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段子1

吴越王世子十三岁时,官拜牙内指挥使。

彼时他身量未足,平日出门总要踏着上马石才能上得马来,倘若只在家里也倒罢了,出入校场总归多有不便。管家体恤幼主,特命人自交趾买来一名昆仑奴,以供驱使。

那昆仑奴天生一头卷发,肤色黝黑,身强体健,只是尚未开化,连汉话也不会说,只听得懂几个简单指令。不过管家买他来只为给世子上马时垫脚之用,会不会说汉话倒也无关紧要。

到得府里第一日便要伺候世子乘马,他手足蜷曲趴伏在地,头压得低低的,只显出宽阔的背脊。时令已近初秋,他却只穿一条直裤,上身不着寸缕,袒露的背脊肌肉贲起,色泽宛若金石。世子低头看时微微一怔,恍神片刻方才抬起右脚踩了上去。昆仑奴纹丝不动,稳若泰山,连手臂都没有颤上一颤,倒真像是一块大石头了。

此事原也不算什么要事,世子公务繁忙,哪有闲暇关注一个垫脚的昆仑奴。可偏生事有凑巧,半月后一天,世子自校场回转时,正要踏着昆仑奴上马,忽然迎面吹来一阵风,带起的沙子迷了世子的眼,他“哎呦”一声,低头便去揉眼。恰在此时,那昆仑奴听了世子叫声不免心中好奇,略略抬起头看了过来。隔着朦胧的泪雾,世子第一次看到了他的脸。

这昆仑奴不过十八九岁年纪,一张脸轮廓分明,线条硬朗,却生了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褐色双眸琥珀一般,犹如沉着一汪清泉。竟是一副难得一见的好相貌。

世子一时连眼睛疼都忘了,就这么愣愣地看着他,心头一阵狂跳。

小段子2

世子府上的人都说,这昆仑奴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竟得了小主人青眼,一举从上马石跃升成了世子专属的马夫。这下不仅不用朝打暮骂,吃穿用度更是与府中二等小厮无异,便是月例银钱也得多几十文呢。只是他不通汉话,使唤起来常有差池,把府里专管车马的管家范大爷愁得不行。幸而世子胸襟宽大,偶尔有些错漏并不以为意,日常外出时时要他服侍在侧。好在这昆仑奴也并非不知好歹之人,既得了抬举,作起生活来也越发尽心,把世子心爱的钓星青马侍弄得油光水滑,膘肥体壮。

入冬后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世子仍要每日去校场点卯,他身子骨单薄畏寒,又不肯贪图舒适去坐马车,说那样全无武将风范,王妃生怕幼子冻出病来,特赐下一件暗玉紫蒲纹狐皮大氅,命他早晚出入时穿上。世子本就生得唇红齿白,被着雪白带大毛的大氅一裹,更显得玉面朱唇,好似雪团儿堆出来的一般,任谁见了都喜欢。

这一日下了雪,不到辰时已积下厚厚一层,那昆仑奴一直牵马在辕门外候着,也落了一头一肩。世子出门时正要上马,打眼看到他身上仍穿着夹衣,面色便有些不大好看,竟纡尊亲自为他抹了肩上的雪,喃喃道:“怎地穿得这么少。”

服侍世子出门的小厮乃是范大爷的小儿子,乳名唤作二十的,听了这话只当是在责怪他爹克扣下属份例,忙分辨道:“回世子,原是给了棉衣的,是他嫌热不肯穿。”

世子听了便不再说什么,抬脚便要上马。这几个月他身高长了好些,不用上马石也可勉强踩到脚蹬了。可今日大约鞋底沾了雪水,踩在马镫上总是打滑,世子试了几次上不去,轻轻“啧”了一声。那昆仑奴极有眼色,见此情形双膝一弯便要跪下,打算重操旧业给他当上马石。世子眼疾手快,托着他的胳膊轻轻一抬,微笑着摇了摇头。

这分明就是不让他跪的意思,昆仑奴神色间颇有些不解,看看世子又看看马镫,忽地像是想到了什么,上前一步揽住世子的腰,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送到了马鞍上。

他动作极快,世子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整个人腾空而起。二十与一众马弁在旁看得明白,也根本不及阻止,一个个只看得目瞪口呆,暗道这昆仑奴以下犯上的罪名大约是担定了。随后小心翼翼去看世子面色,唯恐突然发难。

不料世子并未生气,除了面色有些泛红,神色间不见丝毫怒意。他甚至握了握昆仑奴还没收回的手,小声道:“真暖和,果然是不畏寒的。”

小段子3

转眼间时至冬至。小世子得了假期,除头一天依照父亲吩咐老实待在家中,其他几日便呼朋引伴,观戏宴饮,投壶射覆,好不热闹。

这一日,中书侍郎家的柯小公子在百味楼设宴,邀世子赏光。这位柯公子乃是柯侍郎家里的老来子。柯侍郎人品刚正,与夫人情谊甚笃,年近不惑,终于喜得麟儿,一时间传为美谈。生在锦绣堆里的柯小公子,自幼被母亲疼宠,姐姐娇惯,性子虽有些骄纵,但却最善丹青,一支生花妙笔占尽风流。他办的宴席,自然也少不了猜酒行令,吟诗作赋。

小世子肚中文墨尚浅,几轮下来,被酒气熏得面若桃花。酒酣耳热间,席间的话题便也不再那么正经,有人口无遮拦地炫耀起了家中父兄新得的新罗婢,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引得众人心动神摇。小世子一手支颐,听着”软玉温香”四字,却无端想起了那日抱着他上马的昆仑奴。这念头一出,连自己都觉得荒唐,且不说那昆仑奴是个男子,单就那有自己两个胳膊粗的臂膀,就和软玉沾不上边。至于“温香”嘛……小世子心想,暖和倒是真暖和。

宴席结束,外面突然刮起了白毛风。饶是小世子穿得严严实实,还是难免受了些凉。当晚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只觉身上不爽利,贴着汤婆子的那处皮肉被烫得难受,其他地方却又透着冷飕飕的寒气。侍候他就寝的小厮千秋是个机灵的,眼看着主子睡不好,便在外间低声问要不要再添个炭盆。小世子嫌那东西多了蒸得喉咙不舒服,刚要说不用,却隐隐听得外面传来几声马嘶。还不等他问,千秋忙解释:“今夜起风,想是那昆仑奴在给马添夜草。”

小世子拥着被子坐起来,等到外面没了动静,突然开口:“让昆仑奴进来伺候罢。”

这事细说起来,其实不大成体统,但千秋比世子年龄还小几岁,想不到那么多,听见世子吩咐二话没说便去传话。不到一刻,昆仑奴便规规矩矩垂手站在了小世子榻前。小世子打量了他一眼,见他换了身簇新的衣裳,手上脸上也干干净净,心里满意。侧身冲里躺下,吩咐道:“外袍脱了,上来暖床。”

那昆仑奴愣愣地站着,好似没听懂,还是千秋在一边比划着解释了半晌,才弄明白小世子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房里灯熄了。小世子只觉得身后一沉,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感到另一个人身上暖烘烘的热气。他向后靠了靠,隔着一层里衣贴到了那昆仑奴的身上,没一会儿工夫就觉得身上的寒气尽消,比起汤婆子好用百倍。

当晚,外面北风呼啸,下起了大雪。小世子一夜好眠,混不管那昆仑奴睁着眼听了一夜的风吹雪落。

小段子4

自那日小世子心血来潮,召了昆仑奴暖床并一夜好眠之后,便夜夜将他唤入房里伺候。不久这事被府里大管家知道了,不由分说便来规劝,说外男入内宅于礼不合,再说那昆仑奴身份低贱,怎能污了世子的寝居。他是府里的老人儿了,又服侍过王爷王妃,小世子不好拂他面子,只说近日下雪天冷,这也是一时权宜,等雪停了仍让他回马圈去。话说至此,大管家也不好再多言,幸好小世子年纪尚小,还不曾收房,房里并没有女眷,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昆仑奴对此自是一概不知。起初那高床软枕让他颇不自在,心里又怕睡迷了胡乱翻动惹得世子不快,因此晚上总不敢睡实,白日里精神便有所不济。小世子看在眼里,几日之后夜里又唤了他来,待他心怀忐忑地在身边躺下之后,一只小手轻轻覆上他的眼皮。

