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仙居县南门左近有家饭馆,不是什么金匾大字的买卖,只有一个小门面,里面支着五六张桌子。店里只卖两样吃食,浇头面和麦饼。面是清汤面,浇头里有笋干、蛋丝、肉丝和豆腐丝,浓浓地调以酱汁,倒也别具一番风味。麦饼既有素饼,又有包裹了咸菜、肉沫和葱花的肉饼,擀成极薄的一张,油煎之后又酥又脆,做得虽不算精致,但胜在货真价实。因此凡是出入南门的人,无论贩夫走卒还是行商坐贾,都会在这店里吃上一碗面或买上几张饼充饥。

此时刚过了午时,店里仍是座无虚席。一个货郎模样的人挑着挑子走进门,看样子也是熟客,与掌柜简单寒暄了两句,便寻了个空位坐下,将货挑子放在一旁,扬声问道:“掌柜的,可还有高粱酒吗?”

掌柜正在滴滴答答打算盘,闻言却笑了,“如今不比三年前,莫说高粱酒,便是金华酒也有。”

货郎也笑,连声道:“是了,是了,如今已是嘉靖天下啦。”

这几句闲话恰似一粒石子丢进了池塘,店里的食客们纷纷交头接耳地附和起来,这个称颂当今圣天子如何仁德,三年来屡次降低赋税,那个夸赞圣天子仁政感天动地,这几年便是天灾都少了。说到高兴处,掌柜的大手一挥,给在座的每桌送了二两高粱酒。

在一片兴高采烈之中,只有靠窗坐着的一个僧人无动于衷。他大约三十来岁,穿一衲麻衣,头上没有帽冠,身后背着行囊,脚上的僧鞋满是尘土。他生得面貌俊朗,但眉宇间却难掩忧郁,看上去显得心事重重。他面前放着一碗素面,已经吃了一半,执筷的手指白皙纤长,吃面的姿态也很端庄斯文,倒不像是个风尘仆仆的行脚僧。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僧人吃完面条,会了钱钞,出了城门一路往南而去。

仙居县城往南十余里便是括苍山。说来也怪,山脚下原本有几个村子,这一路走来却并无人烟,农田里也无人在劳作,好似村民都搬走了。再往前走了一段,才见着个樵夫背着一捆柴火从山上下来。

山道狭窄,僧人打了个稽首,侧过身子示意樵夫先走。不料那樵夫却停下脚步看着他,犹豫着问道:“法师是要上括苍山么?”不等僧人作答,那樵夫又摇了摇头,说道,“我劝法师还是不要上山得好,那山上有妖兽害人,已经有好几个村子的村民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约都是被妖兽害了。”

这话着实耸人听闻,但僧人脸上却不见丝毫惊惧,他只是微微颔首,问那樵夫道:“既然如此,施主又为何上山?”

“唉!”樵夫叹了口气,向下方一指道,“我住在山下这个村子里,邻人们能走的都走了,若不是我家有生病的老娘行动不便,我也走了。便是如今生计所迫不得不上山砍柴,也只敢在正午前去,阳气重些,想那妖兽也不敢出来。”

僧人眼中流露出悲悯的神色,低声念了句佛号,便头也不回地往山上去了。

那樵夫见劝他不住,只得又叹了口气,摇着头往山下村子里走,一边走还一边叹道:“也不知这是哪里来的法师,但愿莫被妖兽害了。”

樵夫却不知这僧人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僧人法号法海,虽无官衣在身,却是镇抚司一名巡风使,正受了仙居县令的委托前往括苍山调查村民失踪一事。

据说括苍山上原有六个开荒屯垦的村落,虽然人口不多,几年下来也逐渐兴旺。大约三个月前,县里的税丁照例上山催税,却发觉这些村子人去屋空,所有村民好似一夜之间都消失了踪影。税丁将此情形上报县衙,县令立刻派了衙役前去查探,谁知就连派出的衙役也是有去无回。县令自知此事绝不寻常,又上报了台州府,知府怕这几州交汇之地闹了匪患,也不敢怠慢,调集了一队官兵再次上山,这一次却连官兵都没有回来。几番来回事体渐大,知府判定必有妖异,好在这年头有官府之中也有镇抚司处理这类事体,于是便辗转到了法海和尚手中。

