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我叫章远,今年17岁。因为多少算是个学霸,所以提前一年高考结束,目前还在放暑假。说起来你们大概不信,我目前在一个山里,山里有个沟,沟里有个猴,而猴在给我讲故事。

事情要从三天前说起。因为坑爹的疫情和姗姗来迟的中二期,我特地避开了热门旅游景区,选了个不能说人迹罕至,但也鲜少有外地游客会特地光顾的山区搞毕业旅行。

结果在这儿三天的时间,要么暴晒,要么暴雨,要么暴晒同时暴雨。直到昨天一早,终于赶上一个适合出行的天气,我迫不及待冲出民宿,拥抱自然。

作为一个严谨的理科生,我当然知道山区气候条件复杂,天气多变,也已经做好一有苗头,转身就走的心理准备。然而当我专心观察一棵树下长得欣欣向荣的狗尿苔时,莫名脚下一滑,摔进了一个不算深的沟里。

土地湿软,所以我没受伤。结果就在我努力往上爬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因为连日来的丰沛降水,山体终于不堪重负,滑坡了。

卡在沟里上下两难的我靠着坡度带来的缓冲躲过一劫,而这场滑坡也让我彻底失去了自救的可能性。手机自然是喜闻乐见地没有信号,好在背包里还有些自热火锅矿泉水,手电筒也没有丢。然而即使如此,夜色降临后我还是慌得一批,脑海里给自己拟了好几个类似“准大学生暑假旅游遇山体滑坡身亡”的热搜标题。等到后半夜,我实在顶不住睡了过去,天蒙蒙亮突然惊醒,面前就多了个毛猴。

刚睡醒的我意识不甚清醒,甚至还在感慨我高中室友终于沉迷学习不修边幅,以至于脸上长出三寸护心毛。但对方虽然毛发茂盛却依然眉清目秀的长相让我回到了现实。

我还在沟里,身边是一个金棕色毛发,双眼爆皮,安静的毛猴。

毛猴见我醒了,露出来个腼腆的笑容,还塞给我两个苹果。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猴反向投喂,不怎么敢动,有点儿孩怕。

但毛猴很善解人意,见我神色戒备,不仅动作愈发轻柔,甚至开口说了人话。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特别对不起我英语老师,我用了十来年都没能成功掌握一门外语,没想到,猴成功了。

猴告诉我别怕,它会在救援队到来之前帮助我活下去。

这算什么?少年远的奇幻漂流之神奇毛猴在沟里?我花了二十分钟,试图通过交流来弄清楚毛猴到底是个什么物种,但就像是一个程序被输入了错误指令,只要涉及这个问题,毛猴那流利到令海南人嫉妒的普通话就会变成我无法识别的奇怪声响。

很好,事情玄幻了起来。

除此之外,一切很好,神通广大的毛猴除了给我弄来了吃喝,甚至还给我带来了一个野营帐篷。我很想给它跳一个“听我说谢谢你”。

当天晚上,终于不用喂蚊子的我在帐篷里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害怕,毛猴坐在一边,突然开口:“你睡不着的话,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虽然听上去很扯淡,但我沉浸在了这种睡前故事的氛围中。故事里有帝王将相,有才子佳,呃,佳男,有不可名状之物,也有小伙儿跳大神……

我用手机备忘录记下来,如果有机会,可以讲给你们听。

神躯

与李副山长下山时,裴文德绝想不到,此番要与他同行的,居然是一位故人。

官道旁停着几辆太平车,一支数十人的队伍围在车旁或站或坐,其中有三个像是首领模样的人最为醒目。这倒不是他们的长相或衣着有什么出奇,只是三人背后都插着一面旗子,左边上书“枪挑英雄”,右边写着“剑败豪杰”,中间一面则是个横幅,用两根细竿挑起,金灿灿四个大字是“当世无敌”,端得是气魄非凡。然而等裴文德与李副山长众人走近了些,才发觉那旗上另有乾坤,几副大字中间各夹杂着两个小字,轻易不好辨认。细细看来,写的却是:枪挑村头英雄,剑败里中豪杰,当世难称无敌。来来往往的行人少多都会注意到他们,有那好事的驻足观看之后纷纷掩口而笑。

许是觉得旗上的题字太过丢人,身挂“枪挑英雄”、“剑败豪杰”的二人各自离着太平车有一段距离俛首蹲在地上,似乎是在数着地上的蚂蚁,其余众人脸上的表情也都有些讪讪。唯有当中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不以为意,摇着一把洒金小扇端坐在车上,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态。

如此这般的场景实在令人啼笑皆非,裴文德很快听到身旁有几位同修暗暗笑出了声,就连平常最为严肃的李副山长也有些忍俊不禁,眼中隐隐透出几分笑意。

走至近前,那个年轻人率先从车上跳将下来,收起折扇拱手行礼道:“见过李副山长,您老慈悲。”

李副山长打了个稽首,还礼道:“无量寿佛,想必阁下就是朱大将军了。”

年轻人含笑点了点头,却又把目光一转,看向裴文德,笑道:“小裴,多年未见,想不到你竟上了龙虎山。”

他说话的语气显得十分熟稔,裴文德心下犯疑,不禁仔细打量了一番。只见这位年轻人身量修长,衣着华贵,腰间佩一把明晃晃的宝剑,看年纪与他相仿,生得面如冠玉,唇红齿白,俊眼修眉,竟是一副潘安宋玉般的好相貌。那眉目五官看着确实有些眼熟,裴文德略一思量,也是又惊又喜,竟忘了礼仪,脱口而出道:“你是阿寿?”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不妙,果然李副山长当即沉下脸来,低斥一声:“无礼,此乃护国寺朱大将军。”

裴文德自知说错了话,连忙告罪行礼,朱寿却浑不在意,摆了摆手说:“无妨,你我既有同窗之谊,不必如此拘礼。”

说着话,他又招手将另外两个背上插旗的人叫来,为龙虎山众人引荐。原来这两位都是京中禁军的教头,一位姓范,一位姓柯,此行专职护卫朱寿安全。

早在下山之前,裴文德就听说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广西境内的那坡县。那里有一处天然形成的巨大坑洞,深不见底,当地人称之为“天渊”。近来盛传那处坑洞中异象频发,消息先被欧罗巴人得知,他们派出一支精锐在身毒将此事打探的清清楚楚,便欲前入广西。大明在身毒的探子也因此得知,飞报镇抚司。龙虎山上自有精通堪舆之术的法师,精心推算之后确定那里藏着域外魔神的神躯,事关重大,这才派了李副山长亲自率队前往。