“你睡吧,不必如此拘束。”世子说。

十三岁的少年嗓音里还有些儿稚嫩,却已有了上位者的威严。那只小手白白嫩嫩,掌心十分柔软,微微带着些凉意。昆仑奴浑身一紧,片刻后便放松了,眼皮上的手掌一触即离,随后一个软乎乎的身体贴了上来。

第二天清早,千秋唤世子起床时,发现小主人整个人埋在昆仑奴怀里,被子踢到了一旁,但小世子却像感觉不到寒冷,小脸红扑扑地,兀自唇角含笑。

这一日小世子格外神清气爽,料理完公务回府之后,竟兴致勃勃地与范管家说,要给昆仑奴取个名字。他虽孩子心性,但毕竟是王公贵族,知道君王赐名是无上的恩宠,这昆仑奴又无功勋,如何当得起?因此只叫范管家想几个名字出来,由他勾选。

这可叫范管家犯了难。昆仑奴虽只是马夫,但世子对其青眼有加,阖府谁人不知?如今说要起名,日后只怕还要抬举他。范管家粗通文墨,如何能想出令饱读诗书的世子满意的名字?思来想去没个章程,忽地灵机一动,提议抓阄取名。小世子一听,兴致更高,当即提笔写下十几个姓氏,裁成纸条再揉成纸团,让范管家抓取。范管家随手抓了一个纸团,展开看时,是个罗字。

罗者,以丝罟鸟也,从网从维。世子看了抚掌笑道:“这也不错,他原是交趾来的,入得我府里,岂不正是飞鸟投网?”

见世子欢喜,范管家胆子也大了些,直言道:“姓氏有了,小的斗胆取个名字,单名为‘骁’,世子意下如何?”

骁者,良马也。这一回世子笑得越发开怀,连声道:“好,好,除他之外,再没人配得这个‘骁’字。”

从这一日起,来自交趾的昆仑奴有了姓名,叫做罗骁。

小段子5

“罗……骁……”

当范管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教会昆仑奴顺畅地用汉话念出这个名字时,小世子满意地点了点头。以前这昆仑奴极少开口说话,世子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却不是南洋人惯有的公鸭嗓,低沉婉转,十分悦耳。

既给了汉家姓名,教授他说汉话便也顺理成章。世子虽没吩咐此事,但范管家是在王府里办事办老了的,哪里猜不到小主人的心思。不过他事务繁忙,这项事体便着落在两个小厮身上。世子房里服侍的千秋为人伶俐,到底年纪尚小,没什么耐性,往往教不到几句话便要甩手走人。好在范管家的亲儿子二十性子和顺,耐性也足,又是常跟着世子出门的,平日里倒能教得多一些。

罗骁脑子还算灵光,学了个把月便能听懂一些较复杂的句子了,可唯独汉话还是说得不好,总是带着些古怪的口音。

过了大寒便到了年关,按例每年初一下人们都要给主子拜年,说几句吉祥话儿。为此二十很费了一番心思,几乎没日没夜地教了好几天,才算教会罗骁怎么给世子拜年。

除夕守岁小世子必定要陪双亲,夜里就宿在王宫里,初一晌午用罢了午饭才回转自己府上,下午又忙忙地拆阅各方拜帖,直忙到日暮时方才得了空。

阖府下人都给小世子拜了年领了赏,二十单把罗骁叫了来。他恭恭敬敬地磕了头,朗声道:“恭祝世子吉祥如意,鹏程万里。”

这句话说得虽算不上字正腔圆,好歹口齿清晰,抑扬顿挫都在调上,能听个八九不离十了,可见是狠下了一番功夫的。世子心中欢喜,面上有了笑容,当即便赏给他一双鹿皮靴。那是关外行商自罗刹国贩来的驯鹿皮子做的,当地人称之为“比枚”,哪怕在极北苦寒之地穿了也能不畏风雪。

年里不用日日去校场练兵,各种应酬自然少不了。中书侍郎家的柯小公子最爱玩闹,自初二起便盛情邀请世子去他府上宴饮。小世子原是怠慢去的,但柯小公子再四拜上,也不好拂了他一番美意,初五那天终是赏光去了。

柯小公子不知从哪里得来几坛子西域葡萄酒,众人兴之所至,纷纷叫嚷要不醉不归。恰好他家教养的小戏子们又学了新曲,少不得一一唱了来,一口吴侬软语只听得人骨头都要酥了。

一时间酒阑客散,柯小公子却发了酒疯,拉着世子不让走,说新近得了个宝贝,要献给世子。恰好世子也喝得上了头,稀里糊涂被柯小公子拽去书房,眼睁睁看着他从座椅软垫里抽出一份帛书,鬼鬼祟祟塞进世子手中。

小段子6

“世子回去后,记得寻个无人打扰的地方看。若是被人发现,还请世子看在你我二人情谊的份上,千万别说是从我这里得的”

柯小公子一番神神秘秘的做派,到底勾起了小世子的少年心性,回府后只说有公务需处理,来到书房后屏退了左右,翻开了这份没题没款的帛书。

第一页上头只用簪花小楷写了一句: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世子不甚在意,径自往后翻去,谁知下一刻就像这书页长出了牙冒出了火,腾地丢到了案几上。

书不在手中,但上头画的赤裸美人却像是烙在了小世子的眼珠子里,烫的他两只耳朵连带着脖子都红成一片。过了这个年,小世子就十四了,按说也差不多到了通晓人事的年纪。但钱家向来门风清正,这些年来上有父母管束恩师教诲,下有府内管事随侍左右,所以小世子日常虽有应酬往来,却从未到过烟花柳巷,青楼楚馆,对男女之事的了解仅止于坊间的几首淫词艳曲,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惟妙惟肖的春宫图。

他直起身不欲再看,脚下却像是在桌前生了根,踟蹰片刻后终是又坐了下来,将帛书捧在了手中。也不知柯小公子是从哪里淘换来的这册子,看着薄薄的一本,内容却是十分丰富。初始几页还是一男一女纽股糖似的纠缠,到了后面画面便愈发不堪,从两人到三人,这页燕双飞、下页柳穿鱼,纠纠缠缠,好不荒唐。

到了最后,画面中竟只剩两名男子相护搂抱。许是画师生怕看官看不分明,将一手精湛画工全用来描绘那双枪怎样交击,那销魂窟如何吞吐,处处细节纤毫毕现,只看得小世子面红耳赤,心跳如雷。

合上书册,他本想学着柯小世子一般,将帛书藏于坐垫之下,思来想去仍是不放心,囫囵塞进怀中带回卧房,塞到了被褥下面。

小段子7

这一日晚间罗骁依旧奉命侍寝,也还是从头到脚一身洁净,但他钻进被子往床上一躺,小世子就觉得不对劲。早前他塞那册帛书时太过慌张,没想着藏得深一些,只忙着塞进被褥底下,此刻正在罗骁躺着的地方。诚然他并不会随意翻弄小主人的被褥,可在小世子看来,却像是他躺进了那些画儿里面一般。

这昆仑奴原是个天真烂漫之人,经过这两个月对于侍寝一事早已做得惯了,不再像头几日那样拘谨,大约也是白日里生活作得累了,几乎沾上枕头便沉沉睡去,健壮的身体一如既往散发着不可忽视的热度。过去两个月小世子总能在这片舒适的温暖中酣然入梦,可今日他却睡不着了。

房内的气窗开了条缝儿,今夜的月光显得格外明亮。小世子侧目看着罗骁乌油油的头发,轮廓分明的脸庞,再回忆起被子底下那肌肉贲起的肢体,只觉得有些燥得慌。绘制帛书的画师用尽巧思勾勒出的男子,似乎都没有这昆仑奴好看,倘若他真的是那些画儿里的人,不知又会是怎生模样……思及此小世子已是满面飞红,连声暗骂自己不知廉耻,怎能看了两幅画儿便生出这等龌蹉的心思,当即又朝里侧挪动了几寸,远远地离了开去。