山上怪石嶙峋,绿树如茵,景色自然是一等一得好,而法海无心玩赏,凝神戒备走在陡峭山道上,他的脚步却不疾不徐,如履平地一般,武艺分明不俗。约莫走了一个时辰之后,前方便依稀可见几桩破旧的茅舍。

他来之前也做过功课,知道此处生着一棵巨大的槐树,树干约有两人合抱那般粗壮,树龄不下上百年,因而叫做“大槐树”村。村里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看那茅舍破旧,想来也不富裕。茅舍对面平坦处的土地都开拓了农田,只是数月无人料理,庄稼都已经荒了,杂草长得三四寸高。

法海便逐户观瞧,也寻不到一个人,连鸡犬猪牛之类家畜和家禽也没有。茅舍里为数不多的陈设都被翻得乱七八糟,活像是被贼人劫掠过,稍许值钱的物件,诸如衣物、被褥、钗环等物都没有。想来应该是附近的宵小们听说这几个村子村民失踪,偷了去也。

除此之外,并无可疑之处。现场被破坏得十分厉害,也无从判断到底是妖兽袭击,还是村民们遇到了什么变故自行离开。只是在村子里并未发现血迹或者人体残肢,便是有妖兽,也没有在村中吃人,或许是个开了灵智的。法海见无所获,沉吟片刻,他知第二个村头离此不远,看天色尚早,索性赶往彼处。

只走了半个时辰就到了马连庄,此处约有近百户人家,算是括苍山上规模最大的一个村子。房屋也不止有茅舍,其中两户最为富裕的人家的房子粉墙黛瓦,硬山顶、二披檐、封火墙一应俱全,便是与仙居城里的殷实人家相比也不差什么。

法海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同样空无一人,不过屋里的陈设比较完好,金银细软等值钱的物什虽然也没了,但却不是翻箱倒柜痕迹。或许是村民离开时带走的,也或许是出事之后他们的亲人从外面进来收拾过了。

村里还设有一座祠堂,装饰得雕梁画栋好不气派,门口挂着一块牌匾,上书“马氏宗祠”。法海走进祠堂,看到案几上的香烛都已经燃尽了,而除了马氏一族的祖先牌位之外,最古怪的要数正中央停放的一口棺木。这棺木所用板材虽算不得上好,却也是难得厚实的杉木,上面漆着红漆,是一口寿材。

这等寿材,就算是老寿星自己不要了,也能值不少钱财,也不会就这么随随便便置之不理。

法海心下犯疑,于是也不犹豫,暗自告了一声得罪,便气沉丹田使力一推,将那厚厚的棺盖推开了一半。

棺内并无尸首,只有一床锦被,大红的锦缎上用金线绣着团团万字纹。法海仔细打量一番,发觉这锦被铺得并不平整,内中似乎藏了什么东西。他伸手进去摸了一摸,从被子的下面里摸到了一个暗格,里面有块巴掌大小的木牌。这木牌看形状也是个牌位,用朱笔写着一行字:满仓将军之位。

出家之前,法海曾在镇抚司当过十年书办,各类奇闻异事也看了不少,却从未听说过有哪路神仙叫做“满仓将军”。但看这供奉的形式,倒像是东北的保家仙一类。看来此地富裕多半借了鬼神之力。又在棺材里翻了翻,再没有其他发现,便将木牌放回,把棺盖合上,走出了祠堂。

此时日已西沉,这村子里又不见灯火,光线有些黯淡了。法海想了一想,决定晚间就住在这村子里,等到天明后再探。于是他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来胡乱吃了些自带的干粮,便开始闭目打坐。

每日打坐两个时辰,这是师父灵佑法师交代给他的功课,也是弥勒教的修行。通过打坐可以安神静气,可以抛却杂念,也可以消解一切剪不断理还乱的愁思。三年来他谨守师尊教诲,不敢有丝毫懈怠,日日打坐诵经,虽不能说心如止水,却也能够保持心绪宁定。

“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 ……”

喃喃的诵经声在静谧的寒夜里仿佛能传播得很远,似一点微光,照亮了这个空无一人的村庄。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点声响传入耳中,渐渐地越来越清晰。起初法海以为是回声,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并非如此,那是成千上百人齐声吟诵的声音,就像这个村庄里正在举行一场法会,然而吟诵的却不是他熟知的任何一段经文,而是一种从未听过的语言。

