弄得破破烂烂,心中顿生歉意,道:“对不住,害你险些又死一次。”

朱寿抹了把汗,摆了摆手,问道:“成了么?”

不等裴文德说话,那鬼脸又唧唧啾啾叫了起来,听得二人一阵心烦。

“这样都杀它不死?”朱寿无奈道,“还能怎么办?”

裴文德沉吟片刻,压低了声音道:“木能克土,这是五行之力的规则。它既然惧怕桃木,去买些桃树苗种在这里,应该就可以了。”说罢他又看了看朱寿,道,“方才你辛苦了,这买树苗的事就由我来办吧。”

“算了算了,”朱寿按住他的肩膀站直身体,道,“还是你在此地顾守,万一它再要作怪,你也能想到办法克制,跑腿的事情还是我去。”

见他坚持,裴文德也不与他争辩,只叮嘱他路上小心,毕竟还有一个怪物未除。朱寿随口应了一声,走出破屋去了。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裴文德就在这破屋里,守着那鬼脸等了约莫一炷香光景,便看到朱寿抱着几株树苗,拎着两只铁镐匆匆跑了回来。

二人合力以铁镐掘开地面,围着那鬼脸在东南西北方向各栽下一株桃树。树苗甫一种下,便看到那鬼脸扭曲了几下,“吱”地尖叫一声,如果被抹去的墨迹一般,渐渐消失了。二人仍不放心,又留在屋里等了许久,直到确认它再也没有出现,这才放下心来。

“这东西比前面三个都折腾人,”朱寿叹息道,“希望剩下那最后一个不要太难应付。”

裴文德笑道:“大不了再死一次,有什么打紧。”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忽然看到自屋顶的破洞处滴滴答答落下好些水来,连忙抬头去看,却发现不知何时,外面已然开始下雨。随后不过片刻,远远地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闷响,犹如滚滚春雷,绵延不绝。

朱寿恰好坐在一处破洞下,被雨水打湿了衣服,恼怒道:“这许逊老儿惯会作怪,好好地怎么又下起雨来,方才不还是大日头么?”

雨水,春雷……裴文德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忙拉着朱寿起身,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们快出去看看。”

就在这说话的功夫,雨势越发大了起来,二人从后院跑到前院,就被浇了个浑身精湿。等他们打开大门一看,才发现外面早已炸开了锅。

只见城中百姓携老扶幼,乱纷纷地从家里跑出来奔向城门,一边跑一边喊:“快跑啊,蛟魔又来啦!”

隔着重重雨幕,那滚雷般的声音愈发响亮,二人顺着声音来处看去,却见在城外极远处的东方,有一条白线贯穿于天地之间,正缓缓向旌阳城移动过而来,那轰隆隆的巨响,就是它行进间发出的声音。

二人大惊失色,同时想到了许逊斩杀蛟龙的传说,莫非这最后一个怪物,竟是当年在鄱阳湖里兴风作浪的蛟龙?

正惊疑间,忽然有一乘四人抬的青尼小轿从他们面前跑过,前面还有两个衙役模样的人开路,一人提着棍棒驱赶路上四散奔跑的百姓,一人敲着一面铜锣大喊:“让一让,让一让,让县尊先走。”

朱寿看得火冒三丈,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拦住了轿子。那两名衙役大惊,回身想要赶他,早被裴文德横剑挡住。

朱寿掀开轿帘,从轿子里扯出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厉声喝道:“你身为一县之尊,大难临头居然敢抛下一城百姓独自逃生,该当何罪?”

那县官原以为强人趁乱打劫,吓得抖若筛糠,抬头一看朱寿一副文生公子打扮,顿时胆气又壮了起来,振振有词地说道:“蛟魔凶恶,谁人能挡?你若有本事斩杀蛟魔,我这县令情愿让你来做,若没这个本事,便各自逃命去吧。”

说完竟将朱寿一把推开,回身又钻进轿子里,指挥着轿夫赶紧出城。

朱寿气得跳脚,大骂道:“今日便是死在蛟魔手里,我也要先杀了你这狗官为民除害。”

此时大街上已然乱成一锅粥,全程百姓举家出逃,到处都是仓皇逃跑的人群。有钱的赶着车驾着马,没钱的就肩挑手提,人人面带惊惧。加之大雨一直不停,雨势滂沱,不时有人滑到,有人受伤,有人丢了孩子,一时间人喊马嘶声声不绝,哭天喊地句句入耳,简直就是一派末日景象。