第二天清早小世子又在罗骁怀中醒来。自打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原本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先前世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昨夜一番胡思乱想之下,这情形便有些微妙起来。小世子侧身睡着,大腿抵着罗骁下腹,某个又热又硬的物件触感越发鲜明。他不是第一次感知到这个物件,可以往仍是孩子心性,并没有多想,此刻却无论如何不能忽视。于是前来服侍世子穿衣洗漱的千秋头一次看到小主人像只兔子一般从床上弹跳而起,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就匆匆夺门而去,全没了世家子弟的礼仪风度。

自这日之后,小世子好似转了性儿,下令让罗骁晚间不必再来房里侍寝,白天牵马也尽量不用他,又把他打发回马圈去了。阖府下人都在议论,说怕是昆仑奴不识礼数得罪了世子,倒可惜了主子一番心意。好在罗骁所知汉话还不够多,对这些话没什么反应。也是他能屈能伸,高床软枕睡得,芦席草棚一样睡得,每日里照样打扫马圈,侍弄牲口,与初时一般尽心。

又过了几日,范管家命人收拾出半间柴房,置办了床板和衾枕被褥让罗骁搬了进去,说是让他夜间看着点儿柴草,免得天干物燥走了水。

柴房自然比马圈舒服,二十不解,问他爹何必管这些闲事,横竖罗骁失了世子的宠,与他方便怕是要落人口实。范管家哼了一声,教训儿子道:“你懂什么,没有主子的吩咐我哪敢自作主张,这便是世子的意思。”

正如范管家所说,这几日世子明里疏远罗骁,暗地里可没有一日不想着他。尤其是夜里睡时,冷冰冰的被窝和烫手的汤婆子让他尤其难受,就连梦里都是那具散发着丝丝热气的温暖身躯。若非范管家是个人精儿,旁人倒也察觉不出来。

小段子8

好容易咬牙撑过了正月,小世子本以为天气暖和后就不至于每晚辗转反侧,结果一场猛烈的倒春寒来势汹汹。院子里的桃树本已长出了粉嫩的花苞,只一夜便被大雪浇成了白头。

千秋看着新鲜,趁世子外出玩兴大起,折下花枝撒上冷水,又在雪里滚过一圈,没一会儿工夫便成了晶莹的粉彩琉璃,插在雪地里煞是好看,若不是千秋个子矮,再加上范管家及时阻止,世子院子里的桃树怕是要被他薅秃。傍晚时分,世子公务归来,见到院子里高高低低剔透的桃花枝,一时间只觉得身上寒意更重,厚实的大氅都遮不住透骨的冷风,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范管家连忙让人服侍世子喝下提前熬煮好的姜汤,饶是如此,到了夜里小世子还是发起了热。范管家连夜递牌子从宫里请来了御医,结论是风寒入体,开了方子后嘱咐切不可再受了凉。虽不是大病,但也没有药到病除的仙丹,到了半夜,世子手脚冰冷,身上烫的犹如火烤,人缩在被子里不停地打冷颤,甚至连意识都不甚清明,嘴里还不停地喊冷。千秋帮不上忙,候在外头干着急,见范管家出来连忙一把拽住:“要不您让罗骁进去伺候吧,他给世子暖床,世子都睡得格外踏实。”

范管家眉头拧成了个疙瘩,迟迟拿不定主意。毕竟没有世子的吩咐,当下人的哪能往他房里塞人,但罗骁此前在小世子的床上也只当是个汤婆子,如今事急从权……范管家叹了口气,吩咐二十去叫罗骁:“让他先用热水洗暖和了再进来,别从外面带一身寒气。”

罗骁此时也并没有休息,自从被人当作奴隶辗转发卖,所有人看他便和看个骡马牲口差不多。但那如珠如玉的小世子却愿意拿他当个人,他有了新名字,每日吃得饱穿得暖,马匹伺候的好了还有额外的赏赐,这些都是小世子给他的。再造之恩,不过如是。晚上他听说了世子生病的事,心里着急,但汉话说的磕磕绊绊,都不知该找谁打听。

等知道小世子需要他暖床,罗骁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到了实处。收拾妥当后来到世子房内,规规矩矩地嗑了头,上床贴在了世子身后。

小世子一片迷茫间,只觉得身侧多了一处温而不燥的热源,本能地翻身靠了过去,一双手循着热度摸索,又似不满有布料挡着,胡乱地扯了几下,直接挨上才老实了下来。

罗骁此前几次给世子暖床,都是他比世子的体温更高一些,这次则完全不同。世子不光身上滚烫,口鼻处乎出的气息都比往常高出许多,和冰凉的手一起紧紧贴在他胸前,激得他起了一片鸡皮疙瘩,鬼使神差地,他头一回胆大包天,在清醒的情况下一手横到了世子肩膀下面,将人搂的更紧了一些。

保持着这个姿势到了后半夜,世子身上的热度总算褪了下去,罗骁却莫名地不想松开手,只是盯着怀里人的发旋发起了呆。

小段子9

与二人初见面时相比,这几个月来世子身量长高了一些,但肩背依旧单薄,还是纤细的少年身形。白净的小脸蛋儿也还是一团孩气,只有战在校场上练兵时方能显出一点威严。如今他尚在病中,大约实在是难受,偶尔会发出一两声模糊的鼻音,小猫儿撒娇一般,越发显得可怜可爱。

以罗骁此刻的身份本不该对这孩子生出什么别的心思,但是抱着怀中软绵绵的小身体,心头却不免泛上几分怜惜。

他原先另有姓名,家里也曾是南洋小国的贵人,只因父亲坏了事家势中落才沦落至此,个中滋味无法言说。眼下看着这个孩子,怎教他不回想起过去被人百般爱护的时光?倘若没有那场大变故,他的人生会不会就和这个孩子一样,荣华富贵,任重道远?

他已经有很多年不敢回忆旧日的岁月,思念的闸门一打开,便如同潮水一般连绵不绝。久违的泪水濡湿了眼眶,他把脸埋进小世子浓密的乌发当中,呜咽地哭出了声。

他们是云泥之别的两个人,但是至少在这个寒冷的夜里,罗骁为世子驱走了风寒,世子帮罗骁抚慰了心灵。

第二天倒是个响晴薄日的好天气,只是一大早,府上便来了人。来的人是个嬷嬷,夫家姓李,是王妃从娘家带来的老人儿,据说世子幼时还吃过她几个月的奶,算是王宫下人里最体面的那一批。她说此次是代替王妃来探望小世子,瞧瞧风寒好些了没,可还需要吃什么药,随她一道来的还有宫里的御医。

一瞧见这人范管家就被惊出一身冷汗,一面命人安排茶点招待,一面暗暗吩咐二十去找千秋,可千万不能让李嬷嬷看到罗骁躺在世子床上。

二十自然也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原本世子召昆仑奴暖床这事便不合礼数,昨日夜里更是他们自作主张将人送过去的,世子病得神志不清,概不知情。倘若被李嬷嬷看到,再传到王妃耳朵里,他们这些人恐怕都要治罪。

千秋听二十说了缘故也急得不行,当下顾不得世子还醒没醒,直接推门而入。

果然那二人还在床上未起,世子病中嗜睡还不曾醒,那昆仑奴却是醒着,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们。床上的锦被只盖住了他一半身子,隐约可见世子一双手贴在他背上,可以想见被子底下二人是个什么光景。

两个小厮年纪比世子还小些,倒也没往别处想。二十还打算和罗骁解释一番,千秋性子急,又担心昆仑奴听不明白,伸手便去扯他,要拉他下床。

罗骁和世子抱在一起,这一扯之下难免有所牵动,原本睡得安安稳稳的小世子抽回手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问了一句:“怎么了?”