域外魔神的身躯足能影响一国国运,对方必来抢夺,因此龙虎山不敢怠慢,也派出教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前来应对。此番出动的共有三路人马,李副山长带领一众龙虎山的修道人从黔境进入广西,负责截住高手,金吾卫乃是禁军中的精锐,他们人数较多,装备精良,负责将其众歼灭,以免走漏消息。而裴文德则跟随朱寿与两位教头,轻装简行,以最快的速度直奔那坡县,争取抢在对方之前先抵达那处坑洞探查。

各路人马聚齐,众人商讨了一番各自的任务与行进路线,便决定分头行动。

临行前,李副山长再三叮嘱裴文德,让他凡事听从朱寿的安排,切不可擅作主张,又因他初次下山公干,告诫他定要谨慎行事,不能轻率冒进,裴文德也一一应承。

随后李副山长等人先行出发,扮作镖师的金吾卫也开始各自整理行装,检查车辆。

朱寿走到裴文德身边,先是在他肩上捣了一拳,又抬手在他头顶比划了一下,愤然道:“可恶,不过十年光景,你居然都比我长得高了。”

这情形神似过去二人同窗时的场景,裴文德不禁莞尔,正打算调侃两句,忽又记起眼下二人身份尊卑有别,只得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没有做声。

此时那两位禁军教头凑了过来,百般央求朱寿能否将背上的旗子撤了,奈何朱寿只是不肯,弄得二位教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不精彩。

想他二人往日执教八十万禁军何等威风,如今却要被过往行人取笑,裴文德心下不忍,便也开口劝道:“李副山长说我们此行需得不引人注目为好,大将军何不撤了旗子,也好低调行事。”

听他这样说,朱寿倒也不再坚持,痛快地将三面旗子一一拔了。

一行人整理好队伍,各自上马,赶着太平车踏上官道。此去广西路途遥远,便是全力赶路也要十几天才能到达。幸好有朱寿领队,一路早已打点妥当,不仅各处州城府衙无人敢拦阻,夜里还可在官府的驿站中住宿,一应酒食饭菜更是捡好的来。众人晓行夜宿,倒也不觉十分辛苦。

裴文德谨记李副山长教诲,不肯与朱寿多有交集,但朱寿本人却并不摆大将军的架子,无论与谁交陪都显得平易近人,便是与那两位禁军教头之间好似也没有高下贵贱之分,兴之所至便与他们高声谈笑,丝毫不见天潢贵胄的威严与疏离。

他也时常与裴文德并辔而行,与他谈论些年少时的往事。几日下来,裴文德看出此人心性与十年前别无二致,仍是当年爱玩爱闹的性子,渐渐也不再拘礼,言谈间更多了几分总角之交的亲热。

裴文德是首辅长子,自幼便于皇室子弟做陪读,负责教授他们的夫子都是当世大儒。朱寿家里共有兄弟二人,还有个兄长小名唤作阿振,比他年长三岁。这两兄弟长相酷似,性格却是南辕北辙,兄长生性沉稳内敛,不苟言笑,而小弟个性跳脱,古灵精怪。

那时裴文德不过才五岁,正是淘气的年纪,遇上了与他同年的朱寿,自然志趣相投。孩童之间的玩闹没什么尊卑之分,再加上朱寿又是个最不讲究身份地位的,因此那些年裴文德与他十分交好,两个鬼精灵聚在一处,不知惹出了多少故事,挨了夫子多少板子。

这段同窗情谊持续了整整五年,裴文德十岁那年,先帝驾崩,举国哀恸。朱寿兄弟二人被带至皇宫,随后便没了音信。之后又过了半年有余,裴文德因缘际会上了龙虎山,再度听到他们的消息,便是兄长阿振登基做了皇帝。

如今一晃十年,再见面,却是恍如隔世。

转眼半月时光已过,这一日众人进入广西境内。按照先前拟定的计划,金吾卫将扮作押镖的队伍转道云南,与他们分道扬镳。而朱寿与裴文德四人则带着一小队精悍的趟子手沿官道继续向南,不出几日便到了武龙县,此处距离那坡县已不足四百里。

进得县城,一行人照例在驿馆住下,两位教头见多识广,向朱寿进言道:“大将军,过了武龙县再往南,便要进入广西的十万大山。这山中多有未开化的生番,不受朝廷管束,我们若要便宜行事,只怕还要乔装改扮一番才好。”

朱寿倒也从善如流,问道:“依二位教头所见,我们该扮作什么人?”

范柯二位教头小声商议几句,又道:“山中蛮子狡狯多疑,此去人多了反而容易引发事端。不如我二人去城里集市购置些布匹、盐巴,扮作私盐贩子,将普通趟子手留下,只选些精锐,轻装简行,如此也能早些赶到。”

一听说要扮作行商,朱寿登时双眼放光,将手一挥,说道:“这有何难,你们也不用去集市采买了,一应货物我来料理。”

裴文德正自疑惑他能有什么办法,就见朱寿唤来了驿丞,从怀中取出一面“大将军”的牌子递给他,又对他低声吩咐几句,那名驿丞诚惶诚恐地出去了。

随后不过半日光景,只见武龙县的县令带着几个人风风火火进了门,对着朱寿纳头便拜。朱寿也不与他们客气,只说要他们送上五十匹上好的棉布、一百斤生丝及二十斤盐巴。那县令也不敢问缘由,只顾满口答应,又再三邀请朱寿去他府上赴宴。见朱寿面上有些不耐烦,他也不再多言,躬身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当十数人打点行囊准备出发时,驿馆门口已经停好了两辆大车,车上满满当当装的都是货物,就连拉车的都是健壮的好牛。

裴文德望着这两辆大车只觉得啼笑皆非,想起过去同窗时朱寿常与他说,若非自己生在帝王家,定要做个日进斗金的豪商,不想今日当真遂了心愿。

一行人各自换了身衣裳,将所佩兵刃统统塞进车内藏好,改扮作商人模样。朱寿也叮嘱二位教头,不可再称呼他为大将军,要改口叫大掌柜,叫裴文德为二掌柜。范柯两位教头深知他的为人,自然不同他计较,一一照办。

