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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修贤最后也没问井然为什么没有及时联系他,没能赶回来陪他去医院。毕竟他心里明白井然的答案除了“对不起”,连个“下次不会了”的保证都给不出。

清晨,杨修贤躺在床上,隔着门板听了会儿外面传来的均匀快速的切菜声有些出神。这一段时间,井然每天早上都会提前一个小时起床,轻手轻脚地关上卧室的门,到厨房里准备各种养胃的食材,要么煲汤要么熬粥,为此他甚至特地趁着午休到书店买了两本菜谱。所有都准备好后,即使他晚上不在家,杨修贤自己热一热也可以正经吃上一顿饭。

杨修贤听了一会把被子拉上来蒙住了头。那天在胃痛的折磨下,他甚至灰心到想过放弃。但井然像个狡猾的赌场东家,用对杨修贤来说最具有吸引力的温情为诱饵,勾得他砝码用尽也不肯下桌,非要心怀希望赌手赌脚垂死挣扎。

同时井然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晚上和周末即使回母亲那里吃饭,到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早,从以前的二十四孝彩衣娱亲变成了字面意义上的“吃顿饭就回来”。

杨修贤对此当然是举双手表示欢迎,毕竟喝不完的汤和粥还可以趁热灌给井然,省得浪费。

就这么在家修身养性了将近一个月,再怎么用心井然的养胃粥也变不出更多的花样儿,杨修贤每天嘴里都要淡出个鸟来,闹着想吃火锅解馋。开始井然还严防死守说什么都不同意,逼得杨修贤午休时偷偷摸摸跑出去到附近学校门口小卖部,挤在一堆小孩子里买辣条和怪味豆吃。

井然发现后哭笑不得,没收顺带松了口:“外面的火锅口味太重,我和我妈说一声,这周末不过去,咱们自己在家涮肉吃。”

杨修贤颇有些一朝被蛇咬的觉悟,点头答应下来,心里也做好了临时被放鸽子的准备。周六下班后,两个人一起去了市场,井然买了一堆涮火锅常用的食材之外,还买了只处理好了的老母鸡。

当天晚上回去后便配上红枣、枸杞、党参、排骨,用最近给杨修贤煲汤的砂锅炖上。杨修贤好奇地凑过去看,井然一边忙活一边解释:“咱们做鸳鸯锅,清水太淡你肯定不爱吃,给你吊高汤,对胃也好。”

杨修贤听完心里一暖,嘴上还要故意找点茬儿:“不许放香菜啊!”

“不放。”井然好脾气地说:“我用香芹提味,保证好喝。”

第二天一早,井然爬起来打开锅盖,小火慢炖了好几个小时的鸡汤鲜香扑鼻,杨修贤都循着香味儿跟着来了厨房眼巴巴地抻着脖子看。

井然见状忍不住笑,将他往外撵:“还要等放凉过滤掉油才能用,别着急。”

杨修贤哼了一声:“我才不急呢,我更想吃辣锅。”

傍中午,两种汤底都准备妥当,井然在厨房洗菜,杨修贤负责把电火锅端上餐桌。一边忙活一边还要围绕“杨修贤同志到底能不能吃辣锅”这一问题你一句我一句地展开热烈又友好的讨论。

就在这时,门铃突然响了起来。井然手上沾着水不方便,便打发杨修贤去开门:“可能是收水费的,咱们平时不在家周末来堵人。鞋柜上面抽屉里有零钱,你直接用那个交费。”

“哦好。”杨修贤说着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位女士,穿着一身精致得体的米色半袖针织衫和藏蓝色长裤,头发盘的一丝不苟,画着符合年龄气质的优雅淡妆。杨修贤心头狠狠一跳,知道了这位外表与井然有五分像的女士的身份。

他瞬间摆出一个符合“合租同事”身份的恰到好处的疑惑表情,试探着问:“阿姨您好,您是……您是来找井设的?”