正在此时,只听门外范管家扬声喊道:“王妃派李嬷嬷探望世子来了。”

只这一嗓子,莫说千秋和二十吓得一个激灵,就连世子也清醒了。罗骁虽不明所以,但看着那三个人的脸色就知道事情不妙,立刻翻身下床,恭恭敬敬跪伏在脚塌旁。

房门再次被推开,范管家引着李嬷嬷进来,千秋和二十垂手肃立在侧,心中忐忑不已。

李嬷嬷一双眼睛在他们二人身上扫过,待看到跪在床边的昆仑奴时,目光微微一滞。千秋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暗道一声不好,罗骁起身起得急,来不及整理,身上只穿着中衣中裤,显得略有些凌乱。

好在李嬷嬷只瞥了一眼便不再看,对着靠坐在床上的小世子微微一福,道:“王妃命老身前来探望世子,不知世子身上可好些了?若是还不好,御医就在外面,教他再配几副药来。”

世子先谢过王妃,又命千秋拿来一张杌子请嬷嬷坐了,才回道:“今日寒热已经退了,只是身上还没什么力气,因是体虚所致,想必饮食调养一段时日也就好了。”

两人一问一答说了几句,见世子面带倦容,李嬷嬷便起身告辞,只说留下御医,并叮嘱世子好好修养。临出门前,她又看了罗骁一眼,却仍是什么都没有说便离开了。

小段子10

等范管家捏着一把汗亲自将李嬷嬷送出府门,回到世子卧房,就见跪在地上的罗骁已经起身,小世子就着千秋的手在喝煎好的药,二十端着提前炖了半宿的枇杷炖雪梨候在一边。清苦的药味里缠绕着丝丝缕缕的甜香,倒是让人心头顺畅了一些。

范管家悬着的一颗心落下来一半,看这意思,起码世子这边是不打算追究他们的自作主张了。

“世子,昨夜……”范管家想解释,小世子却摆摆手打断,皱着眉喝完了药,又吃了两块炖梨,才开口:“昨夜之事,念在你们一片忠心,就此揭过。”

他尚在病中,软软倚在榻上,脸上没有半分血色,看着比平时更小一些。到底是气血不足,说完一句后咳了两声,声音压的更低:”但外男入宅,到底不合规矩。从今往后,罗骁专心伺候马匹,不得再进内宅,没有我的传召也不许到前院。“

罗骁垂着头,头一次恨自己为何要将汉话学的那么快,以至于字字句句都听的清清楚楚。范管家见罗骁不动以为他没听懂,刚要拉着他谢恩,就见罗骁规规矩矩地跪下,额头在青砖上撞出好大一声,倒比那句“谢世子”听着更清楚些。

小世子没再说话,罗骁悄没声息地穿好外袍,随范管家二十一起出了门。

外头天寒地冻,饶是二十将冬衣裹得严严实实,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范管家心疼儿子,再加上小世子生病今天不能外出,便打发他先回去,自己倒是陪着罗骁多走了几步。

倒也不为别的,小世子今天说那些话早晚要传到其他人耳朵里,虽说世子治家有道,但下人之间捧高踩低总是难以避免,这之后罗骁的日子怕会有些不好过。

范管家想了想到底还是开口提点了一句:“世子这么做也是为你好,你专心养马,莫要有其他心思。”

罗骁跟在身后,过了一会儿才低低应声:“是。”

小世子这场病来的快,却迟迟不肯去根,白天还好,夜里总是咳到睡不着,反反复复折腾了快半个月,一张小脸几乎要瘦没了才勉强算是痊愈。这之后天气一日好过一日,小世子同那河堤旁的嫩柳一样,在春风里开始抽条,虽然人还是瘦的厉害,个子却猛地又窜了一节,愈发有个大人的样子了。

这日恰逢休沐,世子按规矩回了趟王府,给王爷王妃请安。结果去的时候轻车简行,回来的时候却多出了辆马车。

范管家得了信儿,早早地候在府前,见李嬷嬷带着两个年轻的姑娘从车上下来,心里打了个突。

一行人进了前厅,小世子便唤人为李嬷嬷赐座,两个姑娘垂着头候在一旁。李嬷嬷这次来本就是代王妃行事,七分恭敬里自还带着三分强硬。她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厅内伺候的几个小厮丫鬟,才开口说明了此次来意。

“今日王妃见到世子,只觉愈发稳重有为,大感欣慰,但想到前些日子那一场风寒,仍是心有余悸。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世子身边人手不够,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所以特地寻来两名身家清白的良家女,从今往后就派到世子房里伺候。”

这些话在王府时王妃已和小世子说过,李嬷嬷亲自将人送来,足见这两位恐怕并不是来当普通丫鬟的,说不好将来就能成为府上的半个主子。范管家不敢怠慢,等小世子去了书房,连忙差人安排一应事务,李嬷嬷看得满意,临行前又将范管家叫住:“刚才有些话,当着世子的面不好说,王妃嘱咐,这府上若有什么来路不清不楚的外人,还是趁早打发了去,免得一身陋习,带歪了世子。”

等到马车走远,范管家叹了口气,这罗骁,到底还是留不住了。

小段子11

世子府里买卖下人本是常例,尤其是罗骁这样身强力壮的青壮,随便找个相熟的人牙子来,恐怕人家都不会还价,范管家却着实犯了难。

这些日子虽说罗骁再没到世子近前伺候,世子也再没提过这个人,但他这样看着世子从小长大的老人儿自然知道,那是世子在刻意疏远避嫌,为的是能让昆仑奴长久留在府里。如今既是王妃的旨意,世子也不至于为一个奴隶违背母亲,说不得也只好卖了,只是要给他找个什么样的下家,才能在世子面前交代过去?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却是世子将他叫了去,主动问起这桩事体来:“先前说要将罗骁发卖了,可曾卖了没有呢?”

范管家不敢妄言,如实相告:“还不曾,我想这罗骁在咱们府里这些日子也算尽心尽力,是不是

……”

“这正好,”世子没听他说完便打断道,“前儿柯小公子和我说,他家有个远亲要从南洋采买一批珊瑚和象牙,正缺个知晓汉话的南洋人做通事,托我替他留意着,不如就让罗骁去吧。”

“是。”范管家低头应承着,心里明镜儿一般。这就是世子替罗骁谋的出路,否则这等芝麻绿豆的小事,哪里需要他来过问。同时心中也暗自庆幸,幸好没有早早叫了人牙子把那昆仑奴带走,不然这会儿真没法交代。于是又问:“那么今天就将罗骁送到柯小公子府上么?”

“不必,”世子喝了一口茶,淡淡道,“柯家的船队停在明州港,你让二十送他去。”

“是,我这就去办。”范管家躬身行了个礼,便退出去了。

世子捧着个盖碗,一直在用碗盖撩拨茶叶,说话时连眼睛都没有抬,看似毫不在意似的,直到范管家退出并关上了门,他才放下茶杯,轻轻叹了一口气。

却说罗骁自打知道自己要被发卖之后便有些魂不守舍。其实这些年来他都不记得被转卖了多少回,早该习以为常了,无非就是换个主人继续做生活,有什么区别呢?然而这次毕竟有些不同,小世子待他如此宽厚,又是给他起名字,又是教他说汉话,他以为日后便要长长久久在这府上了,不成想还是没这福分。

这一日范管家找到罗骁,一见面便向他道喜,及至把世子的安排和他说了,罗骁犹自不敢置信,仿佛身在梦中。

见他久久没有回应,范管家又道:“我可告诉你,不管到哪儿,这都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儿,这是咱们世子仁义,你还有什么不足?”