果然再往南走了两天,道路日渐崎岖,人烟也越发稀少,往往走上大半日也只在山中打转,见不到一个人影。便是偶然有村寨,也都住的是当地土人。这些人还未开化,头无片瓦,衣不蔽体,更兼语言不通,就连想问路都极为艰难。

连续两天露宿野外,裴文德在龙虎山苦修惯了,倒不觉得什么,两位教头自然也是无可无不可,唯有朱寿自幼娇生惯养,有些不大适应。他虽没有叫苦,但裴文德眼见他夜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日间不仅面有疲态,眼下还挂着两团乌青,心中不禁有些焦急,生怕还不到地方,先把这位大将军累垮了。

这一日黄昏时分,一行人赶着车马正在山间赶路,忽听到打头的范教头叫道:“前面有处大寨,今日咱们可到寨中落脚。”

裴文德抬眼看去,果然前方不远处有一处村寨,看规模比前两天见过的都要大上许多,不仅有数个半杆拦式吊楼,外围还有一圈竹编的围墙。内中隐隐可见往来的人影,几间茅舍顶上还有炊烟升起。

范教头一马当先,先行去寨中打探情况。盏茶功夫后拨马而回,面露喜色地告知朱寿,这寨中居住的都是熟苗,其中有几名青壮粗通汉语,得知他们是中原来的客商后十分高兴,不仅邀请他们去寨中过夜,还希望能与他们交换货物。

朱寿一听便来了兴致,催马便要进寨。柯教头为人谨慎,提议还是由他与范教头再去谈谈虚实再说,但朱寿哪里肯听,招呼了一声裴文德便进去了,两位教头无奈,只得赶着大车紧随其后。

进得寨中,苗人果然对他们热情款待,寨中洞主更是亲自相迎。听说他们还未用过晚饭,洞主便差人备下酒菜,请他们入席。

说是筵席,但在这穷乡僻壤哪里有像样的酒菜,无非就是山中猎来的野味和一些菌菇、木耳,烹制得也很粗糙,酒水是苗人自酿的果酒,酸而无味。

往日吃惯了山珍海味的朱寿对此却不以为忤,反而痛痛快快地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更是与那名壮硕的中年洞主谈笑不止,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已经将那两辆大车上的货物尽数卖了出去。

裴文德环视四周,见这些苗人除了族长与几个身份较高的中年人衣着还算齐整之外,其余人等无论男女老幼皆是衣不蔽体,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各种刺青遍布,不由点了点头,心道:书上说蛮子们被发文身,轻捷好斗,今日一见,被发文身之说果然不错。

正在出神的时候,却听到有人喊他:“裴兄,你看如何?”

他连忙向着发声的方向看去,却是朱寿正对着他挤眉弄眼,方才走了神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只能胡乱遮掩过去:“啊?啊!不错,没错,没错。”

他这么一说,便听得左右两个教头齐齐低声叹了口气,朱寿和那几个席上的苗人却都开怀大笑起来。随即便在席上便歃血为盟,飨祭鬼神。

二位教头你一言我一语地又长吁短叹了一阵,裴文德方才知晓,原来就在他出神的一小会儿功夫,朱寿便与几个苗人首脑勾兑到一块儿去了。苗人们看中他们这一队“盐枭”兵强马壮,想着要借兵侵吞一个生番部落,朱寿几番打听下来,得知那个生番部落离藏着神躯的“天渊”颇近,且长年祀奉,但这些生番祭祀的却不是那魔神或者神躯,而是祀奉着藏有神躯因而常有各种古怪的“天渊”本身,于是便欣然答应下来。

两个教头本来多少有些意见,但事已至此,也只得安慰自己错有错招,毕竟要是没有人带路,还不知要多久才能找到“天渊”,更遑论抢在欧罗巴人之前到达。

第二天一早,这群熟苗便点兵要去攻打那处生番,裴文德一行没奈何,也只得打叠起精神,一同上路。

要说朱寿也是真真有几分交朋友的本事,这苗人中的萨满昨晚与他痛饮一场,今日便来了个投桃报李。对着其他苗兵,萨满不过是拿着树枝抽打了几下便算是加了祖灵的庇佑,到了裴文德一行则是又唱又跳,好一番做作,最终还吐了好几口血才算完满。苗人洞主也对他们说了,那群生番本就不如他们强壮,更少铁器,只是祭奉的祖灵颇有几分灵异,才能在强敌环伺的山中存活。当然要是得了他们一伙的帮助,拿下他们自是不在话下,又拍胸脯保证到时候战利品由着朱寿先选,他们只要生口女子便罢。

当下便由苗兵们领路,朱寿与裴文德等人跟随,一行近百人长长的队伍在山林中跋涉穿行。

许是前一日休息得不错,朱寿兴致高昂,又似乎觉得攻打生番很是有趣,一路上都显出几分跃跃欲试的神采。

裴文德思量再三,仍是忍不住劝道:“大……掌柜,就算生番没有几分战力,可到底刀剑无眼。届时若真的打斗起来,还望不要冲得太靠前,以免有所损伤。”

朱寿回头看了他一眼,轻轻啧了一声,只说:“我理会得。”

众人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走了半日,中午时分来到一处山坳附近,内中有一条小溪横穿而过。在靠近溪水一侧的山壁上掏出了几个洞穴,洞口堆放着一些打磨过的石器,也有一排简陋的竹篱,想必就是那群生番的居所了。只是现下正当举火做饭的辰光,一眼望去却不见洞外有人活动,也没有丝毫烟火气息,整个山坳中除了虫鸣鸟叫,安静得有些诡异。

苗人们商议一番,一时也不知内中虚实,便决定按兵不动,先派出探子查探一番再做打算。

说话间便看到几个青年苗人猫着腰走向山坳中,他们身手敏捷,动作灵活,宛如山间的灵猴一般,很快便靠近了山壁上的洞穴。又等待了片刻不见内中生番有任何动静,这几个青年苗人便手持竹矛冲了进去。

在裴文德想来,即便是生番当中的青壮男子都不在,洞中也有老弱妇孺居住,见了苗人手持兵刃闯入,必然会引起骚乱。然而只过了不大一会儿,却见那几个青年苗人惊慌失措地从洞中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用土话大声喊叫着什么,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他们喊的话朱寿与裴文德等人听不懂,那些苗人却都听懂了,一个个脸上表情也有些古怪。朱寿向一名粗通汉语的苗人询问,苗人告知他们,那几个青年喊的是:“他们都死了。”