法海睁开眼睛向四下张望,那声音又忽然消失了,除了近处的房屋和远处的山林,再没有别的东西。天空黑沉沉的,夜已经很深了,半个模糊的月亮悬挂在墨兰色的天幕上,就像一只浑浊的眼睛。

这一点细微的变故并未动摇法海的心智,他继续闭目养神,直到天光大亮,再没有听到其他怪异的声音。

在村里的水井中取了些水简单盥洗一番,再吃了些干粮,法海打起精神,继续前往下一个村子。

第三个村子叫做馒头屯,也是个三四户人家的小屯,只是不在山路左近,过去颇要费些手脚。村里的状况与前两个相差无几,村民不知所踪,也没有被劫掠或者受到妖兽袭击的痕迹。这个村子相对保持得比较完整,既没有歹人趁火打劫,也没有外来人收拾整理,还保留着村民们离开前的样子,厨房里有储存的粮食和水,甚至锅里还有煮了一半的饭菜,但已经完全腐化了。

这情形不像有计划地搬家,更像是村民们在某一天突然凭空消失了一样。

法海仔细探查,终于发现了一点异常。和前两个村子不同,馒头屯几家墙壁上都有一个形似佛龛的洞,但里面却是空的,并未看到具体供奉着什么,只有几个佛龛中还留有焚化的纸灰。

在其中一户人家的地窖里,除了许多陈年的稻谷,还躺着一只死去多时的田鼠。

寻常的田鼠大小不过数寸,而这只足有半尺来长,且生得膘肥体壮,浑身毛发油光水滑。在它肥满的肚腹上,黄褐色的毛发中间,有几丛与众不同的黑色绒毛,歪歪扭扭地组成四个字:满仓将军。

上一个村子的祠堂里供着“满仓将军”的牌位,恐怕就是这只田鼠,想来是个能搬运偷盗的仙家,可它又为何会死在这里?

法海心中疑窦丛生,又看向这具尸体。这田鼠不知死了多久,尸身都硬了,但却并未腐烂。它双眼圆睁,眼球瞪得几乎要脱出眼眶,尖尖的嘴部大大张开,露出一对白生生的门齿,神情显得极度惊恐,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活吓死的。

倘若它就是马连庄里马氏宗祠供奉的保家仙,少说也是个修行百年以上的精怪,会是什么东西能将它一吓致死?

上天有好生之德,尽管不知这“满仓将军”过往所作所为,法海也断没有看着它曝尸荒野的道理。他在馒头屯左近山林里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将其掩埋,又念了一段净土往生咒,算是替它超度,随后便继续向深山里赶路。

目前已经走过的这三个村子一个比一个古怪,但对于村民和官兵失踪的事宜却还是毫无头绪,法海决定加快脚程,将另外三个村子都探查一番再作道理。

后面的其中两个村子距离馒头屯都不算遥远,山势在这一段也稍显平缓,道路好走了许多。日头刚过中天,法海就已经将这两个村子都跑了一遍。

村里的境况与之前大同小异,村民都像是在某一天突然不翼而飞,只留下种种日常生活的痕迹。只是其中一个在山道边上,开着小客栈的村子,明显是被后来上山的官军又洗劫了一番。这两个村子也是每户人家的墙壁上都有一个空荡荡的佛龛,也偶有发现燃尽的纸灰,但除此之外就一无所获了。如此看来,或许村民的失踪与那佛龛里供奉的东西有关,“满仓将军”被吓死大约也与此物脱不了干系,但那会是什么呢?

