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冯豆子上高二的这一年寒假,听说了乔一成正在备孕的消息。

时间过去了一年多,他的心结还没有完全解开,但在面对这些和乔一成的婚姻生活有关的消息时却已经淡定多了。就算是在自己家里听着冯大米向乔一成传授生儿育女的经验,他心里也没掀起太大的波澜,只是无奈地想着,哦,乔大哥准备生孩子了啊。

他脑子不知怎么又想起了生理卫生课本里的内容,男性Omega比女性Beta更容易受孕。那么或许过不了多久,乔一成的肚子里就会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然后再过九个月,这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就会呱呱坠地。但愿这个孩子能更像乔大哥,不要像那个陈一鸣。

这一年的春节,冯家的二女儿冯小米也出嫁了,新郎正是皮大聪。虽说冯大米很不赞成这门亲事,却架不住妹妹喜欢这个人,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婚礼还是在冯家的酒楼里办的,乔一成带着陈一鸣一起参加。新人敬酒敬到他们这桌时,皮大聪说:“乔大哥,听说你们准备要孩子了?这是好事儿啊,我得提前给你们道个贺,祝你们早生贵子。”

乔一成脸都红了,连忙端着酒杯站起来道了谢。

陈一鸣也跟着站起来,笑嘻嘻地说:“承你吉言,我一定好好努力。”

一句话说得整一桌人都笑了起来,乔一成脸红成了个灯笼,暗地里在桌子底下悄悄踢了他一脚。

被赶鸭子上架临时抓来当伴郎的冯豆子捧着酒瓶跟在皮大聪身后,小夫夫之间那点儿暧昧的小动作都被他看在眼里。虽然理智上知道这和他没什么关系,但陈一鸣的这句话听在他耳朵里却无比地刺耳,简直就和撕开他刚长好的伤口再往上撒把盐差不多。

他不知道那时候自己有没有流露出异样的神情,但乔一成确实在踢了陈一鸣一脚之后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那眼神很复杂,带着点儿羞赧和内疚,更多的却是关怀。但也只有这短短的一瞥,很快他就移开目光低下了头,小声和陈一鸣说起话来。

冯豆子心里五味杂陈,又不好在自己二姐的婚礼上再闹出事来,千般滋味万般思绪,也只能化为一声轻轻的叹息。

当然,如果能够预料到之后发生的那些事,冯豆子觉得,他一定会在那一天和他的乔大哥说些什么。

乔一成两口子要孩子的计划到底还是没有顺利实施,他还没来得及怀孕,杨玲子先怀上了,孩子是乔七七的。

寒假刚过没多久,天气还没有回暖,有天晚上几个中年女性冲进学校,不顾门卫的阻拦跑到夜高中的教室里,把正在上课的乔七七拖出来,当着操场上许多师生的面,其中一人兜头抽了乔七七一记大嘴巴。

当时正好是普高那边第一节晚自习的下课时间,这事情立刻就传开了,很多学生自习也不上跑到操场上去看热闹。

打人的那名女性自称是杨玲子的母亲,其他人则是她的姐妹。她们说乔七七搞大了杨玲子的肚子,嚷嚷着要报警送他去吃牢饭。一边说还一边拉扯拍打他,把个清瘦的少年摆弄得就像是个小木偶。

乔七七自幼胆小,遇上这种事情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除了站在那儿不住地掉眼泪,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杨玲子的母亲越说越是悲戚,一屁股坐倒在地,拍着大腿嚎啕大哭,嘴巴里不住地骂乔七七“小王八蛋”、“小短命鬼”。

很快学校里的老师闻讯赶来了,连哄带劝地把她拉起来,转头让乔七七先回趟家把他家长找来。杨玲子的妈哪里肯干,揪住乔七七的衣服死活不撒手,说什么都要根他一起去,生怕他跑了。几个老师商量了一下,觉得这样闹下去影响学校教学,就派了七七的班主任跟着,带着杨玲子的妈和几个姨去了乔一成的二姨家。

这事情冯豆子听说得有点晚,赶过去的时候人已经走了。他再没了继续上自习的心思,拿了书包就要跟过去看看。可刚跑出校门又觉得这样不行,听乔四美说,他们表哥齐唯民到外地进修学习去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在家。准表嫂常征生了一场病,最近还在住院。而齐家的另外几个兄妹根本就不管乔七七,二姨也不是那种特别靠得住的人,就算杨家的人去了,估计也闹不出什么结果。