闻言朱寿的面色也变了,不等苗人们作出反应,断喝一声“过去看看”,便直直奔着那些洞穴冲了过去。

裴文德顿时被惊出一身冷汗,生怕这位祖宗有个闪失,立刻拔出佩剑跟了上去。两位教头也不敢怠慢,赶紧招呼趟子手紧随其后。

他们这一动,那些苗人也呼呼啦啦跟了过来。众人赶到那几个洞穴前,分头进入查看,果然如探子所言,这一寨的生番全数死在洞穴之中,无一存活。

裴文德自十二岁上龙虎山,至今鲜少下山行走,何曾一下子见过这么多死人。当即只觉得浑身上下隐隐发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险些当场吐了出来。朱寿的情况并未比他好上多少,白玉般的面庞更白了几分,两瓣薄唇紧紧抿着,就连呼吸都乱了一瞬。

两位教头倒是对此习以为常,他们各自带人检查了几个洞穴中的尸体,向朱寿禀报道:“大掌柜,这些人身上都没有伤痕,神态也算安详,且多数都死在卧榻之上。看来并非死于蛮人之间的争斗,而是在夜间熟睡时不知什么原因就死了。”

朱寿定了定神,蹙眉思索片刻,问道:“莫不是得了什么急病?”

两位教头对视一眼,齐齐摇了摇头,“不像。”

朱寿眉间皱得更紧,转头又问裴文德:“小裴,你怎么看?”

裴文德强忍不适,走近一具尸体仔细查看,正如两位教头所说,死者身上并无外伤,死状也十分安详,看上去就像熟睡的活人一般。他对朱寿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一无所获。

这边厢他们几人正在说话,那边的苗人们确定洞穴中并无活人之后也很是惊疑,他们面面相觑了片刻,聚在一处小声商议起来。

仅过了盏茶工夫,他们好似已经有了定见,只见两个头领模样的苗人各自领队,在几个洞穴当中翻箱倒柜,将略微值钱些的兽皮、药材、山货,以及少量的铁器、盐巴等物搜刮一空。一个粗通汉语的苗人走过来告知朱寿,此地事出诡异,怕是有邪物作祟,他们不敢多做停留,现下便要返回苗寨。

朱寿早已没了与他们交流的兴致,推说自己还要赶路,只让他们留下一人充当向导,便打发其他人走了。

等到苗人一走,朱寿与裴文德等人也都走出洞穴,在山坳里又分头查看一番,依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忽见西方天际间打了一道闪电,紧接着又滚过一阵闷雷。范教头抬头望向天空,口中喃喃怕不是要下雨了,但青灰色的天空中只有半个模糊的月亮,连一丝云迹也无。

正疑惑间,西方天空中又是一阵电闪雷鸣,滚滚雷声爆竹般在远方炸开,隐隐还夹杂着一片红光。这一下众人都觉察出了异样,那雷电显得十分急促,且落点总不离一个固定的范围,根本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裴文德仰头往那个方向张望了片刻,脸上陡然变了颜色。那雷电并非自然天象,分明是修道人以法术召来的天雷。朱寿与两位教头或许感知不到,但他在龙虎山修行多年,此刻能清晰感觉到从那处方向遥遥传来的阵阵威压,那是修行百年以上的绝世高手与人交手时释放出来的能量。

他稍稍按下心头的不安,低声对朱寿说:“是李副山长。”

“什么?”

“李副山长他们已经与欧罗巴的高手交上手了,我们必须尽快赶去‘天渊’。”

朱寿面色一凝,当即不再多问,让两位教头赶紧招呼其他人,便要连夜赶路。

虽说有了苗人做向导不会在山林间迷失方向,但这一段山路着实崎岖难行,况且又是在夜间赶路,视野变得极差。有些道路就算是骑马都极难通过,更遑论是牛车,他们只得将用得上的装备驼在马背上牵马不行,速度自然快不起来。就算众人不顾疲劳,不眠不休,赶到“天渊”所在地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透过朦胧的晨雾,依稀可见前方林木之间有一处巨大的坑洞,犹如大地被巨力撕开的一道缺口。远远地只能看到灰白色的岩壁,并不能确定那“天渊”到底有多深。而最令朱寿与裴文德感到焦虑的是,“天渊”周围已经有一队人马在活动,看他们的穿着打扮绝对不是中原人。

为妨节外生枝,朱寿令柯教头给了向导一些钱财,打发他先回了苗寨,随后再随众人小心翼翼地靠近“天渊”。

离得近了,可以看到“天渊”旁边那队人马约有三十几人,皆是顶盔带甲的骑兵,从那尖角头盔与铠甲的样式,可以确定正是欧罗巴骑兵无疑。他们绕着“天渊”围成了一个弧形,外侧有人手持骑枪警戒,其他人则在忙碌着固定滑索和吊篮,看样子应该是正准备派人下去探查。

这群人相当狡猾,特意选择了一处比较开阔的地形,这里草木较为稀疏,就算有一些高大的树木也都被砍倒了,只剩余低矮的杂草和灌木,使后来者无处藏身,不管从哪个方向接近“天渊”,都会被他们发现。

对方人多势众,且都是装备精良的骑兵,若是硬拼恐怕不能力敌,为今之计只有智取。于是众人都不敢轻举妄送,只能在树林草丛间伏下身形,隔着百几十距离远远观望,小声商议计策。

范教头是行伍出身,军中经验丰富,他判断以这伙人的警惕程度来看,除了前方肉眼可见的明哨,怕是还有暗哨。无论接下来要如何行动,先得想办法解决了暗哨,否则只要这边稍有动作,都会被他们察觉。

朱寿垂头沉思了一阵,转向柯教头问道:“先前咱们在京中寻得的那枚‘震天矢’,你可有带在身边?”