在山林的树荫间小憩了片刻,草草用了一些干粮,法海开始向最后一个村子走去。

最后这个村子叫做柳家堡,与前五个村子相比更加遥远,建在一个叫做九洞尖的山峰之上,据说村旁有一条小河,村民们日常以捕鱼和打猎为生。

越往九洞尖走,山路便愈加崎岖难行。饶是法海身怀武艺,走到柳家堡时也已快到黄昏时分了。此时虽已入秋,但白天天气仍免不了炎热,法海走得出了一身汗,口中更是干渴难当。他先没忙着进村,而是到村旁的小河边里打了些水来解渴。

谁知他才刚喝了几口,忽然听到有个声音说道:“大和尚,大和尚,你可回来了。”

法海心中一惊,面上却是不显,赶紧四下打量一番,并无看到半个人影,且那声音的来处似乎离他极近,好似就在这条小河里。

“谁在说话?”法海沉声问道,手上却将盛水的钵盂丢开,暗自聚力于掌心。

耳中只听得一阵哗啦啦的破水声,有一条大鱼摇头摆尾地浮出水面。

但见这条鱼足有七尺来长,通体光滑湿润,显出一种带有光泽的棕褐色,头部扁平宽阔,四肢又粗又短,尾部偏圆而侧扁,上下有鳍,竟是一条大鲵。

这大鲵挥动短短的四肢往法海所在的岸边游了一段,那声音又响了起来:“不对,不对,你不是大和尚,你是个人。”

虽然不见它开口,但那声音确是从它的方向传出,听来干净明朗,还带着点儿奶音,像是个未满弱冠的年轻男子在说话。

法海一时有些发愣,无从分辨它到底是敌是友。

大鲵却浑然不觉,一面用尾巴拍打着水面,一面问道:“你是从山下来的吗?”

见它并无敌意,法海松了口气,悄悄卸去掌中气劲,只将一口真气运转在胸腹间不去,便趁机与它攀谈起来。

或许是在山里憋得久了,这大鲵非常健谈,简直是有问必答。它说自己是括苍山上一个小小生灵,不知哪一天开了灵智,自此就在这九洞尖上吸收天地精华,修行已有数百年了。

“不过说来也是古怪,原本括苍山上灵气充沛,确是个修行的好所在,但从三年前开始,这里的灵气却日渐稀薄,越来越不利于修行了。”大鲵晃了晃宽大的脑袋,语气中多了几分疑惑,“我也试着从山里游出去,一路寻访了不少大江大河,也见到了几个同修的精怪,都说从三年前的八月初三那天起,各处江河湖海中的灵气越来越少,修行也愈发艰难,不知是何缘故。”

法海心念一动,被这些话勾起了些许遐思,但他很快抛却了杂念,向这大鲵问道:“你说的大和尚是谁?”

一提起它口中的“大和尚”,大鲵的谈兴更浓。它在水中扑腾了两下,像是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它与“大和尚”的渊源。

据说这位“大和尚”自称金七窍,也是在括苍山上修行的精怪,他比大鲵修行的时日更久,悟性也更高些。过去数百年中,大鲵时常受他指点,两人的关系亦师亦友,相处得十分融洽。

约莫五六十年前,有位弥勒教的法师来到括苍山,金七窍见他颇有道行,便主动与他结交。那法师倒也不在意他是个异类,不仅与他相谈甚欢,还常常为他讲说佛法。大鲵说它也受邀去听过法师讲法,无奈天资有限,实在听不出什么妙处,因此听了几次就不去了。可那金七窍却兴致高昂,几乎天天与法师聚在一处,听他讲经布道。法师在山上住了半年有余,某一天忽然不辞而别,此后再没有回来。

从那之后金七窍就变了许多,也不与大鲵一起修行了,时常苦思冥想,口中念念有词,说众生皆沉沦,苦海难离。那时常有村民进山垦荒,他便学着法师的样子向村民说法,一来二去竟也收揽了不少信徒。在这数十年间,村民们但凡遇到困难就会向金七窍求助,而他也是有事必应。如此一来,山上的村民几乎家家户户都供着他的法相,把他当做了活神仙。

说到这里,大鲵叹了口气,水面上咕嘟嘟冒出一串水泡,又道:“后来我因为山上灵气日渐稀薄,想出去再寻个山灵水秀的好所在,谁知回来之后就再也没见到他了。”

听它说了这些,法海心中茅塞顿开。弥勒教度化世人的方式便是教导人们生前念诵佛号,积累功德,死后即可进入佛国,人人成佛,得享极乐。对于寻常人来说这不过就是个念想,可那金七窍是个修行数百年的精怪,也不知他身怀怎样的异术,怕不是当真在哪里建起了“地上佛国”,还把信仰他的村民一同带走了。

想到此处,法海又问大鲵:“过去那些村民向金七窍求助,是怎样召唤他的?”