朱寿与裴文德竭力想要组织起人手共御蛟魔,奈何根本就没人愿意听他们的,所有人都对蛟魔惧怕不已,根本就不敢在城里多做停留。

二人被人流裹挟着跑向城门,却见那里早就聚集了半城的人,城门虽然洞开,却并无人敢踏出一步。

朱寿与裴文德远远地看了一眼,顿时也被惊得倒抽一口冷气。只见城门之外是一道高高的水幕,银河垂地般将城门挡了个严严实实,且那水颜色赤红,宛若鲜血,令人望而生畏。有那手脚伶俐的冒险爬上城墙,却发现整座城都被大水围得密不透风,且远远望去水幕连天接地,仿佛无边无沿。

百姓们彻底慌了神,各种哭嚎声不绝于耳,有人干脆跪倒在地不住对着东方磕头,祈求蛟魔大发慈悲。有人吓得失了心智,不管不顾冲入水中,瞬间便一片赤红被吞没,不见了踪影。

那乘青尼小轿也被人群挤得动惮不得,白白胖胖的县令不得不下了轿子,呆呆地望着城外的水幕,整个人瑟瑟发抖,早被吓得六神无主。

朱寿分开人群挤到县令身边,裴文德正担心他会不会当众杀人时,却见朱寿左右开弓抽了那县令两个耳光,将他打得瘫软在地站也站不起来。仿佛这样还不解气,朱寿又在他身上踹了一脚,才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急声问道:“你的三班衙役在哪里?快让他们抬土过来,越多越好。”

那县令吃了痛,茫然无措地抬头看着他,仍是一动不动。

朱寿只气得眼冒金星,抽出宝剑架在他脖子上,切齿道:“你若不听,我现在就杀了你。”

“好汉饶命……”那县令顿时泪流满面,颤巍巍地伸手向旁边一指,“两位班头就在那里,你……你尽管吩咐他们去做。”

裴文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细细辨认一番,居然看到了两张熟脸。却是他们前一次进城时顶着的那两幅皮囊,此时也正张皇失措地看着城外的大水。

朱寿立刻丢下县令,向那两个班头走去。

好在那两个班头还算有些胆色,听他简单说了原委,又听说“土能克水”,立刻像是抓住了一丝救命稻草,忙不迭召集了几十名青壮,回转城中抬土去了。

此时那闷雷般的声音好似越发靠近,雨势倒是渐渐小了一些。裴文德心中却没有丝毫放松,回头看向东方天际,见那条白线已然距离旌阳城不远了,依稀能够辨认出它的形态,头生须角,身披鳞甲,正是一条蛟龙。

他心下一沉,扯了一把朱寿的衣袖,轻声说道:“这蛟魔体型巨大,法力也比另外四个强上许多,恐怕不是用土攻就能对付的。”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朱寿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总不能让百姓就这样等死。”

那两名班头行事倒也利落,不多时便领着人抬了几箩筐土来,只不过雨下个不停,等到了城门边,土都和成了泥。

朱寿令他们分开人群,将箩筐抬到城门边,也不需要辨别方向,就那么一股脑儿倒进了赤红色的水幕中。可谁知水势太大,这几筐土无异于杯水车薪,刚一倒下去立刻被大水冲散,全然没有一点儿用处。

“这……”一名抬土的青年颤声道,“这也无济于事啊……”

“土太少了,再抬再倒。”朱寿扬声道,“便是将这旌阳城掘地三尺,也要挡住蛟魔,否则众人绝无生机。”

他虽然顶着一副文生公子的皮囊,但到底是大明的大将军,平时不觉得什么,此时举手投足间却自然流露出一派威严。那些人见他说得笃定,竟也生出一股血勇之气,暗道横竖也是个死,不如搏一把,说不定还能死中求活。于是有更多人站了出来,纷纷跑回城里去抬土。

众人正忙碌间,天上的雨不知何时居然停了,但那闷雷般的声音却越来越近,很快便到了旌阳城内。众人耳中只听得一阵哈哈大笑,声若洪钟,再抬头看去,只见一条十余丈高的水龙耸立在城内,巨大的身躯几乎铺满了半座城。它的长须鳞甲、利爪长尾都由水构成,那水却凝而不散,晶莹剔透,透过它的身躯,依稀还能看到后方被它碾压倒塌的断壁残垣。

这情景既奇诡无比,所有人都看得呆了。

那水做的蛟龙两颗眼珠转了转,目光居然直勾勾地盯上了朱寿与裴文德。随后它又笑了几声,便口吐人言:“我道谁那么大本事,能除掉那四个镇物放我脱出囹圄,原来是两个生人。”

这话听得裴文德出了一身冷汗,暗道原来先前那四个竟不是害人的怪物,而是镇压这蛟魔的镇物么?但事已至此,懊悔也是无用,只能想办法先除了此魔。

心念电转之际,忽见朱寿负手上前,凛然对着蛟魔,面上毫无惧色,沉声道:“你待要如何?”

