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罗浮生准备继续去看监控的时候韩沉叫住了他。

“食堂那边开门了,要不要一起去吃点儿,罗队。”韩沉低头看了眼手表,然后漫不经心地提出了建议。“罗队”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听不出任何下级对上级的尊重。他品了一秒,突然想起来当初参加特种部队选训的时候,他们恨教官恨得牙根痒痒,喊他养的那只不知道什么品种的杂毛狗便是这种语气。

十几年的军旅生涯,特别是特种兵的服役经历磨砺了他的心性,相比于少年时的冲动轻浮,现在只要他想,便可以做到完美隐藏好自己的情绪。

不过……罗浮生觉得他有什么必要在这种环境下、这种人面前藏着掖着呢,反正这个案子一结他就回家卖车,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见了就当不认识吧。

所以他懒得讲什么人情世故,冷笑一声,看向站在窗户边的韩沉。本想告诉他高攀不起,结果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卡了壳。

都说当兵过三年,母猪赛貂蝉。罗浮生之前待那地儿,方圆200里,从人到狗再到外头耗子,一个Omega都没有。所以头一天到刑侦队报道,他一眼看到韩沉时甚至有种惊艳之感。可惜这种惊艳很快就被对方的冷淡和刻薄冲刷得一干二净。

然而在这样一个天光微亮的夏日清晨,韩沉站在会议室的窗户边,晨光给他勾勒出一道利落挺拔的剪影,脸上的表情因为逆光所以看得不甚分明,倒让人觉得可亲了许多。

是非常纯粹的漂亮。

鬼使神差,罗浮生的拒绝硬生生变成了点头。虽然点到一半又反应过来不对,最后不尴不尬险些拧着脖子。

刑侦支队的食堂装修得非常朴实无华,墙上挂满了“营养均衡吃出战斗力,勤俭节约培养好品德”之类的土味标语。可能是为了方便队里人交流感情,这里不像一般的单位食堂设置四人小方桌,而是摆满能坐十二人的大圆桌。

两人一前一后打了饭回来坐下,一个是生煎包豆浆腐乳,一个是面包牛奶煎蛋,光从口味上看就知道不是一路人。罗浮生本以为韩沉是打算说点儿什么,结果吃完了韩沉还是一言不发。

似乎特地开口约他,就是为了一起吃了顿早饭。

莫名其妙,浪费时间。

罗浮生愤愤地想。

早上七点,开了第二次案情分析会。施珩他们连夜做了模拟侦查,会上说了目前得出的结论:“两人共同拖拽纸箱到河堤处,大概需要90-120秒。一个人的话会非常费力,但也可以完成。所以理论上有单人作案的可能。此外因为纸箱尺寸较大,一般的轿车的后备厢都装不下,面包车、三轮车的话可以。”

他话音刚落,周小篆和视频组几个民警都不约而同扭头看向了坐在一旁的罗浮生,周小篆还悄悄比了个大拇指,做了个“罗队牛逼”的口型。

忙活了一宿,各组都多少有些进展,汇报完毕后,韩沉看了一眼罗浮生:“罗队,你先说吧,那辆面包车。”

这大概是罗浮生到了刑侦支队之后首次要针对案件进行发言,原本困得东倒西歪的各位人民警察同志瞬间来了精神,看向这位履历极度传奇,但在队里又宛如透明人的支队长。

罗支队头一次被这样关注,得亏心理素质过硬才没掉了链子,把他发现的可疑面包车的情况给大家做了个介绍。施珩如获至宝,当场掏出手机给技侦的兄弟打电话要求核实情况。

随后韩沉起身来到白板前,用记号笔边写边说:“接下来侦查重点可以放到龙城市区内各个出租民房。祝红,去和社区警务支队那边做好对接,让城区派出所入户排查。另外死者的经济水平一般,不过工作地点却应该相对比较正式,比如商场店员、超市收银员、饭店服务员等对外在形象有一定要求和规范的职业,排查的时候要注意一下。”

在他说话的时候所有人都鸦雀无声,没有人提出任何异议。罗浮生有些意外,从昨天到现在,他发现韩沉带队的风格十分强硬,几乎说一不二,极有威信。而这与他曾经想象的完全不同。

自打他十来岁进了部队,能接触到的Onega只剩下自己妹妹洪澜、卫生所里的医护,以及来部队慰问演出的文工团演员。

而这些人在他看来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柔和。所以当他看到刑侦队里有一位Omega副支队长时,先入为主地认为这大概会是个充当调解员、和事佬,或者知心朋友的角色,还十分真诚地称赞说:“还是你们公安会安排,AO搭配,干活不累。”

现在想想,难怪韩沉当时脸色就变了。

不过,罗浮生有些不解,之前韩沉还说破案不能靠算命,怎么现在却开始随口猜测死者身份,而其他人也都没有任何异议?