“村民家中都供有一尊小金佛,那就是他的法相,只要对着小金佛呼唤‘金和尚’,他就会出来了。”

法海想起了他在几个村子里看到的那些空荡荡的佛龛,如今里面什么都没有,这法子必然行不通。他再问:“你有没有问过他,地上佛国在哪里?”

大鲵沉默片刻,在水中咕嘟嘟吐出许多水泡,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犹豫,半晌才轻轻答道:“他只说了一个字,‘东’,东方的‘东’。”

东?法海不由得抬眼看向东方,暗沉沉的天色里,那里只有一片光秃秃的山崖,更远处则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和郁郁葱葱的树海,毫不出奇。法海回转目光,想要再详细问问,可小河里却没了大鲵的踪影,不知何时它已经离开了。

法海有心去东方探一探,但看着天色已晚,只得先去柳家堡暂住一夜,等天亮之后再做打算。

一夜无话,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法海再次来到小河边,没有看到那条大鲵。他也不做停留,继续走向东边的山崖。那里除了嶙峋的怪石之外别无他物,下方则是几乎笔直的峭壁,耸立在一片白茫茫的晨雾当中。

柳家堡中有半数居民以打猎为生,法海找了些结实的绳索随身带着。他将绳索打成结套住了一块巨岩,又把另一头捆在自己身上,顺着山崖爬了下去。然而一直到百米来长的绳索都用尽了,他也没发现任何异样,湿滑的山岩上除了滑腻的苔藓和偶尔冒出头的杂草,连个能容纳人进入的山洞都没有。

看来这个“东”字并不是指示具体的方向,而是指代某种意象。

法海顺着绳索攀爬回山崖,刚一回头,正好看到一轮红日冉冉升起,遥远的山峦和近处的山岩,以及山间的树海都被染上了一层五彩霞光,雾气渐渐散去,天地之间所有景象都被旭日的光焰照耀得分外清晰明朗。

法海心念一动,忽然想起,正所谓“日出东方”,莫非黄金和尚的“地上佛国”,就处在太阳升起的地方?

眼看着日头越升越高,法海心中已然有了计较。他走下山崖,走到小河边,想要再向那条大鲵请教。然而他苦等了一天,大鲵也没有再出现。它去哪儿了?

尽快找到村民才是法海来到括苍山的第一要务,他无暇再去管那条大鲵,静静地等过了这一天,晚上继续在柳家堡借宿,计算着时辰差不多了,便摸黑又登上了山崖。

东方的天空由黑变灰,由灰变麻,再由麻变白,最终显露出淡淡的蓝色。山间的晨风吹起他的衣摆,天地之间蓦然出现了一道明亮的细线,金红色的霞光犹如冲破封锁的利剑劈开雾气,在天空中形成了一片扇形的绛紫色光面。

法海默诵一声佛号,迎着朝阳向前迈出了一步。

眼前的景象瞬间起了变化,光秃秃的山崖变作一片竹林,竿竿翠竹笔直挺拔,犹如一道绿色的屏障,一眼望不到头。

法海在竹林中走了几步,清风吹拂竹叶沙沙作响,而这声响中似乎夹杂着一些不同的声音,似乎是许多人齐声吟诵着什么,就和前两天他在马连庄夜宿时听到的声音一样。法海停下脚步,仔细分辨了片刻,便循着那声音的方向继续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赫然出现一大片平地,足有好几百人跪坐在地,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口中一刻不停地吟诵。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穿着打扮都是最普通不过的村民。而在平地中央有一块凸起的法台,上面盘膝端坐着一个中年和尚,也是双手合十,双目微阖。法海心知这应该就是那位金和尚了,但见他身披海青,脚踏芒鞋,生得方面大耳鼻直口方,倘若不是身处如此诡异的地方,倒也称得上一句宝相庄严。

谁知不看则已,法海刚盯着那和尚看了不过片刻,那和尚忽然睁开双眼,往他身上看了过来。与此同时,跪坐在他四周的村民们也都睁开眼睛,停止吟诵,齐刷刷地将目光转向了法海。