那蛟魔饶有兴致地低下头来,近距离打量着他,桀桀怪笑道:“你这小子倒有几分胆色,我……”

它话音未落,朱寿猛然双手一扬,扔出两个藏在手里的土块,精准投入蛟魔张开的巨口。它猝不及防,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土块顺着它修长的身体缓缓下沉。

然而这蛟魔太过巨大,那两个拳头大小的土块就如同两粒小小的丸药,不过眨眼工夫就被泡得化开,散为一颗颗细小尘埃,再也看不见了。

裴文德见此法无效,生怕蛟魔发难伤害朱寿,急忙将他拉到身后,拔剑挡在他身前。面对如此巨兽,他们自然知道自己这点力量不过是蚍蜉撼树,但若不奋力一搏,又怎能甘心?

那蛟魔遭朱寿暗算,却不怒反笑,道:“不错不错,有勇有谋,倒算得上是条好汉。既如此,看在你二人助我脱困的份上,我也不为难你们,乖乖让我把这一城的人都吃了,就放你们一条生路,如何?”

朱寿冷笑道:“我们若说不让,你便要连我们一起吃了么?”

“那倒也不必……”蛟魔晃了晃头,长须微微一颤,又道,“如果你们愿意代替这一城的人让我吃了,我便从此放过这旌阳城,再不来搅扰他们。”

闻言朱寿与裴文德愣了一下,随后对视一眼,默契顿成。

裴文德收剑回鞘,后退半步与朱寿并肩而立,朗声道:“你若果真言而有信,我们也甘愿拿这两条命来换城中万千百姓。”

那蛟魔又细细打量他们片刻,呵呵笑道:“小子,你这如意算盘怕是打错了。”

“此话怎讲?”

“你以为我与那四个蠢物一般,不知你们的来历么?”蛟魔眯起眼睛,从那水做的面容上居然显出几分阴险的神色,“实话告诉你,许逊并没有那么大的道行,当年他虽率弟子斩了我,却杀不死我。他便以这旌阳城中数万百姓的魂魄为阵,设下这处虚境,再以五行生克之法布下四个镇物作为阵眼,这才将我困了千年。”

闻听此言,裴文德与朱寿心头大震,随后又觉得一阵毛骨悚然。他们在这旌阳城里三世为人,一直以为此地不过是许逊设下的一处幻境,城里的人都是幻境中的道具,用来考验后人的心性。万没料到他们竟都是人的魂魄,尽管肉体已经湮灭,却被人困在这幻境之中,游荡了千年。

一时间二人心中五味杂陈,既愤慨于许逊为除蛟魔不择手段,有失出家人的慈悲,又惊惧于蛟魔如此难缠,竟连道门天师也无法将它杀死。

半晌,朱寿忽然抬起头问道:“我怎知你没在哄骗我们?”

“哈哈哈哈,以我的能为,要想杀了你们易如反掌,为何还要费心骗你?”那蛟魔傲然一笑,道,“只是须让你们知晓,被我吃了便是神魂俱灭,你们在虚境之外的肉身也绝无生机。如何?用你们二人的性命来换这数万生魂,你们可还甘愿吗?”

二人同时陷入沉默。若是死了之后能换个身份重来,或脱离幻境之后于本身无损,他们根本就不需要犹豫。但要真的让他们舍去性命不要,来为这些素不相识的生魂换取一线生机,又谈何容易。

裴文德默然回头,看向身后聚集的人群。他们仿佛已经预判了自己的命运,安安静静地不发一语,各自脸上流露出不同的神情,或惊惧、或麻木、或愤懑、或祈求……那么生动,那么鲜活,分明就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纵然隔了千年光阴,但他们都曾有过妻儿老小,都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如同世间芸芸众生一般,在这片土地上平静地生活……

人无贵贱,众生平等。

裴文德垂眸不忍再看,暗自叹了口气,心中已然作出抉择。他踏前一步,直视蛟魔,毅然道:“你吃了我,放我的同伴离开,也放过这一城百姓。”

朱寿大惊,不等那蛟魔回应便拉住了他,急道:“你这是做什么?这次来探仙人遗府本就是我的主意,是我连累了你,怎能让你去死?”

裴文德摇摇头,淡淡道:“我是一介草民,山野闲人,便是早死几年也没有什么。你乃天潢贵胄,又执掌护国寺,便是日常染疾告病,朝廷运转也有窒碍,更何况是死?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替你兄长着想。”

听他提到兄长,朱寿面色一变,正待要再说些什么,那蛟魔却不耐烦了。

“莫要白费心机,我说了要吃你们两人,岂能任你们自作主张?还是速速决定吧,是让我吃了你们,还是吃了这一城生魂?”