井然的母亲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穿着居家服的杨修贤,不冷不热略点了点头:“对,我是他母亲,来看看他。”

杨修贤连忙笑着从鞋柜拿出一双新拖鞋放在她面前,然后冲着厨房高声喊:“井设,阿姨过来看你了,你快来,菜放那我来洗。”

说完又帮井然母亲将鞋子拿了进来,热情又礼貌地寒暄:“阿姨您快进去坐,我给您倒水。”

说完他快步走向厨房,和从厨房出来的井然走了个面对面,那一瞬间他看到井然的脸上的神情几乎是带着恐惧的。杨修贤却一句也不能多说,一眼也不敢多看,就这么擦肩而过。

他拿出洗干净的玻璃杯,到了两杯清水端进客厅,井然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轻声和母亲说着什么。杨修贤把杯子放下本想直接回厨房洗菜,却被井然的母亲叫住:“你是井然的同事吧?”

“对,阿姨,我是井设的同事,您叫我小杨就行。”杨修贤微笑着说。

井然母亲点点头,客气地表示:“井然平时给你添麻烦了。”

杨修贤哪里敢接这话,连连摆手:“没没没,井设是我领导,是我让他多费心了。”

老太太抬了下嘴角,似乎是做了个微笑,但眼神依然是疏离甚至带着审视的,杨修贤全身紧绷,最后还是井然突然开口:“厨房热的汤该好了,小杨你先去关火。”这才解救了他。

井然的母亲这个时间登门,中午自然是要和他们两个一起吃饭。老太太讲究细嚼慢咽,食不言寝不语,一顿饭下来一句话都没有说,井然和杨修贤也陪着一言不发。

杨修贤已经完全没有了胃口,期盼已久的火锅吃到嘴里味如嚼蜡,锅里扑出来的水汽让他坐立不安,一顿饭吃得堪比受刑。

等井然的母亲用随身带的手帕擦了擦嘴,井然和杨修贤也立刻放下了筷子。饭后,井然陪老人聊天,杨修贤主动刷锅洗碗,有心想听听他们娘俩在聊什么,但声音太小一点也听不到。这让杨修贤心里七上八下,十分不踏实。

等收拾好桌子洗好碗擦干手,杨修贤来到客厅。井然母亲见他进来便伸手招呼他坐。杨修贤端坐在沙发上,腰背不由自主挺得笔直,然后他就听老太太慢条斯理地说:“小杨啊,阿姨知道你们平时工作忙,但是井然他已经30多岁了,大多数人到这个岁数孩子都该会打酱油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做母亲的没别的心愿,就是想看着孩子成家立业有出息,你说对吧?”

话音刚落,井然就有些急,低声开口:“妈您和我同事说这些干嘛?”

老太太却压根儿不理他,只盯着杨修贤。

杨修贤迎着她的目光只能回答:“您说得是。”

井然母亲满意地点点头:“阿姨说这些也没别的意思,你们两个一块儿工作又一起租房子,想必关系不错。你平时多帮我劝劝井然,让他别一门心思就知道工作,以前他光棍一条我不稀得管,如今都有女朋友打算谈婚论嫁了,可就不能再这样了。所以啊,工作那边要是有什么小杨你能帮他的,你就多帮帮他,算阿姨求你。等以后他结婚了,阿姨一定好好谢谢你。行么?”

杨修贤楞楞地坐在那里,觉得这沙发可能是坏了,要不怎么会一直往下陷?他茫然地看了眼井然,发现井然皱着眉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闭上了嘴。于是他只能下意识地点头:“好。”

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嗓子不舒服极了,呛着咳嗽了好几声。

最后井然的母亲是怎么离开的,他都几乎没有了印象。还是井然一脸焦急地拉着他叫他的名字才唤回了魂。

杨修贤盯着井然的眼睛,轻声问:“你……要结婚了?”