柯教头立刻不假思索地颔首道:“带着。”

“好。我有一计,你们且听听如何。”朱寿向前一指,说道,“范教头你功夫好,先去探查清楚暗哨的位置,我们想办法干掉暗哨。然后柯教头将‘震天矢’射出,尽量往人多的地方射。虽不知这东西到底威力几何,但只要能爆炸,就可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接下来众人合力杀出,打他个措手不及,不管是全歼这伙欧罗巴人或者将他们赶走,为咱们探查‘天渊’争取到时间即可。”

他此话一出,两位教头都没有反对,倒是裴文德沉吟片刻,斟酌着字句问道:“这样做是否太过冒险?万一对方有援军,就凭我们这些人恐怕……”

“这一点不用担心。”朱寿摆了摆手打断他,“欧罗巴距离大明有万里之遥,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大明,人数必然有限。如今他们的大部队在云南被金吾卫截住,高手正与李副山长等人厮杀,除了这一支精锐小队,应该是再没别的人手了。况且眼下情况十万火急,若是让他们先进入‘天渊’,就坏了大事了。”

他说的有理有据,裴文德也想不出更为稳妥的办法,只得咬了咬牙,道:“就听大将军的。”

商议既定,范教头也不多话,蹑足潜踪向着“天渊”的方向摸了过去。他虽身材高大,看起来孔武有力,但轻身功夫极佳,即便是奔走在草木之间也几无声息,只片刻工夫便隐没了身形。

不多时,范教头又无声无息地折返回来,指着前方不远处两棵极为高大的桦树说道:“探查清楚了,果然有两个暗哨,就在那两棵树上。”

裴文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两棵桦树相隔不过十几米,从他的角度暂时看不出什么。但是这点距离足可以使两个暗哨相互呼应,除非同时干掉这两个人,否则活下来的那个必然会向其他人发出警示。

朱寿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但他却不慌不忙,仿佛胸有成竹。只见他叫过柯教头耳语了几句,柯教头点了点头,回头打开行囊,取出一段桑木臂、一截檀木弓、一根桑蚕丝,极为熟练地拼装起来,赫然便是一张硬弩。他与朱寿使了个眼色,两人便悄悄地往那两个暗哨所在的桦树附近摸了过去。

此时裴文德已经不怎么紧张了,只是好奇朱寿还能搞出什么奇谋。却见二人潜行至桦树下,先是朱寿嘬起嘴唇打了个唿哨,活像一只飞鸟发出清脆的鸣叫,紧接着他把一样东西往树影处丢了出去,黄澄澄亮晶晶,分明是一小块金子。裴文德正想着这是要做什么,忽然看到有个人从那棵树上跳了下来,俯身捡起那块金子,还放在口中咬了一下,脸上露出沾沾自喜的表情。

就在裴文德瞠目结舌之际,朱寿与柯教头出手了。先是朱寿从背后走近那名跳下树来的暗哨,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握着匕首往他脖颈处划过,顿时一股鲜血喷涌而出,那人当即软倒在地。几乎与此同时,柯教头手中强弩发出一声响,犹如清风吹过树梢,一枚弩箭不偏不倚正好贯穿另一名暗哨的哽嗓咽喉,他连哼都没哼一声便一头栽下树来,被柯教头稳稳接住,轻轻放在树下。

不过瞬息之间,两名暗哨同时毙命,看得裴文德叹服不已,只想为朱大将军的奇思妙想喝一声彩。

没了暗哨,众人多少松了口气,纷纷向前走去。朱寿正一脸嫌弃地用手帕擦拭溅到身上的血迹,见裴文德走到身边,便冲那具尸体努了努嘴,“搜他的身,看看有没有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第二次看到死尸,尽管死状不甚安详,但裴文德心中已然有了几分底气。他走过去观瞧,见那人没有戴头盔,一头黄灿灿的金发,高鼻深目,是典型的欧罗巴人长相。大约死于偷袭令他十分惊恐,嘴巴长得大大的,一双天蓝色的眼睛也圆睁着。裴文德尽量不去看他的脸,只在他身上摸索了一番,可惜除了一身铠甲和一个钱袋,那人身上并没有类似纹章或家徽之类的物件。看来这群欧罗巴人也知道他们干的是见不得人的营生,不愿以真实身份示人。

朱寿略微有些失望,从裴文德手中接过那个钱袋掂了掂,也不打开看看,顺手就抛给了身后一名趟子手。等他再度把目光转向前方时,却轻轻“咦”了一声。

只见前方肃立的欧罗巴人哨卫中,有两个军官模样的人交头接耳说了几句话,随后其中一人打了个手势,有两名骑兵便策马往暗哨的方向走来。

两位教头也注意到了这一异常,范教头猛地一拍大腿,低喝一声:“不好!定是暗哨没有按时向他们发送信号,那边已经察觉出不对了。”

见此情形,朱寿当机立断,命令众人拿好兵刃,又向柯教头挥舞了一下手臂。柯教头心领神会,自背囊中抽出一支短矢。

却见那矢不过一尺来长,看上去毫不起眼,矢尖也不甚锋锐只是在阳光下折射出很特别的色彩,也看不出究竟是何种材质。

随着柯教头扣下机括,那支弩箭流星般飞出,正正射入欧罗马骑兵密集之处。众人耳中只听得一声轰然巨响,仿佛地动山摇,“天渊”旁边的一块地面瞬间塌陷下去,连带着站在上面的二十几名欧罗巴骑兵连人带马滚落深渊。一时间除了人喊马嘶,还有“噗通噗通”的落水声不绝于耳。地面上只余不足十名骑兵因离得较远安然无恙,但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除了努力控制受到惊吓的马匹不乱跑之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行动。

朱寿也没想到这“震天矢”居然当真能够撼天动地,不禁有些诧异。但他很快便回过神来,大喝一声“杀”,接着一马当先冲向敌军。

他们带来的趟子手都是禁军中的精锐,范柯两位教头也是武功高强之人,剩余的欧罗巴骑兵经此剧变早已失去了战意,如同砍瓜切菜一般被众人斩落马下。

当日近中天时,“天渊”附近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欧罗巴人了。

众人赶了一夜的路,又与这帮欧罗巴人斗智斗勇,一番激战,此时难免有些疲倦。朱寿便令众人在“天渊”旁找了一处较为平坦的空地稍事休整,吃些干粮。

裴文德记挂着此行的任务,只略歇了一歇,啃了几口干粮便站起身来,走近“天渊”往下看去。但见这巨坑足有数十丈深,四壁都是灰白色的岩石,上面寸草不生,坑底黑洞洞的也看不出有什么,但想起方才欧罗巴骑士掉落时溅起的水声,想必底下有水,那魔神的神躯,莫非就藏在水中?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众人修整已毕,纷纷开始忙碌起来。两位教头指挥着趟子手从马上卸下装备,组装下坑探索的工具。这群禁军士兵训练有素,效率极高,不多时便装好了滑索与吊篮。