他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对与他同病相怜的乔七七的同情占了上风。冯豆子跺了跺脚,暗骂了一句脏话,扭头跑向另一个方向。

乔一成和陈一鸣的家距离学校有点儿远,这个钟点公交车都没了,冯豆子足足狂奔了半个多小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总算站在了那扇门前。

结婚以后乔一成早早就把地址告诉了冯家姐弟,也不止一次邀请过他们来玩,冯大米和孙勇夫妇偶尔来过几次,但冯豆子却一直没有来过。

他拄着膝盖喘匀了气,擦了把头上的汗水,轻轻敲响了房门。心里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没想到他第一次踏进乔一成的婚房,居然是为了乔七七。

来开门的是陈一鸣,看见小脸通红还喘着粗气的冯豆子不免有些惊讶,问道:“豆子,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家?”

冯豆子不想搭理他,只说:“我找乔一成。”

乔一成穿着睡衣走过来了,手里还拿着半个削好的苹果。看到冯豆子他也愣了一下,随后很快热情地招呼:“豆子来啦,快进来坐,找我什么事儿?”

冯豆子没有进门,甚至一眼都没往屋里看,一五一十地把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又说:“四美说齐大哥到外地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常征姐病了还在住院。我觉得这事儿十有八九最后还得你拿主意,所以先过来和你说一声,让你有个思想准备。”

乔一成手里的半拉苹果掉在了地上,他气得脸色刷白,整个人摇摇欲坠,陈一鸣赶紧扶了他一把。

大约过了有半分钟,乔一成才算缓过劲儿来。他没说这事情预备怎么办,先问冯豆子:“你怎么过来的?”

“跑过来的。”冯豆子说。

乔一成点点头,又说:“谢谢你,豆子。已经很晚了,你快回家吧,让一鸣送送你。”

看他这个样子,冯豆子本想劝慰几句,可听他让陈一鸣送自己,眉头又皱了起来:“不用,我走回去就行。”

说完他像是赌气一样,转身就要走。

乔一成赶紧叫住他,让陈一鸣拿了车钥匙过来硬塞到他手里:“你把那辆捷安特骑走吧,就停在楼下的自行车棚里,挺好找的。路上要小心,慢点儿骑。”

冯豆子本能地还想拒绝,但乔一成说什么都要把车钥匙给他,他只好接了过来,瓮声瓮气地说了声“再见”,就逃也似的跑下了楼。

等冯豆子一走,房门一关,乔一成再也按捺不住,狠狠一脚踢飞了掉在地上的苹果。

陈一鸣赶紧把苹果捡回来,连拉带拽地让他在沙发上坐下,握住他的双手问:“一成,豆子说得没错,这事儿八成会闹到你家去,你打算怎么处理?”

乔一成紧紧抿着嘴唇,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我不管,我也管不了。”

三十

乔一成是真的不想管。折腾了快三十年,他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生活,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有盼头,他实在不想为了一个从小就没长在他身边,跟他感情有限的弟弟再去生出什么波澜。

当天晚上,乔一成绝口不提此事,仿佛只要他不去想,这件事情便就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然而两天后的周日,杨玲子的母亲找上门来。

一大清早,家里的防盗门便被拍得山响,同时伴着极高的调门的叫骂:“乔一成你开门!你教出来的流氓犯弟弟你不管谁管!”

他们家本来就是单位分房,楼里的邻居几乎都是陈一鸣一个系统的同事。如今正是陈一鸣想要在职位上更进一步的节骨眼儿,继续放任她闹下去显然会有很大的负面影响。乔一成脸色铁青和陈一鸣对视了一眼,陈一鸣抱了抱他:“没事的,我去开门。”

门一打开,杨玲子的母亲便一脚踏了进来,她环顾了一圈干净整洁的屋子,挑起眉毛看着陈一鸣:“你就是乔一成?”