话从嘴里说出来,再传到耳朵里,短短五个字,几乎支离破碎到不能成句。杨修贤觉得自己陷在了一个噩梦里,而这个噩梦的始作俑者,偏偏是曾经解救过他的那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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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那天井然借口带程真真划船,出门之后打完电话却直接回去找胃疼的杨修贤,他就一直担心母亲会来兴师问罪。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程真真不仅没有向母亲告状,反而帮着他圆了这个谎。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说的,总之母亲对他的表现很满意,还鼓励他说年轻人就要多出去走走。

正好那段时间他发愁怎么能把杨修贤的胃病养好,有了母亲这句话简直像是得了圣旨一般,每次回家吃饭只要看到程真真在,吃完饭放下筷子就说要带她出去玩儿,不是说要喝咖啡,就是说要逛商场。当然每一次井然都只是和她在街上随便走走,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以工作为借口离开。程真真对此毫无怨言,甚至还经常在母亲面前帮他遮掩。次数一多,井然心里难免有些过意不去,对她的态度也多少温和了一些,有时还会耐心地和她说几句话。

在此之前井然从来没想过要去了解这个女孩儿,这些日子接触下来,他发现程真真的心思非常单纯,是个典型的小女人。她文化程度不高,也没什么理想和抱负,平时喜欢听港台流行歌,喜欢看席绢和左晴雯的言情小说,满心憧憬着属于自己的完美爱情。对此井然只觉得哭笑不得,撇开性取向不提,他也实在没有兴趣当一个小女人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能有近一个月,在天气慢慢开始热起来的时候,有一天井然照例周末回家,母亲忽然告诉他今天是程真真的生日,让他午饭后陪女孩儿去商场里挑选一件生日礼物。

程真真红着脸连声说不用,母亲却坚持说道:“你这孩子也不早点说,我啥都没准备。然然你替妈妈陪真真去选,算我送的。”

井然条件反射地想要拒绝,可一想到这段时间程真真帮他圆了那么多次谎,又觉得送个礼物当谢礼也无妨。于是这天吃完了午饭,井然带着程真真一起出门,头一次没有把她扔在半道上,而是陪着她进了商场。

程真真似乎有些惶恐,甚至都不敢上楼去看那些高价的女装,只在一楼的一个卖小饰品的柜台前停下脚步。那里主要售卖的都是银饰,价格不高,工艺也有些粗糙,按照井然的眼光是不太看得上的,然而程真真却坚持要在这里买,看了好一会儿选中了一枚胸针。

“确定要这个吗?”井然问,“你可以不用考虑价格,没关系的。”

程真真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红着脸回答:“这个就可以了,挺漂亮的,我很喜欢。”

听她这样说井然就不再坚持了,掏出钱包很痛快地结了账。他甚至没有留心那枚胸针到底是个什么造型,大概看着像是一朵花的样子。

买完了东西井然再没有心思陪她逛街,随便找了个借口说要加班,匆匆把程真真送回家后,就迫不及待地回去陪杨修贤。

那天杨修贤胃疼的模样让井然心疼不已,因此这些日子他格外温柔体贴,尽心尽力变着花样地给杨修贤做养胃的饮食。

在母亲和程真真的事情上,他对杨修贤已经有很大亏欠了,要是连他的健康也照顾不好,这个男朋友当得未免太不合格。怀着这样的想法,无论自己心中再如何苦闷,井然都不会将不好的情绪在杨修贤面前表现出来。再加上最近他有了新的办法摆脱母亲的挽留,能够陪杨修贤的时间多了很多,两个人的心情似乎都好了起来,仿佛渐渐回到了过去那样幸福又甜蜜的日子。

胃病有所好转之后,杨修贤就不肯再吃清淡的养胃粥了,说什么都想吃点儿重口味的。井然逮到过一回他和小孩子一起挤在学校小卖部门口买辣条,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得答应他周末在家自己煮火锅吃,