罗骁赶忙回道:“谢世子恩典,我愿去。”

很久很久以前,当他对自己的人生还没有完全绝望的时候,曾预想过最好的结果,就是有人愿意放他自由让他回家。经历过多年的艰辛岁月之后,他才深刻地明白,自己早就已经没有家了,也没有任何可以回去的地方,能有个地方让他有尊严地活着,才是更加遥不可及的梦想。而现在,在小世子给他谋划的未来里,似乎这个梦想将要实现了。

又过了一日,二十将府里的工作交割明白,便要送罗骁前往明州港。他年纪小,也没出过远门,范管家很是不放心,特意派了两个可靠的伴当与他们一起去。罗骁身无长物,只带了几件衣物和世子赏他的那双鹿皮靴。

一路无话,数日后到了明州港,很快便找到了柯家的商船。

送罗骁上船前,二十避开两个伴当,悄悄将一个小包袱塞给罗骁,“这里是二十两纹银,世子赏你的,叫你当个本钱做点买卖,免得再被人当上马石。”

罗骁一时愣住了,捧着那包袱有些不知所措。

二十“啧”了一声,不由分说给他塞进怀里,又道:“藏好些,别给人偷了,也别辜负了世子这一片心。”

罗骁愣愣地站了片刻,忽然跪倒在地,朝着杭州的方向用力磕了三个头。

未知天地恩何报,翻对江山思莫开。

小段子12

罗骁跟着船队走了,于他来说,这是足以改变命运的大事,可对于世子来说,却只是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

开了春世子就满十四岁了,除牙内指挥使外,又授了检校司空,事务愈加繁忙,随后又是几件要事接踵而至。先是年中时王宫失火,钱王惊惧得病,世子少不得日日进宫问候,有时还要亲自侍奉汤药以尽孝道。转过年去,江南国出兵攻打闵国,钱王为恤邻保境,不顾臣下反对,下令发兵三万相救。世子为父亲分忧,自愿率亲兵为先锋,一举收回东南要地福州,保障南部边境安宁。又过一年,内都监程昭悦聚积众多门客,收贮兵器,眼看是要谋反的架势,为明正典刑,世子亲自登门将其抓捕并送交东府审讯,并于当年二月将其处决。

如是三年光阴匆匆而过,十七岁的世子早已褪去了青涩与懵懂,他试过兵锋、议过朝政、斗过权臣,越发有了一国储君的样子。

这年刚入了春,钱王下旨令世子出镇台州。这原是要历练他施政的手段,倘若不曾治理地方,以后如何继承王位统御整个吴越国?世子自然明白父亲的苦心,简单收拾一番,便带着几个亲随走马上任去了。

这台州依山临海,本是个人口聚集的膏腴之地,可这一年也不知犯了什么邪乎,自打入夏以来天公就一直不作美。先是持续月余的酷热,让田里劳作的农人们叫苦不迭,进入七月以后,飓风又至。大风伴着大雨数日不止,海潮大涨,洪水自丰溪涌入,淹溺民众牲畜无算,仙居、天台两县农田被冲毁,几乎颗粒无收。

世子的治所设在临海,因地势较高不曾遭洪水淹没,但这也是他仅有的运气。一地百姓遭此大灾,改如何救灾、如何赈济,洪水退去后又改如何安抚民心,如何重建家园,简直要让人愁白了头。

如今距离那场台风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世子连续数日在受灾最严重的仙居、天台两县察访,得到的结果触目惊心。且不提毁于洪水的村舍房屋和已经溺毕的人,单说活着的居民,口粮已不足十日使用,倘若不在十日之内运来粮食,恐怕就要激起民变。

晚上世子就宿在天台县衙里,交过更鼓仍没有睡意,点着蜡烛奋笔疾书。这已经是他写的第三封奏疏了,请求钱王调拨粮食,前来救灾。台州离杭州五百里之遥,路上又要经过天台山,洪水刚刚退去不久,说不准去的人半路就没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同样的话写了一遍又一遍。落下最后一笔时,蜡烛刚好爆出一个灯花,随后千秋便心急火燎地进来了。

“何事?”世子看向他,神色间有掩饰不住的疲惫。

千秋呈上一封书信,低声道:“杭州那边有信儿了,粮食已经调拨到明州码头,只是……”

“只是什么?”

“因海潮大涨,舟船多有遗失,且此番受灾的不止台州一地,所以……所以暂且凑不出那么多大船来运粮,目前只拨了几条小船运了三千斤粮食,两日后到黄岩港。”

“荒唐!”世子霍然起身,愤愤道,“仙居、天台两县灾民不下十万,三千斤粮食够吃几天?”

世子性子和顺,极少有疾言厉色的时候,此刻是真的急了。千秋如何不知他心中所忧,只得劝解道:“世子息怒,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横竖粮食是有了,只是没有大船暂时周转不开,暂且缓上几天,等调到了大船便好了。”

世子虽心急如焚,却也知道千秋说的是实情,此次飓风受灾的不止台州一地,朝廷便是要赈济也要全局考量,总不能因为他是世子便不顾别处的灾情。三千斤粮食对于赈灾虽是杯水车薪,好在能为灾民提振信心,知道朝廷并没有放弃他们,不至于轻易激起民变,也让他能有余裕去想别的办法。于是便叹了口气,道:“也只好如此了。”

又过了两天,便是赈灾粮到港的日子,世子亲自前往黄岩港码头接粮。远远地他便看到几艘小船鼓着风帆驶来,尤其出乎预料的是,在小船之后,还有一艘大船也在缓缓靠岸。

不多时诸船全部到港,押粮的官员赶忙前来觐见世子,一面行礼一面说道:“下官临行前方才得知,有一艘往来南洋的大船知晓国内受灾后主动请缨帮助运粮,已经与下官一同到港,整整一千五百石粮食,应当可解世子燃眉之急。”

世子一听,顿时大喜过望,连声道:“如此甚好,船东在哪里,我要当面道谢。”

押粮官对手下一名马弁吩咐几句,不多时便引着一个人快步走来。来人身形健硕,肤色黝黑,一头天生的卷发,一张脸轮廓分明,线条硬朗。他抱拳拱手,微微躬身,用极为熟练的汉话说道:“在下罗骁,给世子请安。”

小段子13

征蓬万里辗转身,丹桂将开又逢君。

罗骁深深行过一礼,只觉胸中一片激荡,无以言表。自从三年前揣着世子给的二十两纹银登上柯家的商船,他便做梦都在期待一场重逢。如今夙愿得偿,却陡然生出一种不真实感,以致久久不敢抬头,生怕稍一抬眼,现下一切又是黄粱一梦,醒来唯有茫茫汪洋。

下一刻却被托着双臂扶起,忐忑的模样正正撞进世子眼中。

”罗骁?真的是你!“这几年愈发老成持重的世子难得露出了惊喜的一面,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少年时的随心之举,竟能成为解救如今困局的关键一子。有了罗骁运来的这些粮食,接下来安抚饥民、重建堤坝民居、散药祛除时疫……桩桩件件便都有了头绪。

相比于世子纯然的惊喜,罗骁更是百感交集。三年未见,世子完全褪去了幼时的稚气,整个人好似一杆清瘦雅致的玉竹,通身的贵气压得住绛紫色的袍服,望向他时眉眼含笑,嘴角一颗小痣恰又似画师精心绘就的一笔,看上去可亲可爱。

一时间罗骁的心跳又快了几分,这些年走南闯北练出的一身长袖善舞的本领竟通通丢到了脑后,又成了当初那个汉话都说不利索,沉默寡言的昆仑奴。奇的是他心中却无半分不情愿,甚至恨不能再次跪倒在世子脚下,给他当一回上马石。

危急关头送来粮食,本就是大功一件,世子自然不会因为罗骁家奴出身而对他有半分怠慢,相反更添几分亲近。唤人看座后,世子开口问起罗骁这些年的经历和运粮经过,心知世子当下事体繁忙,罗骁尽力遏住澎湃心绪,只言简意赅说了几句关键。

三年前上了柯家商船,因有世子关照,起初只让他做些轻省的文书事务,但那会儿罗骁汉话并不精通,汉字更是概不识得,自然难以胜任。他不怕遭人白眼,只怕因自己无用浪费了世子的一番苦心,所以自请从水手做起,期间辛苦不必多言。期间也曾数次遇到风暴暗礁,海盗贼寇,险些葬身鱼腹,成了风浪里不得归的水鬼亡魂。日升月落,罗骁在茫茫汪洋生死浮沉间,凭着胸口中一腔对小世子不可言说的欲念,挣扎着脱胎换骨,用那二十两银子和一条命当本钱,终是小有家资。然而孑然一身的罗骁并没有用这钱回故土安家,反而将全部身家都换了一艘大船,继续做着搏命的生意,频繁来往于南洋与吴越。做生意的,消息自是灵通,他又有心打听,这几年虽相隔千里,却也大概知道小世子一路经历,彷佛这样他与世子之间就还存着一点儿牵绊。

日前得知台州需大船运粮,最重信誉,从来不曾作出毁约之事的罗骁二话没说,干脆利落地清空了本已装满的货舱,自己给商家赔钱道歉,载上粮食风帆转向,直奔台州而来。

三言两语报喜不报忧后,罗骁起身,双手向世子奉上一个半尺见方的紫檀盒子。

“罗骁能有今日,全仗世子恩典,无以为报,万望世子笑纳。”