一时间四下里安静得出奇,饶是法海心智坚定,也被这情景惊得后退了半步。但他很快稳住了心神,双手合十向那和尚施了一礼,朗声道:“佛友既有普度众生的宏愿,又何必将这干村民困在此地?还请将他们放回,以全佛友慈悲。”

那和尚望着法海,目光宁静,不见悲喜,脸上也没有怒容。他缓缓开口,声若洪钟:“人之情感不能互通,因不通则生变,因生变则生分别心,此为所有贪欲及争斗之源。只有建立地上佛国,连通情感,使一人喜则众人喜,一人悲则众人悲,方可令世人平安喜乐……”

他像是在回应法海,却更像是在向身旁众人弘法。果然在听他一席话之后,跪坐在他身周的村民脸上都露出了祥和的神色,好似醍醐灌顶一般,忘却了所有迷惑和忧愁。

那和尚不再看向法海,敛目凝神口诵一声“南无未来佛弥勒世尊”,随即身形迎风暴涨,不消片刻就变得如同一桩房屋大小。离他最近的一名老者颤巍巍起身,手足并用爬上法台,头也不回地走进他半开的嘴里。紧接着其他村民也站立起来,一个个排着队向和尚口中走去。

即便在这个时候,他们脸上依然一片安详,好似即将去到的地方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极乐世界。

这情景看得法海毛骨悚然,他有心想要阻止,却像被魇住了似的动惮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数百村民一个一个走进和尚嘴里。

等到最后一个村民消失在那黑洞洞的巨口中,金和尚又恢复了盘膝打坐的姿势,然而他头颅后面却长出了数百个面目安详犹如沉睡的头颅,肩膀后方也伸出数百条肤色各异,掐着一样法决的手臂,整个变作了一个面目全非的怪物。

法海心中记挂着村民,也顾不得去管眼前这景象有多可怖,催动毕生元功奋力一挣,挣脱了看不见的禁锢,随后厉声喝问:“你做了什么?”

那金和尚微微动了动,身上所有头颅都把目光转向法海,千百张嘴同时开阖,发出的声音也好似千百个人同时在同时说话:“吾向世人传道一甲子,有求必应,然而人们的欲求无止无尽,人们的争斗无止无休。遂引领世人进入地上佛国,使人们心灵相通,此后吾即是众生,众生即是吾……”

听他话里的意思,那些村民是被他吞噬了,成为所谓“地上佛国”的一部分,个人的意志从此消散不见。

法海顿时怒从心头起,断喝一声抢步向前,对着法台上不似人形的怪物劈出虎虎生风的一掌。不料掌风尚未及身,那怪物忽地抬手一挥,法海只觉得身体一沉,脚下一空,就这么凭空坠了下去。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变作了全身骨瘦如柴的饿鬼,和其他许多饿鬼一同坐在一张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餐桌旁,拼命将桌上的食物往嘴里塞。然而不管吃下去多少,腹中仍旧火烧火燎般地饥渴难耐,一直吃到肚破肠流都不会饱足,直到就这样被活生生撑死。

他浑身一个激灵,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又变作一头羔羊,被人们剃去毛发,开膛破腹,分割宰食,一块一块都成为了盘中菜肴。

再度醒来时又仿佛置身地狱,忽而被滚烫的烈火炙烤,忽而被丢入油锅煎炸,忽而被抛上刀山承受万仞穿身之苦……

无穷无尽的折磨终于摧垮了法海的意志,他被无边的绝望和恐惧包围,感到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甚至开始从内心深处祈求,希望有人能够终结自己的性命。

就在他的神智即将崩溃之时,忽然有个声音从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他耳边:“醒醒,这是幻觉!”

这声音干净明朗,有些奶声奶气,听起来非常熟悉。

法海浑身一震,好似被一桶冷水兜头浇下,骤然清醒过来,全身上下汗出如浆,中衣都快被湿透了。他尚有些惊魂未定,喘着粗气强打精神向四周看去,却原来仍旧身处那一大片平地当中。只是此时法台上的怪物浑身颤抖不止,几百手臂挥向不同的方向,那些头颅各个表情不同似如各有所向,不知又要发生什么变故。

也不过就是片刻光景,耳中只听到“砰”地一声脆响,那怪物的身体居然从当中炸开,爆出一股墨一般的黑水。那黑水见风就长,顷刻之间就如同开闸的洪水,铺天盖地奔涌而来。

“不好,快走!”