为了这顿火锅俩人忙活了一晚上,尤其是杨修贤,就像小时候期待年夜饭那样眼巴巴地盼着等着,落在井然眼里真是又可怜又可爱,让他的心都快化了。

可谁知火锅还没吃上,家里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在厨房里听到杨修贤叫出那一声“阿姨”,井然手里的汤勺好悬没掉到地上。他怎么也想不到母亲会突然到访,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满心满脑子只转着一个念头:怎么办?幸好杨修贤随机应变,很好地扮演了一个“同事”的角色,没有让母亲一进门就看出马脚。

对于向母亲介绍杨修贤这件事,井然心里一直非常抵触。他既不能承认他俩真正的关系,又不愿意只把杨修贤说成普通的同事,但此时此刻箭在弦上,也由不得他不按照那个最安全的剧本来走。

他们陪着母亲食不知味地吃了这一顿火锅,饭后杨修贤去洗碗,井然陪着母亲坐在沙发上聊天。

老太太开口就问他:“好好的周末怎么不去陪真真?上次让你给人家买生日礼物,就买了那样一个胸针,你也不嫌寒碜。”

井然故意忽略了第一个问题,只说:“是她自己选的,我也没办法。”

母亲往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又问:“你和你这同事很要好?我看今天的火锅花了不少心思呢。”

“他胃不太好,我……”井然看着母亲的脸色,忽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背后冷汗直流,赶紧改口道,“我们公司这几个月都很忙,我也馋火锅很久了,又觉得外面店里不干净,所以花了点时间自己做。”

母亲的脸色阴晴不定,双眼紧紧盯着他不放:“有这个时间,你还不如去和真真逛逛公园,总不能每次都让人家姑娘找你吧。”

母子俩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儿,母亲三句话不离程真真,井然觉得难受极了,咬了咬牙说道:“妈,我和程小姐真的不合适,您能不能……”

他话音未落,就看见杨修贤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母亲立刻换上了一副和蔼的表情,招着手让他过来坐。井然不明白母亲想干什么,也实在想不出理由拦阻,眼睁睁地看着杨修贤一头雾水地坐下。

等到母亲一开口,井然就猜出了她的意图,心里急得油煎火烧一样,却也没拦住母亲和杨修贤说他已经有女朋友了,而且正打算谈婚论嫁。

听完这话杨修贤表情没变,整个人却像被谁当头打了一记闷棍,当时就呆了。井然慌了神,也顾不得母亲会不会有所怀疑,好说歹说要把她劝走。老太太倒也没再说什么,只嘱咐他下周记得回家吃饭,又礼貌地冲杨修贤示意了一下就出了门。

井然把房门关上,回头看见杨修贤木然地坐在那里,仿佛魂魄已经被抽空了,只剩下一副躯壳。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握住杨修贤的手连连叫他的名字,叫了好几声才看到他眼睛眨了一下。

“你……要结婚了?”那双眼睛直直地看过来,黯淡地像是失去了星光的天空。他说话的声音很轻,语气都是虚的,犹如陷入了一场无边的噩梦。

井然生平头一次感受到了锥心刺骨一般的疼痛,自他的胸膛左边而起,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他急切地将杨修贤僵硬的身体拥入怀中,反复在他耳边说:“不会的,你相信我,不会的……”

过去不管他说什么杨修贤都相信他,这一次井然迫切希望还能获得他的信任。然而内心深处却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在不停地质问:你还值得他信任吗?你一次次地伤害他,为什么还不放手呢?