为保险起见,原本应该先派几人现行下去探路,但朱寿执意不肯,定要亲自进入“天渊”。众人见他心意坚决,虽然无奈也只能应允,于是决定由裴文德与两位教头陪着他一同下去,其他人则在“天渊”上方警戒,若有异状则以响箭示警。

四人准备好随身兵刃与其他应用之物,两人一组走上吊篮,趟子手缓缓启动滑索,两个吊篮晃晃悠悠地向那深不见底的“天渊”降了下去。

虽说此时外面阳光明媚,但随着吊篮渐渐下降,光线也渐趋黯淡,等到下降至三十余丈时,坑内已是一片昏暗。两位教头点起火把,堪堪照亮了眼前一片空间。

这“天渊”巨坑内部并不如想象中宽阔,只比地面上的洞口略大一些,能够一眼从这头望到那头。四面都是灰白色的岩壁,凹凸不平,寸草不生,而下方则是一片平静无波的水面,满满当当充斥着整个底部,全然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使这巨坑更像是一个硕大的水井。

朱寿从范教头手中接过火把,四下环视了一周,轻轻说了一句:“奇怪,那些欧罗巴人呢?”

此时他们的吊篮正悬停在水面上方两三丈处,紧贴着一侧岩壁,距离欧罗巴人掉落之处不过几十米,但除了部分比较尖锐突出的岩石上挂了一些衣服和铠甲的残片之外,再也没有看到任何与那些人有关的痕迹。倘若人与马匹都落入水中淹死了,那么也总该有尸体或残骸漂浮在水面上,可下方的水面风平浪静,连一丝儿波纹都没有,也不像有漩涡或暗流将尸体卷走了。

四人各持火把,往四周又仔细查看了一番,均没有任何发现。

“怕是这水里有古怪。”裴文德说。

朱寿没有做声,从吊篮中捡起一粒石子,随手掷了出去。只听“咚”的一声闷响,石子落入水中,溅起一小片水花,慢慢沉了下去,似乎也没有什么异常。

再干站在吊篮里恐怕也是一筹莫展,朱寿只略想了想,便沉声说道:“看样子,得下水。”

两位教头闻言立刻让上面的人将吊篮又往下放了放,直到几乎与水面持平,又令人用绳索放下两套水靠。

眼看朱寿伸手就要宽衣解带,裴文德赶紧将他按住,正色道:“大将军,还是我去吧,咱们这些人里只有我学过道法,若水中当真有古怪,我也可以设法应对。”

朱寿虽停下动作,却并不为所动,只问他:“你水性如何?”

“这……只是粗通,但此处又不是大江大河,没有险滩激流,够用了。”

“不行,不能让你涉险。”朱寿断然拒绝,挥开他的手继续脱衣服。裴文德哪里肯依,紧紧握住他双手,绞尽脑汁想着要如何说服他。

这边正僵持不下,那边范教头却一把将水靠抄了过去,说道:“大将军,裴公子,你们就别争了。我自幼生长在瑷河边,自会吃饭起就会游水,可在水下闭气一刻钟,这下水的事情自然应该让我来。”

他自告奋勇,看起来又颇有自信,朱寿也裴文德便不再坚持,看着他换上水靠,做了几个伸展动作活动手脚。为防出现意外,朱寿特意在他腰间系了一根绳索,让他一遇到危险就扯动绳索,好拉他上来。裴文德也再三叮嘱,让他下去只看看水下是何光景,千万不可轻举妄动,无论见到何种异状都要先上来再说。

范教头满口答应,将一柄防身的单刀咬在口中,转身一头扎入水里。他确实没有吹嘘,水性甚是了得,入水之后只一忽儿便潜入水下,宛若一尾游鱼。只见水面之上荡开一圈圈涟漪,片刻后又恢复平静,只有一截绳子拖在外面,不时微微晃动。

朱寿、裴文德与柯教头大气都不敢喘,屏息凝神望着水面,暗自为范教头捏了一把汗。

整个“天渊”中顿时安静得吓人,只有吊篮上三人轻微的呼吸声,和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三人忽然发现水面上咕嘟嘟冒出许多水泡,紧接着那根绳索快速晃动起来。三人耸然一惊,明白是水下出了状况,急忙合力拉动绳索,不多时只听见一阵“哗啦啦”的破水声,范教头被他们拉了上来。

就在范教头出水的瞬间,三人齐齐看到水面之上起了怪异的变化。原本无波无澜的一潭死水忽然如同沸腾了一般,冒出一片又一片大大小小的水花,就像是有无数看不见的鱼儿不断从水中飞快跃起又落下。这情形足足持续了半刻钟,水面又渐渐恢复了平静。

裴文德盯着水面出神,只觉得这情形似乎有些熟悉,不料身后却传来柯教头一声大喊:“不好!”裴文德迅速回头,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

从水里出来的范教头整个人就像个染血的葫芦,遍体鳞伤,鲜血几乎染红了吊篮。他身上的水靠被撕得破破烂烂,裸露出来的肌肤上遍布大大小小的伤口,像是被某种动物撕咬出来的,其中最严重的一处在左小腿处,伤口足有两寸来长,皮肉都没有了,露出一截森森白骨。

朱寿与裴文德见状,再顾不得其他,急忙找来伤布替他包扎,柯教头也赶紧扬声呼唤上面的趟子手,让他们再放一个吊篮下来,将范教头拉上去疗伤。

幸而范教头神智尚且清醒,他断断续续告诉三人,当他潜入水中不过三四丈时,只觉得腿上一痛,似乎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可他向下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挥动单刀去拍打时也触碰不到任何事物。紧接着手臂、身躯、脖颈甚至是脸颊也感觉到了被噬咬的疼痛,可目之所及除了水之外却别无一物,似乎是无数看不见的食人怪物在攻击他,无论他怎样还击或者躲闪都无济于事。那些东西越聚越多,越咬越狠,他实在迫不得已,只得扯动了绳索求救。

三个人只听得惊疑不定,这下他们都明白了,那些滚落深渊的欧罗巴人和他们的马匹究竟去了哪里。

仰头看着范教头被趟子手重新放下的吊篮慢慢拉回地面,朱寿轻叹一声,说道:“看来这水是下不得了。”