“我是一成的爱人,他身体不太舒服,您有什么事情跟我说就好。”陈一鸣客客气气地回应,还弯腰取了双拖鞋递给对方。

结果人家看都没看一眼,直接踩到了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地板上。毫不客气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后,扬着下巴说:“事情你也知道,我闺女被乔一成他弟弟弄大了肚子,总要给个解决章程吧。”

陈一鸣压着火气平静地回答:“一成已经和我结婚了,乔家的事情我们管不着也管不了。您要说法,还是应该去乔家找我岳父,子女婚事总要父母来定,您说对吧。”

杨铃子的妈冷笑一声:“糊弄我是吧?我打听过了,你们两口子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你们确定不管是吧?”

陈一鸣点头后,对方便痛痛快快地起身:“行,你们等着。”说完便转身出了门,防盗门被摔出了一声巨响。

乔一成从卧室里走出来,两只手心里都是冷汗。陈一鸣露出个安抚的笑容,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柔声安慰:“别怕,没事的。”

话音没落,房门再一次被敲响,门开后乔七七踉跄着被人推了进来,身后跟着的除了杨玲子的妈和几个表姨。女人们背着抱着行李铺盖洗脸盆一拥而入,招呼都不打便在客厅里打起地铺,转眼功夫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杨玲子的妈半躺在沙发上气若游丝,好像下楼一趟便已经身染重疾,命不久矣。她“虚弱”地说:“我闺女命苦,如今被人搞大了肚子人家还不肯认,我一个老婆子没什么能耐,只能住进你们家,什么时候你们给解决了,我们就什么时候搬走。”

乔七七缩着肩膀站在角落,一脸无措地看着乔一成,嘴开合了几次才小声喊了一句:“大哥。”

乔一成靠在墙上,脸色比乔七七还要白上几分,几乎和身后新粉刷不久的墙面一个颜色。

当天晚上,乔一成拿着烟盒火柴去了阳台。为了备孕,他已经很久没有碰过这个玩意儿,陈一鸣见状喊了他一声,犹豫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第二天两个人的眼睛都熬得跟兔子一样,还是要各自打起精神,乔一成和陈一鸣商量了一下之后决定由他跟单位请个假在家看家。陈一鸣原本想留下陪他,乔一成摇摇头:“你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别为这个耽误了。”

结果他们两个没意见,杨玲子的妈却不乐意了:“你们得去上班啊,我们都准备好大字报了,就贴你们单位门口,让领导同事好好看看什么样儿的人才能教出来强奸犯。”

乔一成咬着牙低吼:“你们再这样我会报警的!”

杨玲子的妈蹭地蹦起来,站在沙发上居高临下地嚷嚷:“你报警啊!让警察来把强奸犯抓走!”说罢又一屁股坐下,拍着大腿拖着腔哭诉:“我苦命的闺女啊,你看看你找的是什么人家啊我还活着干什么,咱们娘俩带着你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死了算了……”

几个表姨见状也哭得哭闹得闹,乔七七手腕上拴了截短绳把他和杨铃子的妈绑在了一起,如今不得不跟着老太太的动作上下挥舞手臂,像个接触不良的机器人。

乔一成看着眼前的一幕,只觉得窒息。他闭了闭眼,不敢去看陈一鸣的反应,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你们想怎么办?他们俩都这么小,要不我们出钱,让小姑娘把孩子做掉吧?”

杨铃子的妈听完又掉下一串眼泪:“能做掉还用你说?医生看过了,我们女儿怀的这一胎位置不好,手术危险大,搞不好要送命的!”

从昨晚到现在一直一言不发的乔七七这时候开了口,声音哑得让人不忍听:“大哥,你让我和铃子结婚吧。”

经过连续几天伴随着一哭二闹的扯皮,双方定下了乔七七和杨铃子的婚事。由于两个孩子都不到法定结婚年龄,杨铃子的妈说是要给女儿争取个保障,狮子大开口,要乔家出三千块彩礼。

最后是陈一鸣拿出来自己之前攒下来的打算为这次升职走关系的钱拿了出来。乔一成开始说什么都不肯要,陈一鸣安慰他:“放心吧,这次不管是论资排辈还是看工作业绩,都没人比得过我,这钱送不送都一样。”

乔一成沉默半晌,给了他一个满是疲惫的拥抱:“对不起。”