井然深吸一口气,把那个声音按了回去,更紧地搂住了杨修贤。他舍不得放手,这份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真挚的感情,让他怎么舍得轻易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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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修贤被井然紧紧抱在怀里,动弹不得。他觉得胸口发闷,喘不上气来,刚刚吃下去的东西也在胃里翻江倒海让他一阵阵犯恶心。

井然一遍遍地重复要他相信,杨修贤听了却只觉得疑惑,疑惑井然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地提出要求。他挣扎了一下无果后哑着嗓子说:“你松手,放开我。”

井然闻言却将他搂得更紧,过紧的束缚带来的不适让杨修贤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无法自控地发起抖来,这是“矫正”治疗留给他的终年不愈的“疗效”。

开始他还能咬着嘴唇强撑,到后来他疼得几乎要落下眼泪,只能用力去掰井然的手:“你放开我啊,算我求你了,你放开吧……”

井然似乎是被他的反应吓到,终于松了劲。杨修贤踉跄着冲进卫生间,扶着洗手台把刚吃进去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净,一直到嘴巴泛起了苦味才算消停。吐完之后他感到一阵脱力,被井然从身后扶住。这次杨修贤并没有拒绝,他倚在井然身上漱口洗脸,看了看镜子觉得总算没那么狼狈后才开口:“咱们谈谈吧,井设。”

井然握紧了他的手,眼神里似乎装着千言万语,最后却只能点点头:“好,我们谈。”

屋里依然能够闻到鸡汤的香味儿,可杨修贤却几乎想不起来自己之前是怀着多么雀跃的心情盼望这顿火锅。他和井然分坐在茶几两头,有点儿远,但却是目前他所需要的距离。

杨修贤想问的太多,千头万绪全堵在嗓子眼儿。最后他只好自嘲地笑笑:“你自己说吧。说说那些你们都知道,就我不知道的事。”

井然沉默半晌,终于开了口。他说得有点儿乱,但杨修贤大概听懂了。一时间他简直不知道是该唾弃自己太天真轻信,还是该“敬佩”井然分身有术。

等井然说完杨修贤一手捂着不太舒服的肠胃,一手轻轻敲打沙发扶手,轻描淡写地做了个总结:“所以,你嘴上答应我不会去相亲,但还是在你母亲的安排下认识了一位叫程真真的女孩,每次回到你母亲那边都会和她见面。我胃痛那回,你之所以没能赶回来,也是因为她。”

说完他忍不住嗤笑一声,笑自己是个傻子。

井然慌乱地想要解释,话未出口便被杨修贤打断:“然后呢,你们打算结婚了?凭咱们两个的交情,我是不是应该给井设你随个份子?”

他知道这话说得诛心,但他心里有一团火,左奔右突灼烧四肢百骸,非要把火星子喷出来才能痛快。而井然显然听不得这种话,他迅速地摇头,整个人身体前倾,急切地说:“不,没有。那只是我母亲一厢情愿罢了,我,还有程小姐都没有这个意思。你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杨修贤看着井然,心里一片茫然。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自己开口:“我说过,只要你不结婚,我们可以慢慢来,你不该骗我的。”

说完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井然的眼睛:“我现在还舍不得不要你,但是我暂时也不想看见你。这几天麻烦井设睡客房吧。”

杨修贤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完全无视了井然。井然做的养胃粥,即使再费工夫,杨修贤也只是挑喜欢的食材吃两口,剩下的便毫不心疼地倒掉;除了工作上必要的汇报和沟通,多余一句话也不会说;他甚至会在酒吧里喝到深夜,哪怕井然找过来也不会在尽兴之前离场。

他用这三天,慢慢熄灭了胸口处那团要命的火焰。第四天开始,井然搬回了主卧,一切恢复如常。他们默契地翻过了这篇,就像那个周末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他们的夏天就这样浮皮潦草地倏忽而过,繁忙的工作,故作的平静,井然带着歉意和心虚的笑容,以及混着药味的汤和粥,组成了杨修贤对那个盛夏最深刻的印象。