千秋接过后打开盖子给世子过目,险些被里头的珠光晃花了眼。这些年他跟在世子身边见识广博,自然知道这满满一盒子小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是何等珍贵,一时间也拿不准世子的心思,只原地站着等世子处置。

小段子14

吴越国世子从小众星捧月,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这一盒夜明珠固然难得,却还不至于让他失态,可这哪里是一盒珠子,分明是罗骁一颗滚烫的赤诚之心。他一句没提这三年之间的艰辛,但想也知道,在茫茫汪洋之上,他既无亲友照拂,又无贵人襄助,能有如今这份家私,少不得要以命相搏。这盒夜明珠个个颗粒饱满,圆润细腻,质地透亮,且大小几乎别无二致,除非机缘巧合,否则必是从千百颗夜明珠当中甄选出来的精品。

世子垂眸看了片刻,不禁有些眼眶发热。他吩咐千秋将这盒珠子好生收下,略一沉吟,抬头看向罗骁道:“有心了,多谢。你送粮有功,我自会奏明朝廷为你请赏,若你有意愿,今后国中所有茶叶,都由你销往南洋。”

此言一出,不说罗骁,连千秋都大为惊讶。特许专营,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恩典,世子身为储君,既然说得出,必定办得到。

罗骁后退两步,一揖到地,惶恐道:“些许微末功劳,不敢领此厚赏,况且……”他瞟了一眼被千秋捧在怀中的盒子,后半句话便没有说出口。

世子冷笑一声,道:“我吴越国虽偏安江南,却也世代钟鸣鼎食,还不至于被这点蝇头小利收买。如今台州遭此大劫,那些富商巨贾家中有船队的却无人前来运粮,唯有你运来一船粮食解我燃眉之急,足见你心中装着黎民百姓。这雪中送炭之义,自然当得起重赏。”

罗骁笑了笑,不置可否,又道:“适才听押粮官说,朝廷调拨的粮食都在明州码头,只是缺少大船来运。我看船上的粮食已经卸得差不多了,稍等补充些食水,索性多跑几趟。世子便要赏我,也等先赈了灾再说。”

“哈哈,”世子莞尔一笑,道:“是我心急了。既然如此,万事拜托。”

罗骁躬身再施一礼,转身便回到船上去了。

有了这批粮食,仙居、天台两县灾民的心便安定了下来。世子离了码头返回县衙,立刻着人去清点受灾人口,安排赈灾事宜。

如此又忙了十数日,待朝廷调拨了船只,将各处赈灾粮都运送到了,世子才算松了一口气。但事情还远没有结束,受灾各县房屋损毁严重,田亩被淹,牲畜被大水冲走,灾民们不仅没了栖身之所,连日后的生计都成了问题。要如何安置他们,为他们找出一条活路又是千头万绪。

世子忙得脚不沾地,一直到千秋拿着黄历前来提醒,他才注意到,时令竟已到了中秋。按照惯例,往年这时世子为尽孝道总要返回杭州问候父母,今年台州遭了水灾,钱王早早便下旨令他中秋不得回宫,只管尽忠职守。

他原本并未在意,却听秋千说道:“这些日子,运粮的船队、押粮的官员以及台州当地的官吏多有辛苦,如今灾情已经稳定,又恰逢中秋佳节,世子也该请一请他们,以示上官体恤之情。”

这话其实说得在理,这一个月来台州府上上下下连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委实是辛苦了。设一桌宴席请众人喝杯水酒,既是世子的恩宠,也能鼓励这些人,让他们接下来安置灾民时更加尽心。

“你这小猴儿,”世子笑着拍了拍千秋的脑袋,“越发学成个人精了。”

这些年世子身量渐长,已是个昂藏七尺的青年男子,千秋却像没长开,仍旧是一副少年模样。他这一拍一笑,倒像是兄长在逗弄小弟一般。

千秋抱着头假意“哎呦”了几声,又道:“世子若是首肯,我这就吩咐人去办。”

世子颔首表示应允,看他忙不迭地就要往外跑,又扬声将他叫住:“写请柬时,不要忘记罗骁。”

千秋微微一愣,躬身道:“我理会得。”

小段子15

连日来罗骁的商船为了运粮,昼夜不停奔波于明州台州两地。水手们尚且能轮班休息,罗骁却因挂心世子,生怕粮食出了差池,几乎一刻不敢松懈。明明只是短途水运,却比跑了一趟南洋还劳心劳力。等最后一批粮食到港,盯着人如数将粮食运走,办好了各项交割事宜,安顿好一众船员水手后,罗骁才算微微松了口气。

因这一段时间他是为世子运粮,为办事方便,前来接应的职事表示特地为其在驿馆安排了住处。罗骁没有过分推辞,只拿出早准备好的一小罐香料送到对方手中。这东西单价虽不算多贵重,但胜在稀罕,一时间被哄得眉眼含笑,各项安排自是更加尽心。

随后罗骁婉拒了对方要为其叫来马车代步的提议,独自一人走上台州街头。相较于受灾严重的郊县,台州城内虽也有房屋损毁,但因处置得当及时,已逐渐恢复往日生机,道路两边的桂树金黄,满城都是甜香。沿途几处大商户摆出了粥棚,专为老弱施粥,壮年灾民则可在城中或堤坝上以工代赈,赚些银钱。粥棚医馆附近均有巡尉值守,处处秩序井然。这些年走南闯北,罗骁深知短短月余便能有此番景象,世子少不得要焚膏继晷,宵衣旰食,只恨自己不能以身代之。

待到驿馆,只见房间热水都已准备齐全,罗骁刚用手巾将自己擦洗一番,就听外面有人敲门,开门一见,外头竟还是一位故人。

跟着世子出来历练几年,二十也长了不少,虽然个子依然不高,面上已是一派成熟稳重。见到罗骁后,客客气气地躬身拱手:“罗船东,别来无恙。中秋将至,世子感念诸位连日辛劳,定于八月十五,即三日后在府内设宴,款待救灾有功之臣。特令我来送上请柬,还请罗船东务必赴宴。”

罗骁连忙双手将请柬接过:“在下何德何能,竟劳烦世子挂念,还劳累您跑这一趟。区区心意,还望笑纳。”

说完便习惯性地要从怀中摸出碎银以作辛苦费用。结果手还没掏出来,二十便没了刚才的正经,扑哧一笑:“三年没见,你不光汉话说得好,想不到在人情世故上也如此练达,还真没辜负当初世子的一番苦心。我听千秋说还是世子特地提醒将你添在宴请的名单上,足可见他的一番心意,所以咱们之间哪里还要这番做派,你且到日子安心赴宴便是。“

送走二十,罗骁小心翼翼地托着请柬,彷佛这朱红色的一页纸是个琉璃物件儿,稍不留神便会坏了世子的盛情。

打开请柬,上面打头工工整整写着“罗骁”二字。罗骁看着,他胸前莫名泛起一股热气,当年世子一时兴起给了他这个名字,而他拼了三年的命,也总算做出了些不辱没这名字的事。

三天时间倏忽而过,中秋当日,罗骁起了个大早,从有限几套衣物中选出最新的一身换上,洁面剃须,还特地用客房中的牛角梳将一头卷发尽量打理齐整。随后反复检视,自觉万全后,才揣着一颗活蹦乱跳的赤诚之心前往世子府上。

小段子16

华灯初上,宾客们陆续来到,宴席便开始了。正逢大灾之年,也不好太过铺张,因此桌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珍馐美馔,只有三黄鸡、姜汁调蛋、三门青蟹、家烧黄鱼等本地常见的菜色,佐以麦虾、麦油脂、嵌糕等小吃,与其说是官府宴席,不如说更像寻常百姓的家宴了。

在座宾客除台州各县主官之外,还有杭州来的押粮官一行和此次赈灾中颇为得力的吏员,协助运粮的几位船东自然也都在其列,满满当当摆了六桌。以这等席面招待这些人委实有些简慢了,但既然是世子相请,众人自然也无话可说,个个都面带笑意落了座。