对不起拖累了你。

三十一

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彻底中断了乔一成和陈一鸣想要孩子的计划。

乔七七和杨玲子一起被学校劝退了。这两个人都还没满十八岁,但杨家的一个姨路子广,不知道从哪里开来了介绍信,谎报年龄让他俩去登了记。如果没有这张结婚证,准生证是决计办不出来的。

两个半大孩子的婚礼是乔一成和杨玲子的妈一起操持的,简单到连酒席都没有,就请两家最近的几个亲戚吃了顿饭。齐家的几个孩子嫌丢人都没有出席,只有二姨来了。乔家那边二强三丽四美都来了,却唯独缺了乔祖望,他说是因为脚疼得走不了路,来不了,可乔一成心里清楚,他就是怕杨家的人问他要彩礼。

这个被他们叫做父亲的男人,从来不会在子女有难的时候挡在他们身前。

饭桌上乔七七穿了一套不大合体的西装,衬得整个人越发清瘦,那张小脸儿也越发天真无辜,活像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

乔一成看着看着,心里忽然咯噔一下,觉得自己办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这个漂亮得和他们家里人都长得不像的孩子,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而他却在这孩子刚刚成年的这个时间点,因为一个草率的决定,过早地把他推向了一场不知前途的婚姻,几乎掐断了这孩子未来的所有可能性。

然而不管他再怎么后悔,如今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晚了。

婚后乔七七生了一场病,持续性地高烧不退,打针吃药吊水都不管用,医生说就是神经性地发烧。

乔一成探望过他几次,有一次竟然在病房里看到了冯豆子。乔七七性格内向,从小到大,唯一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只有不计后果维护过他的冯豆子。

当时乔七七躺在病床上烧得迷迷糊糊,小脸一片绯红,下巴尖得让人心疼。他好像睡也睡不踏实,一直不清不楚地说着糊话,小猫呢喃一样念叨着:“对不起,阿哥。”

乔一成知道那不是在叫他,可心尖尖上却也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冯豆子把他冰凉的手塞进被子里,轻声说:“乔一成,你不该让他结这个婚。”

乔一成愣住了。

“他根本不爱杨玲子,无爱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冯豆子看着乔一成说。

被这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盯着,乔一成头一次产生了一种想要掉头就跑的冲动。他知道自己害了乔七七,甚至做好了准备迎接齐唯民和常征的指责,但唯独来自冯豆子的责备让他觉得无地自容。

这孩子从小依赖他、崇拜他、仰慕他,就算他从未回应过他稚嫩懵懂的喜欢,冯豆子也没有怨过他。可在这件事情上,他却让这个孩子失望了。

这天回家以后,乔一成的脸色相当难看。陈一鸣问了几句发生了什么事儿,他也没有回答。最后陈一鸣也不问了,张罗着做了几个他爱吃的菜,推着他坐在了餐桌旁。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陈一鸣说,“等我升了职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咱们出去旅游怎么样?就当陪你散散心。”

乔一成拿着筷子,食不知味地扒拉了几口,默默点了点头。

他俩再没有提起过要孩子的事,陈一鸣是担心他的精神状态,不敢再让他心里有负担,而乔一成则是完全没有心思再考虑这个。乔七七的事让他头一次对自己产生了质疑,在那个家里,他究竟算不算是一个合格的大哥?等到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他又能不能当一个合格的父亲?

大约半个月之后,陈一鸣他们单位提拔副处的人选出来了,却不是他,而是宣传部门的一个科长。这人到税务局工作还不满两年,是空降过来的,无论业务水平还是工作能力样样不如陈一鸣,唯一的优势就是有个在市委组织部当领导的好叔叔。

这件事让陈一鸣大受打击,意志消沉了好几天。过去他基本上没有在乔一成面前抱怨过自己工作上的事儿,但是这一次,他却不止一次地问乔一成:“你说说,我到底比他差在哪儿?”