蝉鸣渐远,雁阵惊寒。

天气一天凉过一天,井然和杨修贤都穿上了外套,愈发显得身高腿长。

分公司这边之前的几个项目都表现不俗,如今算是彻底打响了名号,最近又有政府工程找上门来,井然不能怠慢,一早到公司就钻进了会议室和甲方碰头。

临近中午,前台突然走进来,说外面有位年轻姑娘来找井设,是替井设母亲送东西。

井然还在开会,和他租一个房子的杨修贤成了最好的接待人选。

杨修贤笑着答应,随前台一同来到公司门前。一位长得十分漂亮的姑娘拿着个袋子略显局促地站在那里,见到杨修贤客气地点头问好。

之后她将袋子双手递过来:“您好,这是,是井然的妈妈让我织的围巾。井然最近太忙都没能回去,阿姨就让我送到这边。”

姑娘话没说完,脸先红了,看上去更添几分颜色。落在杨修贤这里,却十分扎眼。

他注意到姑娘外套上别了一个银质胸针,花型恰好是他之前和井然说过的突厥玫瑰。

杨修贤接过袋子,客气地寒暄:“好,我会转交给他的。您是井设的……?”

姑娘看上去有些腼腆,没好意思接茬儿。倒是前台同事打趣:“还能是谁,肯定是井设女朋友!”

杨修贤咬着舌尖勉强挤出个笑模样:“程真真,程小姐对吧?”

程真真露出了个惊喜的表情:“井然和你提过我?”

“嗯,提过。”杨修贤点头。

然后他盯着那个胸针真心实意地赞美:“程小姐的胸针很漂亮。”

程真真不好意思地低头:“嗯,井然他眼光一向很好。”

杨修贤像被人当胸踹了一脚,好容易才维持住无懈可击的笑脸,点头赞同:“是,程小姐和井设也非常般配。”

然后他看到了程真真惊喜又羞涩的微笑,那是深陷爱河中的女孩子才会有的表情。

杨修贤狼狈地转开目光,不想再看。那明艳动人的笑容直白地告诉他,什么“程小姐没这个意思”也是骗人的。

去你妈的井然。

送走了程真真,杨修贤拿着袋子机械地走回座位。里面是一条羊毛线织成的灰蓝色围巾,厚实柔软,花样打得也很漂亮,一看就是用了心思。杨修贤甚至替井然想好,和哪几套衬衫和毛衣会更搭。

无论在什么地方,领导的八卦总是传得飞快,没一会儿大家就都知道刚才门口那位漂亮姑娘是井设的女朋友,郎才女貌,神仙眷侣。还有好事的特地过来问杨修贤知不知道姑娘的来路,杨修贤笑着摇头:“这个你们等会儿还是直接问井设吧,爱情故事当然要当事人亲自说才比较生动。”

那天,杨修贤的微笑似乎是被刻在了脸上。等井然送走了甲方,他将袋子递给井然,然后和大家一块儿起哄:“恭喜啊井设,女朋友真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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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夏天还是如记忆中一样炎热,但是再高的温度也温暖不了井然那颗几近支离破碎的心。

母亲的到访让杨修贤知道了程真真的存在,此后他住了整整三天客房。

对此井然非但没有半句怨言,心里甚至还有一点庆幸。他以为杨修贤会离开他,或者强迫他在亲情和爱情之间做出选择,可杨修贤只是把他赶出了主卧,并且还告诉井然,他舍不得不要他。

这句话让井然既感到安慰又带着一丝恐慌。安慰的是杨修贤暂时还不准备和他分手,恐慌的是如果他再不积极改变目前的状况,杨修贤离开他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等这一点点不舍都在无尽的失望中消耗殆尽,他还能用什么留住这个人呢?