不多时,几名健仆抱上来七八个大坛子,拍开封泥后,一股浓浓的酒香便溢了出来。各桌服侍的下人们也不待吩咐,纷纷取来酒壶取酒,又为每一位宾客斟了满杯。众人低头看去,见杯中并非寻常宴席用的绍兴黄酒,而是一种略显浑浊的烧酒,闻起来有些微淡淡的酸味。

见众人杯中都有了酒,世子便举杯站起身,说道:“今日这酒,是宁溪糟烧酒,用黄酒的酒糟酿造而成,是黄岩乃至整个台州的穷苦百姓家用的酒。今日备下这酒,一为酬谢诸位救灾之辛劳,二为提醒诸位,目前尚有数万灾民还未妥善安置,望众人饮酒时不忘庶黎生计之艰,今后能够戮力同心,莫让灾民再添苦楚。”说完话,便率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时间众人纷纷赞颂世子贤德,也都举杯饮酒。罗骁这些年多在南洋行走,南洋诸国信奉摩尼教、袄教或大食教,不许教徒饮酒,因此少有机会能尝到江南佳酿。他举杯喝了一口,只觉得这酒入口绵软,甘甜爽口,倒也十分顺口。

既开了席,众人少不得便要推杯换盏,互相吹捧些吉祥话儿。几位船东都是商人,自古士农工商,自觉与那些吏员或朝廷命官身份有别,也不好太过巴结,至于世子更是不敢轻易冒犯,便只互相敬了几杯酒。

罗骁与几位船东喝过一轮,抬眼去看世子,却见他身边簇拥着几位官员,不知是说到了什么高兴处,几人一齐发出笑声,一时便不好上前说话,只得从人群中偷眼看着。

大约是喝了几杯酒,世子面颊染上一片薄红,与人谈笑时双眼微微眯起,倒像是两弯亮晶晶的月牙儿。他微微抿着唇笑,嘴角勾勒出令人心折的弧度,一双丰唇更是鲜艳润泽,赛过沾露的花瓣。罗骁凝眸看了片刻,顿觉心头直跳,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世子虽被几位官员围住了,但心思却并不在这里。那些人并没有什么正经事说,多半都是想在他面前混个脸熟,令他有些不悦,又不得不虚以委蛇。正不耐烦时,忽然听到旁边桌上“叮”一声响,凝神看时,却是一名船东不知何故失手跌碎个杯子,满杯烧酒不偏不倚,正泼在罗骁衣角。

“哎呀,罗船东,失礼失礼。”

“不妨,不妨。”

罗骁陪笑虚应了几句,一旁忙着张罗的千秋早瞧见了,立刻命人领了罗骁去后堂换衣服。

世子见他走了,心中一动,向身边的几位官员告了个罪,也匆匆转入后堂。

小段子17

世子离席,千秋本应随身伺候。结果跟了两步,却被世子叫停:“你且去前厅张罗,若有人问起我,就说我不胜酒力稍事休息,让大家尽兴便是。”千秋领命,却还是有些不放心,硬是陪着世子走到更衣门口,才转身离开。世子府的雪隐间自然与别处不同,是个两进的小院,外面房间里床榻俱全,能供主客随时休息,里面则常年燃着熏香,空气中闻不到一丝浊气。

世子站在门口,挥退了要跟上来伺候的小厮,自己推开门走进室内。此时罗骁已将上身衣服脱了个干净,正要身上去拿放在一边的新中衣。扭头见世子进来,连忙将衣服随手往身上一披,来不及整理便俯身行礼。

眼前的景象让世子一时有些恍惚。三年前罗骁最后一次为自己暖床,第二天早上醒来,看见的他便是这般模样。楞了片刻,世子连忙将罗骁扶起:“这里就你我两人,不必讲究那些虚礼,你且换你的衣服便是。”

说完便坐到近旁的椅子上,只盯着人再不开口。

只苦了衣衫不整的罗骁,他万万没想到世子竟会在这个节骨眼儿推门进来。一想到自己如今这副样子都落在世子眼中,罗骁全身的肌肉都下意识地绷紧,近乎慌乱地背过身去整理衣服。然而越是急切越容易生乱,再加上喝了酒,本来早就习惯了汉人的打扮突然变得繁琐又复杂起来,几乎要被几根带子绕昏了头。

他这般情态落在世子眼中,却有着不一样的意味。如果说三年前拉着罗骁为他暖床,还可说一句小孩子不懂事,那如今作为宴会主人,放着前厅的大小官员不管,非要坐在这里津津有味地看罗骁更衣,这话说出来,世子自己都要骂一句荒唐,用“少不更事”万万糊弄不过去。

罗骁上船之后,外人看来就只是打发了个奴隶,自然不可能惹得世子挂心。只有他自己知道,多少次午夜梦回,总觉得身边少了些什么,心里头也跟着空落落起来。

刚满十五岁的那年春天,那本被他塞在床铺下面的帛书仿佛活了起来,拉着世子做了半宿混乱不堪,不足为外人道的春梦。梦里的人脸彷佛隐藏在重重浓雾之后,看不分明。身上传导过来的熨帖热意却总让他觉得似曾相识,直到梦醒前一刻,世子总算看清了雾气之后一双明亮的眸子。

“罗骁。”起身之后,世子下意识地叫出了这个名字。

这之后,他便寻了个由头将王妃送来的两个丫鬟遣出了内宅,只安排在外头做些洒扫的事务。并告知范管家若她二人有意,随时可将卖身契撕毁放出府去。这事说大了是对王妃不敬,但随着世子年岁渐长,治家愈发有道,整个世子府被他整顿的犹如铁桶,硬是没让王府听到半点风声。

本以为人海茫茫,今生恐再不得见,没想到三年后竟真有重逢一日。之前因事务繁忙,世子并没有闲暇细细分辨再见到罗骁那一刻,心中那份天大惊喜的由来。今日坐在一旁,反倒看得更加分明。再看罗骁背对着他手忙脚乱地整理衣物,连耳朵都在发红,竟品出三分可爱,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心中百转千回,罗骁一概不知。只是被世子盯着更衣,黝黑的一张脸便涨得通红,又听得世子轻笑出声,更是臊的厉害,最后费了许多工夫,还是将外袍穿的歪歪扭扭,但好歹也算是能见人了。

罗骁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才转过身来,抱拳作揖:“罗骁在世子面前失仪,望世子恕罪。”

下一刻,就见世子带着笑意起身,抬手弄散了他好不容易才系好的外袍腰带:“既如此,便罚你重新脱下来再穿一次。”

小段子18

世子说这话时带着三分的醉意、二分的戏谑和五分的调笑,倒不像是同客人说话,语气亲昵至极。倘若此刻换了别人,只消对宫闱之事稍有所知,便明白世子心中所想。可罗骁对世子敬重有加,又时刻念着二人身份有云泥之别,纵然多看世子几眼都觉得大为不敬,哪里敢有别的心思。世子亲自动手挑开他的腰带,他也只当是外袍没有穿好,怕稍后到了外间宴席上失了礼数,丝毫没有多想,反而后退了半步,继续拱手道:“请世子移步,在下稍后便回。”

他说这话时头也不敢抬,自然看不到世子热切的目光,也不曾注意散开的衣襟之下,他隐隐露出一半的紧实胸肌。

宁溪糟烧酒入口虽然绵软,后劲却是十足。世子自小饮酒都是宫中佳酿,这民间的烧酒也是头一次品尝,先前被那些官员劝了一杯又一杯,此刻已有六七分醉了。

俗话说得好:灯月之下看佳人,比白日更胜十倍。那罗骁退了半步,正站在灯烛的光晕里,雪白的中衣之下,是他线条分明的胸膛,被烛光映照得仿佛镀了一层蜜糖。世子喉头微动,只觉得一腔热血分为两股,上冲泥丸,下走会阴,让他一颗心儿蠢蠢欲动,恨不得扑将过去,在那块垒分明的肌肉上好好舔上几口,看看是否真如看上去那般甘甜,又想扒开他的衣服,再好好地抱一抱他念念不忘了三年的温热身体。

心中如此想,手上也动了起来。世子跟着罗骁进了半步,不等他系好腰带,便揪住衣襟抬手一扬,将整件外袍都扯了下来:“罚你脱衣服,怎地就听不懂呢?”