乔一成也知道他心里不好过,总是竭尽所能地劝慰和陪伴他。他知道这种情况无论放到谁身上,一下子都很难迈过这道坎。如果是单纯因为能力不足失去唾手可得的职位也就罢了,被一个样样都不如自己的衙内截了胡,换了谁都得气得吐血。

有时乔一成忍不住会想,如果当初他没有把那三千块钱给了杨玲子的妈,而是用来上下打点,陈一鸣是不是就不会失去这个职位?这个念头一冒头就再也挡不住,常常在深更半夜里折磨得他睡不安枕。

他想,或许自己是一只蜗牛,自打出生起身上就驼着一个沉重的壳子,无论是谁想要和他并肩而行,都被会他拖住脚步,再也无法奔跑。当年井然离开了他,到另外一个国家展翅高飞,现在陈一鸣选择了他,恐怕终其一生也难有寸进。

他这样的人,是不是根本就不配拥有幸福美满的婚姻。

不管乔一成心里怎么想,日子还是要过下去。陈一鸣很快调整了状态,至少在乔一成面前再也没有流露出一丝颓丧,他依旧每天早出晚归,兢兢业业干着他的本职工作,只是外出应酬的次数却比以前多了一些。

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陈一鸣忽然说:“一成,我想辞职下海。”

乔一成正在摘菜的手停了片刻。对于陈一鸣的这个想法他倒不是很意外,毕竟现在已经是市场经济了,全国下海经商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有人赚得盆满钵满,也有人亏得血本无归。陈一鸣刚刚在单位里遭受了这么大的挫折,会产生这个念头一点儿都不奇怪。

“你想好了?要是做生意的话,家里的钱可能不太够。”乔一成说。

陈一鸣摇了摇头:“不用家里出钱。小张,就是在建材市场开铺子的那个,他给我介绍了一个大老板,同意给我投资,让我跟着他一起做建材生意。这些年我好歹也积攒了一些人脉,卖点儿建材肯定不成问题。”

乔一成想了想,缓缓说道:“生意也不是那么好做的。现在你在税务局干着好歹是个铁饭碗,每个月都有稳定收入,劳保也不用自己操心,一旦下海这些可都没有了。”

“我知道……但是你看看我,一没钱二没背景,干得再好还不是就拿那点儿死工资?”陈一鸣叹了口气,“我不想一辈子都被那些拉关系走后门的压一头,我想干一番自己的事业。”

他顿了顿,伸手从背后搂住了乔一成的腰,凑过来磨蹭了一下他的脸颊,声音也软了下来:“一成,我做这个决定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

三十二

当年初春,杨柳爆青,空气中还感受不到什么暖意的时候,陈一鸣办完了所有手续正式辞职下海。

当天乔一成特地请了两个小时的假回家做了一桌好菜。吃饭时,他开了几瓶啤酒,金黄色的酒水上盈满细腻丰富的泡沫,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漂亮。

陈一鸣辞职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没有瞒着他,还反复和他商量,征求意见。乔一成知道,这是伴侣对他的尊重,而且陈一鸣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也并不令人意外。于情于理,他都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然而乔一成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不踏实,这种不踏实并不是因为陈一鸣放弃了铁饭碗。毕竟如今这个时代到处都是机会,下海经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乔一成心里却莫名地七上八下,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被生活吓怕了,以至于有一点变化都要战战兢兢。

他强压下心里的不安,举杯祝福陈一鸣:“前途似锦,马到成功。”说罢两人碰了碰杯,仰头一饮而尽。

这之后,陈一鸣愈发忙碌起来,每天早出晚归,应酬也越来越多。但在这种高强度的工作压力下,陈一鸣的精神状态却一天比一天好,每天都神采奕奕。渐渐乔一成也习惯了每天下班后,相比于邻居家里的灯火通明,他这边永远是一片漆黑,冷锅冷灶的样子。最初他也试着等过陈一鸣几次,结果都是饭菜凉透后,陈一鸣才带着一身酒气回来。

第二天早上陈一鸣会十分愧疚,一个劲儿向他道歉。后台乔一成便不再回家开火,能在单位食堂对付就对付一顿,不想吃也就那么算了。每隔一周,他都要雷打不动带上水果去一趟陈一鸣父母那边,两位老人对他都很热情,但乔一成却总是觉得受之有愧。他知道二老希望他尽快要个孩子,但现在这种情况,他和陈一鸣无论是心态上还是时间上,都不可能完成这个目标。

不过这半年也并非没有好事发生,最近几个月陈一鸣拿回家的钱相比于之前多出不少,他告诉陈一鸣那位老板很赏识他,发展会越来越好。二强和三丽也都定下了婚期,为此乔一成还特地回了大杂院几趟,陪三丽上街买了两套结婚要穿的新衣服。