此言一出,掐灭了裴文德最后一点指望。他默默垂下头,想起家中严父慈母,想到龙虎山上的授业恩师,难免感到一阵悲伤。但又想到能以自家性命换这一城百姓,又觉得死得其所。

朱寿面色数变,终究咬了咬牙,把手一挥,道:“我这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好像自生下来就只会玩。可惜人生苦短,到底还没玩得尽兴。”说着话,他握住裴文德一只手,笑道,“今日能与挚友一同赴死,拯救数万生魂,也算不枉此生。”

二人相视而笑,携手并肩,心中再无丝毫惧意,齐声道:“来吧。”

那蛟魔也不多言,弓起身体巨口一吸,便将二人吞入腹中。

朱寿与裴文德只觉得身体轻飘飘飞起,却并未有丝毫溺水的窒息感,反而仍能清晰地看到周遭一切。他们仿佛身处半空,视线越升越高,眼看着脚下的旌阳城开始渐渐缩小,竟从一座巍然城池化作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宝珠。而那宝珠四周还有五座高耸的山峰,修长笔直,洁白如玉,竟似一只手掌一般。再细看时,却见那真是一只手掌,掌心白皙柔软,五指的指节处却关节凸出,应是一名用剑的高手。手掌边则是一张中年男子的面庞,面容清癯,颌下五柳长髯,风姿隽爽,再看他穿着装扮,显然也是一位修道人。

正惊疑间,二人忽觉脚下一坠,随后便踏上了实地,而眼前的场景已经截然不同。

头顶阳光明媚,碧空如洗,眼前依然是西山上一眼望不到头的竹林,林中伫立着巨龟驮着的石碑,他二人就站在巨龟脚下,而那位手持宝珠的道人正在对面温和地看着他们。

见他二人回过神,那人面露微笑,淡然道:“二位小友辛苦了,在下便是许逊。”

虽说对此人的身份已有猜测,但听他自报家门,二人仍是有些意外。裴文德当即便要行礼,却被朱寿一把拉住。

“蛟魔说你以旌阳城数万生魂镇压它,可有此事?”他问得毫不客气,并未因对方是得道成仙的天师而有丝毫敬畏。

许逊却不以为忤,仍是淡淡说道:“并无此事。那蛟魔确实杀之不死,只能镇压,但却不是用数万生魂,而是另一名斩蛟勇士以自身元神将它缚于鄱阳湖底,永世不得翻身。那名勇士,叫做周处。”

周处除三害的故事家喻户晓,其中杀虎斩蛟最是广为人知。朱寿面色缓和,随即与裴文德一同向许逊行礼道:“晚辈擅闯遗府,还望前辈勿怪。”

许逊微微摇首以示不怪,“自我设下这幻境至今千载,你二人心智天赋虽也称得上一时之选,却也进不了前五十,但论心性却是最善。来此求取仙缘的,多数猜测我的心意才行善举,虽有天性良善之辈,却没有愿为这一城生魂牺牲的,固然自来修仙者所求长生久视,但我所不取也。两位小友虽不能得我道统,我却也有宝物相赠。”说话间,许逊将手中的琉璃宝珠递给朱寿,又道:“你的来意我已知晓,斩蛟双剑另有用处,不能给你,这宝珠祭炼一番也能当用,回去带给你家长辈便可。”

朱寿欲要再言,许逊在他肩上轻轻一拍,道一声“疾!”只见朱寿连人带着宝珠化作一道华光,瞬息万里不见了踪影。裴文德欲要拦阻却为时已晚,更见许逊并无恶意,想来是有话要单独对他讲,便耐下性子等他发话。

果然,许逊捋了捋颌下短须,道:“我观小友自有奇遇。我幼年时也有奇遇,才成就了一番名气——”他一摆手,打断了裴文德开口的意图,“你可知我在此立下幻境并非为了传承道统,而是早知宿命还有责任。千年以后,王道双子现世之时,便是神州陆沉之兆,此时预兆已显,我自要醒来应劫,便是为此忍死沉眠在此,这就是我的奇遇为我济世救人的意愿所用。小友你的奇遇却被你深深藏了起来,将来神州陆沉,黔首哀哀之时,你是徒然坐而垂泪呢,还是哀叹早不修行以至于无可用处呢?好自为之吧。奇遇就是奇遇,力量就是力量,不会因为你怀疑它不用它,它就真的沉睡不醒。相反,倘若你有能力掌握它,或许将来还有助你将危机化为转机的一天。”

说着话,许逊忽然踏前一步,将手搭在裴文德肩上,双眼如剑似乎要将裴文德的真心剜出来一看,“小友,你细思之!”

裴文德被这一眼看得心头一紧,嘴里要反驳,脑中却一片茫然,不由“啊”了一声。定睛再看,却惊叫出声:“师父,你怎么在这里?”

李副山长慢慢悠悠地从蒲团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道:“师父我不在这里做早课,还能去哪里?”

2 对 “猴山夜话之许逊”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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