此时日已西斜,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上面的趟子手点起灯球火把照明。范教头虽然伤势颇重,但好在都是皮肉伤,并没有伤及筋骨,用了伤药并包扎止血后便无大碍了。

“天渊”中只剩下朱寿、裴文德与柯教头三人,他们稍事休息了一阵,进了一些食水,继续冥思苦想要如何寻得神躯。

裴文德心不在焉地嚼着干粮,暗自回想范教头说的话。看不到也触碰不到,却遭受到了攻击,也能够隐隐有所感知,这情形与他十二岁那年的一段经历颇为相似。可惜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忽听柯教头说道:“既然水中去不得,不如就在这四周岩壁之上找一找,或许会有线索。”

朱寿也觉得有理,于是令上面的趟子手绕着“天渊”周围多放些绳索下来,要攀着这些绳索一段一段从岩壁上细细摸索过去。见此情形,裴文德只得将心中疑虑暂且按下,与他们一同攀上绳索。好在三人身手都还不错,在绳索之间攀爬腾挪并不算难事,只是要多耗些时间和体力。

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天色完全黑透之后,柯教头那边有了发现。在他们放下吊篮处东边距离三十几米处的岩壁上,居然有一条缝隙。

朱寿与裴文德听到他招呼,赶忙过去一看,但见那处缝隙在水面之上五六丈处,细细长长的一条,好似岩壁上咧开的一张嘴,宽度正好可以容纳一人侧身钻入。

这一回三人都谨慎了许多,再不敢单独行动,于是决定一同进入,无论发生何事也好有个照应。接下来由柯教头打头,朱寿居住,裴文德殿后,三人举着火把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钻进了缝隙。

这石缝中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手中的火把能照亮一片方寸之地,三人眼中所见依然是灰白色的岩石,没有任何异常。

裴文德暗暗算着步数,约莫走到百步开外时,缝隙忽然变得开阔了一些,不用再侧身通过,能够正常行走了,只是四周的景物并无丝毫变化,脚下也并无高低起伏。三人不敢有些许松懈,依然保持着警惕缓步向前。

就这么过了大半个时辰,还是没有走到缝隙尽头,前方黑洞洞地延伸出去,不知要通向哪里。按照长度来计算,现在他们已经深入地下足有五六里了。

尽管在这里没有遇到水下那样的危机,但三人还是感到一阵不安,他们带进来的火把快要燃尽了,在这条山缝中,火把燃烧的速度似乎要比外面快上许多。

打头的柯教头停下脚步,转身问道:“怎么办?要不要退出去?”

摇曳的火光中,朱寿的面色十分凝重,他想了一想,咬牙道:“不退,继续向前。反正这条缝隙直来直去没有岔路,大不了摸黑出去。”

裴文德心念一动,正想要劝他几句,柯教头却已经依言往前走了,只得无奈跟上。又走了不到一刻钟,只听“嗤”地一声轻响,他们的火把熄灭了。

四下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三人不由得更加谨慎,脚步也随之慢了下来。再走了大约几十步,裴文德忽然觉得身后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静,随后便听到朱寿说:“你们听,好像有声音。”

裴文德立刻凝神细听,果然有一阵脚步声从他们身后传来。那声音不疾不徐,规律有序,初时好像只有几个人,渐渐地却越来越多,好似有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正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跟着他们前进。

三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各自抽出兵刃准备御敌。裴文德回头向后看去,黑暗中目不能视物,他从怀着掏出个火折子吹亮,举起手臂上下左右地照了照。

微弱的火光之中,他们身后依旧是空空荡荡的缝隙,除了山岩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条石缝是一条直路,没有转折,没有岔口,四周的岩壁更是直上直下,连处可以下脚的地方都难找,若是有人跟着他们,哪怕只有一个人,只怕也无处藏身,更遑论是大队人马。更为诡谲的是,随着裴文德转身点亮火折子,原本近在咫尺的脚步声却忽然消失了。

三个人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

又过了片刻,见四周再无动静,朱寿再度开口:“往前走。”

“等等,”裴文德劝阻道,“此地大有古怪,我们还是不要轻易深入的好,不如先退出去再从长计议。”

火折子那一点微光只能照片眼前,裴文德看到朱寿轻轻咬着嘴唇,似乎也有些犹疑不定。正思虑间,裴文德手中的火折子闪了几闪,冒出一股青烟,熄灭了,四周再次归于黑暗。

几乎就在须臾之间,身后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脚步声又出现了。规律不变,节奏不变,但却越来越密集,仿佛自他们来路的这条狭长的山缝里挤满了人。然而除了声音之外,他们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碰触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

紧接着,脚下的道路也开始出现了变化,原本平坦的岩石突然像海浪一样上下起伏,虽然起伏的幅度不大,但足以令人但颤心惊。由于这条山缝过于狭窄,通过时难免会碰到岩壁,他们骤然发现不仅仅是地面,就连两侧的岩壁似乎也开始变得粘稠柔软,不断地起伏涌动。这整条山缝似乎在瞬息之间变成了一只庞大的活物,正从沉睡中慢慢醒来。

冷汗顺着裴文德的额头涔涔而下,他再顾不得与朱寿商量,大喝一声:“快退!”

朱寿与柯教头哪里还敢在此地停留,立刻调转方向跟着裴文德向山缝外疾奔。

尽管脚下的起伏越来越剧烈,地面的触感越来越黏滑,但好在没有想象中的大军挡住去路,他们一路跌跌撞撞却畅行无阻,很快便退到了山缝入口,重新攀爬上外面的绳索。

此时月上中天,月光从“天渊”上方照下来,勉强可以视物。三个人各自寻找了岩壁上凸起的石块落脚,挂在绳索上惊魂未定地看向他们刚刚脱离的山缝。

那条巨口一样的缝隙依旧与他们初见时一般无二,没有脚步声,也看不出内中的岩壁有任何变化。方才种种,似乎只是他们发的一个梦。

一时间三人都没有说话,靠在岩壁上稍作喘息,各自定了定神,又再度攀着绳索返回吊篮当中。

外面明月当空,繁星点点,皎洁的月光照射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就像铺上了一层白银,衬着四周高达数十丈的灰白色岩壁,端得是壮丽非凡。但是三人心中都明白,这看似宁静的“天渊”,实际上处处蛰伏着危机。

坐在吊篮里休息了片刻,朱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道:“这‘天渊’中暗藏着某些事物,似乎这些事物介于虚实之间,所以才能对我们造成危害,又让我们无法察觉它的本来模样。”