罗骁倒抽一口冷气,想要再退,身后已靠住了一张小桌。世子不依不饶,扯掉外袍之后双手齐上又开始拉扯中衣,里面的衣带被就系得乱七八糟,没几下便被扯了下来,他身上只穿了一条直裤,一时间尴尬万分,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世子却显得十分满意,按着他的肩膀说了声“别动”,便稍稍退开两步,开始聚精会神地打量他。

此刻罗骁这样倒与他们初相见时相差仿佛,只是三年过去了,他早已不再是那懵懵懂懂的昆仑奴。他穿上了汉家衣冠,束起了一头卷发,谈吐举止也颇上得了台面了。唯一不变的大约就是这幅上天精心雕琢的好样貌,灿若星辰的眼睛微微下垂,不敢正眼看他,拘谨中还有几分可怜。

“世子,我……”罗骁艰难开口,想要祈求世子不要再作弄他,谁知话音未落,一个热乎乎软绵绵的身体便扑了过来,一把将他抱了个满怀。

这不是和好时机,但或许是气氛正好,或许是眼前之人太过顺从,带着醉意的世子决定遵从内心深处的渴望,用力抱住了他的昆仑奴。

“罗骁,我一直很挂念你。”

一句带着酒气的话儿灌入耳中,醉酒的世子说话时带着些许鼻音,听起来软软糯糯的,就像孩童在撒娇。

罗骁酒喝得不多,原本是没有醉意的,但经世子这一抱,又听了这句话儿,却也像是醉酒了一般,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他犹豫着抬起手,小心翼翼地环住了世子纤细的腰,仿佛三年前那个倒春寒的夜里,他第一次鼓起勇气,抱住了病中的小小少年。

“我也……一直挂念着你。”

小段子18

如果这三年里有人告诉罗骁,长大后的小世子有一天会像只撒娇的猫儿似的主动搂着他的脖子,软软地依在他的怀中,他一定会认为是自己在风浪中落水,才会在临死前产生如此荒诞不经的幻想。所以尽管如今佳人在怀,罗骁仍如在梦中,直到世子与他脸儿贴着脸儿,主动将花瓣似的嘴唇送到他的唇边,罗骁才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将人搂紧,小心翼翼地贴了上去。

小世子喝下去的那些烧酒此时都化成了催情的甘霖,烧的罗骁心头一片野火燎原。但他这些年抱着那点儿妄想,一门心思全用在了出人头地上,行船靠岸,从未同旁人一般去那些风月场所找过乐子,以致毫无半分风流手段。怀里的小世子又是他放在心尖儿上的珍宝,所以即使满腔欲念,也不敢横冲直撞,彷佛对面这人是块刚点出来的豆腐,只一捏就碎了。

他瞻前顾后,小世子却没有那么多顾虑重重。本就是惦记了许久的人,如今又添了醉意,行事愈发没了轻重,整个人都贴了过去,只恨不能把自己揉进对方赤裸的胸膛。口中三寸软肉彷佛一只灵巧的小蛇,不得章法却又横行霸道,一下一下固执地舔在罗骁的唇瓣上。

过了片刻,发现罗骁木头似的不肯张口,小世子心生不满,稍稍拉开些距离,眉毛竖起来看着罗骁。罗骁本就被他整治得脸红心热,再被世子如此含嗔带羞的一瞪,整颗心都软成了一汪春水,身下那物件却更加硬上了几分。

两人本就紧紧挨在一起,小世子自然也察觉到了他这点儿变化,不由自主探下一只手拢了把罗骁的阳具,下一刻便如被烫了似的猛地收回,僵着身子难以置信地抬眼:“你,你们南洋人都是这般么?”

罗骁此时哪里还听得清小世子说了些什么,只觉得随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湿热的气息软软打在他的耳朵里,全身上下一片酥麻。事已至此,罗骁再不能忍,抓过小世子方才作乱的手捏在掌心,一下一下地狠狠揉捏纤细的手指,直到指尖泛上和他脸儿一般的艳色。同时动起唇舌将刚才小世子做的一切一概奉还,趁着人又惊又吓,舌尖缠住舌尖,又因着小世子的低声喘吟,无师自通地一下一下用力蹭过敏感的上颚,只亲的人喘息连连。

一吻未了,两人皆是情动至极,牵牵绊绊地往那床榻上歪去。结果就在罗骁将小世子的外袍剥开,正要继续深入之时,外头却传来了千秋的声音。

“世子,钱王派了使者,已到府门。”

小世子再怎么意乱神迷,听了这话登时酒醒了一半。抵着罗骁的肩膀略微顺了顺气息,扬声道:“嗯,你先带人去前厅接驾,莫要怠慢了。”

罗骁自然也晓得其中厉害,连忙扶着小世子起身。二人皆是衣着凌乱,瞧着堵颇有几分狼狈,但却与三年前罗骁被赶走那次不同,如今的小世子不再是会一味受制于父母的孩子,罗船东更不是当年那个生死都由不得自己的昆仑奴了。

小段子19

二人相视一笑,既有默契地背转过身,各自开始整理衣物。

许是有了不为人知的亲昵,这一回罗骁没了先前的慌张,手脚又都能够使唤了,整理得十分顺畅。只是他整个人依旧有些恍惚,如同穷困潦倒了半辈子的人突然获得了惊人的财富,一时如坠云端、如置梦境。直到世子轻轻拍他肩头,方才如梦初醒,转过身来。

世子面上红潮并未褪尽,白生生的小脸儿桃花一般,看得罗骁又是一阵心猿意马,不得不低下头去,掩饰心中萌动的情丝。

见他这样,世子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禁抿唇一笑,却没再调侃他,只握住他一只手,轻声说道:“走吧,莫让使者久等了。”

从这处小院走到前厅路程并不长,其间世子一直没有松开罗骁的手,这让罗骁胸中又是一阵心潮澎湃,一步一步仿佛踩在棉花上一般,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由于两人在后堂颇花费了一些时光,酒宴上已经有宾客离开了,留下的人也都没了宴饮的兴致,纷纷垂手肃立,正中间撤去桌椅腾出一块地方,正站着传旨的使者。

世子走到前厅时便放开了罗骁,只在他手背上轻拍两下,似是安抚,随后便快步走到使者身边行礼致歉。

使者带着钱王旨意前来,便是如同王上亲至,贵如世子也必须以礼相待。好在使者并未说什么,只带来钱王赏赐的御酒两坛,并告知世子妥善处置好灾后重建事宜后,择日回京述职。

闻言世子微微一怔,忙问道:“可是京里出了什么事?”

“并没有什么大事,世子不必担心,”使者微微笑道,“只是此次台州灾情严重,王上心系百姓,往来书信多有疏漏,想问得详细些罢了。况且世子出镇台州将满一年,也该回京看看父母了。”

听他如此说,世子放下心来,力邀使者一同饮酒。

如是一直到交过更鼓,酒席方散。满堂宾客走后,世子独留下罗骁,教千秋泡了两杯醒酒茶,与他对坐相谈。

“今后你有何打算?”世子开口便直奔主题。

罗骁略一沉吟,道:“原本我打算继续去南洋,但是……”他看着世子,后半句话却有些难以启齿。

世子了然一笑,慢慢地呷了两口茶才道:“先前我允诺你专营国内出产茶叶,你意下如何?”

“这……”罗骁微微低下头,五指揉搓着裤腿,半晌没有说话。

对于一个于国有功的船商来说,这绝对算是厚赐了,倘若他现在点一点头,日后不说封官加爵,荣华富贵定然是少了不了的,但这却与他心中所想相去甚远。

世子也不催他,只耐心十足地喝着茶,一双眼睛上上下下不住地打量他,看得罗骁越发窘迫。

有了先前在后堂的那段故事,他实在没法子再遮掩心中那点遐思。况且世子看他的目光露骨至极,就像在用眼神剥他的衣服,让他既心慌又心动。

不知过了多久,罗骁额头出了一头薄汗,方才像是下定决心一般,郑重起身,弯腰拱手道:“我不要吴越国的茶叶专营权,只求能随侍世子左右,为世子端茶倒水,牵马执蹬。”

世子抬头看向他,唇边笑容不减,一字一句问道:“你不后悔?”

“此生无悔。”

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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