三丽从小懂事,说什么不肯让他出钱,乔一成没听她的,仗着自己胳膊长抢着结了账。

“谢谢大哥。”三丽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抿嘴笑。

因为这个妹妹从小遇到的事情,乔一成总是更心疼她一些。如今眼看她出落的亭亭玉立,马上就要有自己的家庭,乔一成又欣慰又有些舍不得。在乔七七那边,他仓促地做了不负责任的决定,现在他由衷地希望三丽能够幸福。

乔一成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妹妹的头:“谢什么啊,以后自己成家要硬气一些,谁欺负你你就告诉哥,哥帮你揍他们。”

三丽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挽着自家大哥的胳膊面露憧憬:“我要是能把日子过成你和一鸣哥那样就好了。”

乔一成闻言却有些发愣,他下意识地摇头:“别,别过成我们……”

然而话没说完他自己又觉得莫名其妙,陈一鸣稳重、踏实、有责任感,对他也是千好万好,现在虽说忙碌了一些,但那都是为了他们的家想要多赚些钱。他怎么会想要否定这样的生活?

片刻走神后,他把话续了下去:“你得过的比我们还好才行。”

三丽并没有听出什么问题,乔一成一路将她送回了大杂院。在门口,刚好碰上了周末补习回来的冯豆子。

九月开学,冯豆子升上了高三。他还在持续长个子,如今已经几乎和乔一成一般高,作为Alpha,发育过程中的优势也逐渐显现了出来。相比于同龄人身板结实许多,已经越来越有大小伙子的样子了。

冯豆子和他走了个对脸,看见他后脚步一顿,然后匆忙点了个头算作打招呼就快步先进了院门。

“听说冯豆子成绩不错,人也不像小时候那么皮了。冯老爹现在逢人就说自己家要出第二个大学生。”三丽细声细语地跟乔一成说。

乔一成想这样可真好,那个从小上房揭瓦的熊孩子会有一个自由痛快的未来。

当天晚上他到家后,意外地发现陈一鸣在卧室收拾行李。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吃饭了么?”乔一成有些惊喜地问。

陈一鸣手上不停,把熨好的衬衫仔仔细细放进了箱子里:“吃过了,我明天开始要出差一趟,短则两星期,长则一个月,你在家照顾好自己。”

乔一成走过去,有心帮他整理,陈一鸣却抬手拦了他一把:“我自己来就行,你不知道需要带什么。”

乔一成有些讪讪地收回了手,沉默了一会儿又没话找话:“你跟谁一起出去啊,小张?”

“不是,我和老板出去,白起,你见过的。”

之前陈一鸣他们老板请公司几个业务骨干一起吃饭,要求带上各自家属,乔一成见到了那个叫白起的男人。席间,白起举手投足间强势干练又精致讲究,礼节上挑不出任何错处,但乔一成总觉得他骨子里透着一股疏离与傲慢。

是个十分与众不同的Omega。

吃饭的时候,陈一鸣大多数时间都在和白起还有同事们交流,说到有趣的话题时,眼睛都在发光。这让乔一成觉得有些高兴,同意陈一鸣辞职的决定这么看来是正确的。

不过自从陈一鸣下海以来,他和乔一成交流的时间和话题就都越来越少。偶尔几次谈谈工作,也都或多或少会提到白起。

乔一成点点头:“那你路上注意安全,有事情的话给我打电话。”

陈一鸣点点头“嗯”了一声。

晚上10点多,乔一成洗漱好先上了床,过了一会儿陈一鸣也走了进来。暧昧的床头灯下,两个人的视线相互纠缠,是个很适合发生什么的氛围。

然而传呼机却在这时十分不解风情地响了起来,陈一鸣看了眼撂下一句:“公司的事。”

便急匆匆走到客厅拿座机打起了电话。电话是上个月新装的,就是为了陈一鸣方便在家联络工作。乔一成在卧室里只能听见模模糊糊的几个词。

收拾好了、都带齐了、放心……

是白起的电话啊,乔一成心想。然后他回忆起了对方身上的信息素,是玫瑰的味道。

6 对 “岁月无声(八)”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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