听他提到“虚实之间”,裴文德心中一动,似是想到了什么,说道:“在龙虎山修行时,师父曾教过我一段傩戏,古时的巫觋能够通过这种傩戏与祖灵沟通,并借助祖灵的眼睛查知那些隐秘。烦请二位替我护法,让我试上一试,看看能不能有所收获。”

朱寿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听到他有办法可以打破僵局,自然不会反对。于是他与柯教头稍稍退开两步,分立在裴文德两侧,各执兵刃全神戒备四周,且看裴文德如何施为。

却见裴文德站立起身,双目紧闭,开始依照某种特定的节奏摆动肢体,忽而拧腰踢腿,忽而挥舞双臂,动作诡秘中又带着一点蛮荒和神圣的味道。

虽然看不懂他到底在做什么,但朱寿与柯教头分明感觉到,随着他的动作,似乎有某种极为古老而又异常强大的事物正从无限高远的所在徐徐降落,它带来了令人战栗的压迫感,使得二人噤若寒蝉动惮不得,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但这种感觉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很快他们就觉得浑身一松,令人战栗的压迫感消失了。

此时裴文德已经结束了舞蹈,端端正正站在他们中间。他的样貌身形没有任何改变,但整个人身上的气质已经截然不同,与原先判若两人。

柯教头微微侧目,往他脸上看去,顿时被骇得大叫一声,险些当场跪倒。先前的裴文德虽然少言寡语,但却是个温润如玉的年轻人,与人对视时目光也是极温和的。但此刻他的眼神里不带一丝一毫人类的情感,其中流露出的沧桑与古老却超越了柯教头平生所见的任何一位长者,好像已经存在了千年万载。

朱寿听到他的叫声看了过来,柯教头不便开口出声,只能拼命摇头摆手,让他千万不要去看裴文德的脸。

却说裴文德遵照师父往日的教导跳完一段傩戏,轻轻呼出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人脸,单看样貌是个面容姣好的少女,双目紧闭神态安详,似乎正在沉睡。裴文德吓了一跳,身形微微一动,视线错开,当即他便发现此处远远不止这一个人。在他脚下堆叠着无数人体,有老又少,有男有女,全都赤身裸体,直挺挺地躺在那儿,层层叠叠排列得十分齐整,白花花的不见首尾。这堆叠的方式让他想起过去在皇城里看到过的垫道金砖,仿佛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由数不尽的人用身体铺就出一层地板。

他的正前方极远处,依稀可见有个巨大的祭坛。那祭坛的形制十分简洁,并无任何装饰纹样,好似就是一整块白玉,而在祭坛之上,有一簇火焰正在熊熊燃烧。虽然看不到柴薪或是油料,但那簇火焰却丝毫不受影响,似乎从混沌初开鸿蒙肇判它就已经在那里燃烧着,并且能够长长久久地燃烧下去,直到海枯石烂天地不存,它也不会熄灭。

这场景着实令人震撼,裴文德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久久不能思考。等到从这份难以言语的震撼渐渐散去,他不禁暗自忖度:此处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所在,若能站得更高些看看才好。他心念一动,顿时觉得视线开始慢慢上升,好像整个人漂浮在虚空中,不断向上飞起。

眼前由无数人体铺就的地面渐渐变得细长弯曲,最后露出了全貌。原来那无数人体组成了一个圆环的形状,神似一条衔尾之蛇,而那处祭坛正处于蛇头蛇尾交汇之处,使这个诡异而又壮观的巨大物体看上去如同一枚造型奇妙的戒指,那白玉祭坛正是戒指顶端最珍贵的宝石。

这个想法让裴文德倒抽一口冷气,暗想若这庞然巨物真是一枚戒指,那得是怎样巨人才能佩戴?

突然之间,他忽然感觉到在这无尽的虚空中出现了一阵异常,似乎有某种沉睡的事物正在渐渐苏醒。数年来在龙虎山上接受的教导让他明白,这东西他绝对不能看,否则定会引发极为惨烈的结果。

裴文德赶紧闭上眼睛收敛心神,竭力不去关注外部事物,转而内视自身,全力守护自己的心智。但即便如此,依然有阵阵声响如同惊涛骇浪般灌入他脑海,那声音似欢笑又似哭泣,似喜悦又似悲伤,他顿时觉得头痛欲裂,太阳穴突突直跳,好似有千万支利刃正在劈他的头颅,令他忍不住大叫出声。

有一只手自身后轻轻一拽,裴文德站立不稳,登时跌倒在地。耳边的声音消失了,他本能地睁开双眼,见是朱寿握住他一只手臂,正俯下身关切地看着他。

“小裴,你怎样……”话音未落,朱寿只看到裴文德面色惨白,自眼角流下两行鲜红的血泪。

“有……有发现。”

强撑着精神说完这句话,裴文德便再难支持,靠在朱寿怀中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裴文德自一阵摇晃中悠悠醒转。他发现自己躺在一辆缓慢行驶的牛车上,上方是一片片茂密的树冠,偶尔自枝叶的缝隙中透出碧蓝的天空。四周似乎有飞鸟在吱吱鸣叫,声音婉转悦耳,不时有微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

看来,他们已经离开了“天渊”,正在回程的路上。

头部依然在隐隐作痛,但比之先前早已好了许多,至少不再让人无法忍受。裴文德自车上坐起,又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赶紧扶住车辕。

前方赶车的人听到动静,回头一看,却是朱寿。

“你醒了?”朱寿道,“感觉如何?”

裴文德捏了捏眉心,道:“不妨事。”他一面说话,一面四下打量,看到柯教头与一众趟子手策马而行,而在他身边另外一辆牛车上,则躺着浑身包裹着纱布的范教头。

众人又走了一阵,朱寿似是抑制不住好奇,又问道:“你在‘天渊’里说有所发现,倒是发现了什么?”

裴文德摇了摇头,答非所问道:“我必须尽快面见李副山长。”

他不愿说,朱寿也不再逼问,仰头往西南方向看了看,淡淡道:“只怕你一时半刻,是见不到李副山长了。”

裴文德愣了愣,这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也往西南方向看去,但见那片遥远的天空中云气翻滚,电闪雷鸣。

东西两方修道人之间的战斗,还未分出胜负。

5 对 “猴山夜话之神躯”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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