为了能够重建杨修贤对他的信心,井然下定了决心再没和程真真单独见过面,无论母亲怎样抱怨,都咬死了不肯妥协。幸好这时又有新的项目找上门来,工作的忙碌让井然可以理直气壮地拒绝母亲叫他回家的要求。

这一年的夏天就在一片兵荒马乱的繁忙中度过。井然收敛起所有的棱角和锋芒,像对待一件易碎物品那样小心翼翼地面对杨修贤,除了工作场合,平时就连说话都尽量顺着他。两个人默契地再没有提起过程真真,就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在他俩的生活当中。

一切似乎又变得正常起来,井然每天和杨修贤一起工作、一起加班、一起回家、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每周仍旧保持着两到三次性爱的频率。偶尔他还是会无可奈何地被母亲叫回去,但无论在母亲那里遭遇了怎样的不愉快,他都会在推开家门的那一刻把郁闷的心情藏好,露出一张温柔的笑脸面对杨修贤。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平静的生活像秋日的湖面波澜不惊,但底下汹涌的暗流却常常让井然觉得胆战心惊。他越来越难以入眠,时常会被噩梦惊醒,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极端复杂的情绪撕裂成了两半,任凭伤口鲜血淋漓,却苦苦寻找不到止血的方法。

也就在这个夏天,井然打电话联系总公司的同学,让他帮忙把那边的房子卖了,同时提议将他手头的部分股权转让给杨修贤。他的解释无懈可击,卖房子是因为想在家乡定居,转让股权则是“股权激励”,能够留住人才更好地为公司工作。私心里他觉得杨修贤喜欢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如果把它买下来,两个人有了共同的房产,再加上公司股东里也给杨修贤留了一席之地,他俩之间的联系就能够更加牢固一些。

中秋节前夕,又有一个大型政府公建项目邀请分公司做建筑设计,这次是旧城改造当中相当重要的一个环节,要建一座全新的博物馆。在上门洽谈之前,甲方点名要求井然来负责这个项目的设计,作为公司的台柱子,他自然不能怠慢,从三天前就努力准备资料,每天都要写写算算弄到深夜。

当天一大早他们刚上班,对方的人就到了公司,井然召集了相关的员工在会议室里和对方足足商讨了一整天,连中午饭都是叫了盒饭送进去的,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因此当他送走了甲方的工作人员,刚刚走进办公室,看着杨修贤满脸堆笑地递过来一个纸袋时,脑子里居然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井设,你女朋友好漂亮啊!”前台姑娘率先说道,“你们俩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平时井然在公司里没什么领导的架子,同事们和他说话也没那么拘谨,偶尔开开玩笑他都不会在意。可乍一听到“女朋友”这三个字,却像是被一根针扎进了心里,井然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女朋友?什么女朋友?”

同事们很快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告诉他中午有个特别漂亮的美女来给他送东西,还跟杨修贤聊了几句,虽然美女没有明说,但是大家都看得出来她和井然关系匪浅。

大致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井然本能地看向杨修贤,见他站在一堆同事中间,和大家一起拍着手起哄,脸上仍是笑着的。这表情让井然心下一沉,仿佛连血管里的热血都要凉了,他分明从杨修贤的笑容里看到了近乎绝望的眼泪。

井然猛地咬了一口口腔内的软肉,让疼痛提醒自己现在还是工作场合。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强作镇定地叫了包括杨修贤在内的几个同事进会议室,向他们一一布置好接下来的工作,最后说:“今天就不加班了,大家回去早点休息,明天我们再来细化方案。小杨,你留一下。”

等到其他同事都出去了,井然走到杨修贤身边半蹲下来,犹豫着想要握住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有些慌张地分辨道:“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

不等他说完杨修贤就站了起来,收拾好桌上的笔记本转身就往会议室外走,竟是完全无视了他。

这天下班以后杨修贤拒绝搭井然的车,坚持要自己步行回家,井然索性也不开车了,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了一路。

两个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走在傍晚的街道上,仲秋的晚风吹在身上带来些许凉意。井然好几次试图和他说话,但只要他一靠近,杨修贤就加快脚步继续往前走,根本连一个眼神都不愿给他。每被无视一次,井然的心就往下沉一点儿,他只能硬着头皮跟在杨修贤身后,反复组织着语言想着要怎么解释,可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一次杨修贤大概不会再相信他了。

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回了家,杨修贤拿钥匙开了门,进门后看也不看跟在身后的井然,直奔卧室打开衣柜开始收拾东西。