一只手抓住了法海的手臂,拖着他往后方的竹林发足狂奔。他跑得很急,看不见长相,只能看到一身蓝白相间的衣袍和随风飞舞的黑发。法海不认得这个人,但却认得这个声音,是那条大鲵。

化作人形的大鲵拖着法海跑进竹林,黑水却也极快地漫了进来。那大鲵似乎认得方向,脚下不敢有丝毫停顿,就这么拽着他的手臂一路穿过竹林。

也不知跑了多久,法海只觉得眼前一花,定睛再看时,却已经身在山崖之上了。前方一轮初生的红日,朝霞漫天,时间并未过去多久。

法海定了定神,稍作喘息,方才觉得那阵令人窒息的恐惧和绝望消散了一些。就在此时,他听到身边大鲵化身的人叹了口气,俯身从地上拾起一样东西。

那是一颗黄金铸成的人心,多半就是金和尚的真身。

“唉,修行千年,仍是脱不了走火入魔的下场。”大鲵说,语气带着八分感伤,两份遗憾。

法海抬眼看向他的脸,这一看之下却惊得目瞪口呆。

那是一张二十几岁年轻男子的脸,生的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端得是俊美非凡,与法海睡里梦里也忘不了的那个人,竟然像了个十成十。

“你……你怎么……”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声音微微发颤。理智告诉他这绝对不会是那个人,那人已经不会再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了,可这张脸实在太过相像,轻易地开启了许多尘封的记忆,在他心中掀起万丈波澜。

见法海看自己的眼神异样,年轻人有片刻疑惑,随后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摸了摸自己的脸,急切地说道:“我现在的模样,很像你的一位故人,对不对?”

法海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咬牙平复着自己的心绪,强作镇静地点了点头。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金七窍的异术能够连接人与人的情感,方才我拉着你跑出来时受了他的影响,浸染了一点你的记忆,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你记忆中某个人的模样。要是你觉得别扭,我再变成其他模样试试。”说着话,他把手中的黄金心脏收进袖子里,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然而过了好一会儿,仍旧没有什么变化,他又嘟囔道:“奇怪,怎么又不成了。”

他的声音依旧是大鲵的声音,说话的语气神态也与那个人天差地别。法海回过神,摆了摆手道:“无妨,就这样吧。”

年轻人挠了挠头,神色间有些羞赧,“我修为粗浅,对于变化之道尤其不擅长,真是抱歉。”

他神色间一派天真浪漫,倒真像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法海长舒了一口气,将心中的千头万绪暂且按下,向他打了个稽首道:“先前还没有通过姓名,贫僧法海,不知阁下怎样称呼?”

年轻人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名字,原先大和尚见我一身斑纹,说是如同锦缎,他便一直叫我小花。”

“小花?”他说得有趣,法海不禁莞尔,摇了摇头道,“这算不得正经名字。如若你不嫌弃,我替你取个名字如何?”

年轻人双眼一亮,勾唇笑了起来,“好啊,还请大师赐名。”

法海目视前方,望着高悬与天空的朝阳,思索片刻后淡淡说道:“《六祖坛经》有云‘生死事大,无常迅速’。你刻苦修行,为的也不过就是超脱生死束缚,就如同鲜花长盛,永不凋零。不如,你就叫做花无谢。”

“花无谢,花无谢……”年轻人重复念叨了几次,抚掌笑道,“好,好,从今以后我就叫做花无谢。”

见他面露喜色,法海暗道也到了该谈正事的时候,便又对他说道:“我是镇抚司巡风使,此次上山是为了寻那些失踪的村民,如今村民已无生机,事端又是因金和尚而起,你可否将他的真身交于我,也好带回复命。”

花无谢闻言一愣,手指捏紧了袖子,问道:“你要带他去哪里?”

“如今镇抚司归属龙虎山柱国将军管辖,自然是带他去龙虎山。”

花无谢垂眸抿唇,面上早已不见高兴的神色,目光中带着淡淡的忧伤,低声说道:“他误入魔道,害了数百村民性命,有此下场也是报应。只是我与他到底相交一场,就不能让我留下做个纪念么?”