井然没想到他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彻底慌了神,冲上去关住衣柜,握住他的双手慌乱地说:“修贤,你听我说,她真的不是我女朋友,我对她没那个意思……”

“放手。”杨修贤奋力一挣,声音里带着隐忍的怒气,“你不觉得你的解释越来越无力了吗?先是说你不会相亲,然后不声不响去见了程小姐,后来你说你和她都没那个意思,可人家姑娘偏偏就有那个意思,现在你又……下一次你是不是就要告诉我,结婚也不代表什么,结婚证不过就是一张纸,咱俩还能继续当炮友?”

自两人相识以来,杨修贤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过去俩人偶尔闹别扭,他也会冷嘲热讽几句,但那在井然看来就像小猫伸出爪子来挠人,总是撒娇的成分更多一些,从来没有哪次像这样,字字句句宛如重拳,一下一下擂在他心上。

井然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还能说什么呢?杨修贤的指责完全没有错,事实上确实是他无法反抗母亲的意愿,一步一步妥协至今。

他不再说话,杨修贤也没理他,重新打开衣柜手脚麻利地继续收拾,眼看着就要把他的背包装满了。

井然叹了口气,制止住他想要拎起背包的动作,缓缓说道:“你留下吧,我走。”他停了片刻,带着几分祈求又看了过来,“等你想见我的时候,我再回来。”

杨修贤抿着嘴唇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坚持要拎起背包。井然把背包里他的衣物一件一件取出来,再把自己的生活用品一件一件塞进去。杨修贤全程盯着床单,既不阻止他,也没有催促。

这几个月井然时不时地会短途出差,应用之物都是齐全的,没几分钟就收拾好了。他把背包挎在肩上,脚步沉重地走出卧室,走到客厅,踏出了那道门。

房门在他身后关上,那一声轻响却让井然浑身颤抖,仿佛被关在门后的,还有他曾经梦想过的,那个幸福的未来。

21 对 “炮友(13)”的想法;

  1. 井然摊牌吧……让相关的人知道真相吧,别把未来全都活成谎…..井然需要为自己活,为自己向往的未来和事业,为自己爱的人活。

  2. 唉,太难过了。然然也很痛苦,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在强势妈妈的眼皮底下他的爱情幻想只能是乌托邦呢

  3. 这事儿井然真的是活该……他自己可能搞了无数内心戏觉得啊我好深情好隐忍好纠结好痛苦,但实际行动上从头到尾只看到他对母亲无底线的妥协顺从,别说正面反抗了,甚至连一点消极不合作的意思都不敢露,就算内心戏再多每次到最后不也还是乖乖配合?别说杨修贤不能信任他,就是他母亲和程真真,看到他这个态度必然也会觉得只要加把劲就能拿下、根本不可能放过他。他要再这么自欺欺人一路糊弄下去,杨修贤最后讽刺他那几句话未必不会成真,是时候让他清醒清醒做出决断了

  4. 人生必须有取舍,让她妈满意,还是让阿贤满意,只能选择一个。等到他快疯了,自然就会做出选择。现在这么面,还是因为还没痛苦到极点,受罪还不够。以前井然大概是享用过男人,没有经历过深爱,还没有为爱豁出去的经验。

  5. 一边看一边心疼……和妈妈一起吃饭我都能感觉到那股让人窒息的暗涌。这真的没法两全,一直拖着杨修贤也好疼

  6. 唉,虽然但是,我觉得井然母亲需要心理治疗(很真诚,没有讽刺井然妈妈的意思)

  7. 我以为这个故事里井然的渣是内种水性杨花的渣,我想着还很爽来着,没想到因为自己懦弱又没用担当才让我们贤贤受这么重的伤……哭死,之前除了开头那一点点甜我觉得是甜之外后面所有都是混了玻璃渣子的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痛苦让贤贤承担啊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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