法海心下亦有些恻然,可到底职责在身,只得宽慰他道:“你若是愿意,不如和我同往龙虎山,只要柱国将军同意你将此物留下,我也没有阻拦的道理。”

花无谢踌躇半晌,像是下定了决心,微微颔首道:“横竖这括苍山也不再利于修行,我且随你下山,四处游历一番也好。”

打定了主意,两人当即下山,先行前往仙居县城,向仙居县令告知此间灾劫已然化解,随后又要了两匹快马,一路马不停蹄赶往龙虎山。

不过四五日时光,两人已走到江西龙虎山下,沿着山路拾级而上。到半山腰处时,眼前赫然出现一道高大的山门,有两名手持棍棒武师模样的人守在门口,往后依稀可见楼阁殿宇,气派非凡,看起来倒像是一座颇有规模的道观。

法海翻身下马,上前对那两位武师讲明身份,其中一人请他稍候,随后便飞跑入内通报去了。

花无谢面露新奇之色,细细打量四周,小声对法海说:“此地灵气充沛,倒是个万里无一的好去处,再适合修行不过,可为何守门的却是武师不是道士?”

法海面色微变,眸光闪烁,却并未答他。

大约过了盏茶光景,只见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大步走来。他身上穿着与寻常练武之人并无区别,样貌平平不见出奇,法海却极为恭敬地对他施了一礼,称呼他为“王将军”。

“小裴大人辛苦了,”王将军示意法海不必多礼,又问,“括苍山一行如何?”

法海双手合十,却说:“裴文德已亡故三年,贫僧是法海,请将军莫要再叫错了。”

“对不住,是我失礼了。”王将军倒也不以为忤,双手抱拳作了个揖以示歉意,“法海大师,请问括苍山此行如何?”

法海将他在括苍山所见所闻删繁就简说了一遍,退开一步指着花无谢道:“金和尚遗蜕就在这位道友身上。”

先前花无谢在法海身后站着,垂首只顾着听,此时法海这一退,倒把他暴露出来。那位王将军转眼向他看来,顿时也是面色丕变。

“他……他的脸……”

“此事是个意外……”法海急忙将花无谢为何会变作那个人的模样解释了一遍,又说,“若不是他在幻境中救我性命,只怕我也回不来了。”

“原来如此,也是这位道友与你有缘。”王将军面色稍霁,转向花无谢道,“这位道友,可否借金和尚遗蜕与我一验?”

他言辞和善,并无半分仗势欺人的架势。花无谢犹豫片刻,又看向法海,见他冲自己点了点头,这才从袖中将那颗黄金心脏取出。

王将军接过黄金心,捧在手中仔仔细细端详了半晌,长叹一声道:“此物内中大有乾坤,只是放在旁人身上恐怕不详,还是道友你留着吧。”说完他将黄金心脏还给花无谢,对着他上下打量一番,又说,“我看道友也是修行之人,如今我们三兄弟在这龙虎山上开设龙虎学院,专收天下有志报国的青年,不知道友可否愿意留在龙虎山继续修行?”

花无谢闻言呆住了,似是万没想到王将军会有此一请。他讷讷地转头去看法海,只听法海说:“这样也好,如今这天下名山大川,恐怕再没有比龙虎山更适合修行的地方了。”

他虽如此说,花无谢却没有立时应允。他抿唇思索良久,终是摇了摇头,“我自愿跟随法海大师。”

听他出言拒绝自己的好意,王将军却也没有流露出半分不快,仍旧是那副和蔼可亲的模样。他哈哈笑了两声,从怀中摸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花无谢,口中说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道友既然愿意辅佐法海大师,今后便也是镇抚司的巡风使了。我看道友不善搏杀之术,这里有一本《鹰爪功》秘笈相赠,还望道友不弃。”

花无谢犹豫着接过册子,只翻阅了几页便喜上眉梢,连声向王将军道谢。

此后王将军又邀请二人入内奉茶,被法海婉言谢绝。他们告别了王将军,飞身上马就此下山而去。

下山的路上花无谢好奇之心大起,忍不住问道:“大师,你那位故人究竟是谁?”

这次法海没打算再隐瞒,他一面驭使马匹行走山路,一面口出惊人之语:“他就是三年前驾崩的先帝,朱厚照。”

14 对 “嘉靖天下之黄金和尚”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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