他耐着性子等到散会人走光后,开口向韩沉提出了这个疑问。开口时,他已经做好了被韩沉继续嘲讽的心理准备,毕竟好奇心有的时候比这种无关痛痒的自尊心要重要得多,何况这次的好奇心关乎着整个案件的侦破方向。

但出乎意料的是,韩沉听完后并没有任何不悦,和他一起来到白板前站定,反过来问他:“你还记得法医当时说过死者身上有哪些特征么?”

罗浮生一愣,韩沉会这么问,显然是和他的推断有关,所以他没有贸然开口,盯着白板沉思良久才说:“死者左侧大腿内侧有一处蝴蝶形状纹身,手上做过美甲,身上穿着一件淡蓝色连衣裙和丝袜,没有穿鞋。”

韩沉点头:“对,你看这几张照片,纹身毁皮严重,线条模糊,这么小的图案都能出来这个效果,纹身师的手艺可见一斑,一分价钱一分货,应该不贵;另外你看她的美甲,十个手指上都是非常普通的法式,没有任何水钻和其他装饰,对于一个爱美的姑娘来说,如果没有其他限制,恐怕不会如此低调,很可能是工作方面要要求;手上也没有成型的茧子,不会是体力劳动者;双脚均有拇外翻,作为不干体力活的年轻姑娘,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长期穿高跟鞋。”

说完这些后他稍微做了停顿,看向罗浮生。罗浮生嘴唇抿成一条线,呼吸又轻又缓,没有半点声响,整个人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剑,安静又会让人本能地感到危险。

韩沉没有打扰他的思考,过了一会儿罗浮生突然开口:“刚才施珩说他身上的连衣裙不是什么正规的品牌货,在龙城公园门口的批发市场,许多摊位都有同款,价格都不超过30块;而从昨天到今天,我们在龙城的数据库里进行了大范围的比对,都没有找到和死者相符的信息,说明死者恐怕不是本地的。”

韩沉点头:“对,当你把这些串起来,就不难得出结论了。所以,有根据的算命,可以被当做合理推断,有助于指明侦查方向,缩小范围。”

“那要是推断错了呢?”罗浮生忍不住追问。在他此前的人生中,几乎做任何一件事情都会有一个十分明确的方向,训练也好,任务也好,目标都摆在那里,甚至在某些任务中他们拿到的只是一个地址,一张照片,和一个“击毙”或者“活捉”的命令,不需要思考,不需要质疑,只需要执行,他不用,也不能去考虑“万一错了”的可能性。

和现在截然不同。

韩沉转过身,用一种今天中午食堂吃炒豆角的口气说:“错了就重来,否定、否定、再否定,最后得出正确的结论,这就是我们的任务了,罗队。”

还没等罗浮生反应过来这次的“罗队”语气居然十分正常,施珩就敲门走了进来:“罗队,韩队,技侦那边对面包车司机的核查结果出来了,那天晚上他的确路过了案发路段,但是之所以耽误了功夫,是因为在半路停车接了一个电话。理论上没有作案时间。”

韩沉脸上看不出失望,继续布置了任务:”告诉周小篆,让他派人去给问一下这个司机,当晚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等施珩走后,他再次看向罗浮生:”你看,这就是否定,但不代表这条线索没有价值。“

这之后几天,罗浮生算是彻底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他们像是大海捞针一样,不时发现看似有价值的信息,然后被核实证伪,调整方向后再去寻找其他线索。他们甚至开始研究起了最开始忽略掉的扑克牌,尽管韩沉表示这些牌背后大概率不会有更深层次的含义,毕竟如果是受害人留下的提示,那显然缺少最基本的解码工具,而如果是嫌疑人的挑衅,那他显然不该如此低调,东躲西藏,而是迫不及待地继续作案,嘲讽警方无能。不过在缺乏有效线索的前提下,猜猜这背后含义,几乎成了大伙儿放松脑子的一种方式。

面对这一重一重的挫折,开始,罗浮生还多少会觉得有些失望,到后来也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心如止水。

他们像是在黑夜中摸索前行的探路者,试图用不眠不休换取一条通往真相的坦途。

终于,在接到报案后的第三天,他们获得了关键性线索,专案组一位民警在走访时听辖区居民说他曾在小区内见到过跟死者很像的人,而她的身份恰好是小区旁边一家小超市的营业员。韩沉当即要求集中警力对该小区进行地毯式走访调查,同时施珩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那几枚残缺指纹经过全国范围内的远程比对,发现和一名邻省的男子一致,他们与当地警方核实过,这人近年来一直在龙城打工。而该人的体貌特征,恰好和案发头一天晚上骑着三轮车路过河堤附近的一名男子吻合。

至此,重大作案嫌疑人被锁定。

抓捕的过程异常地顺利,甚至都不需要刑侦支队的干警出马,所在城区派出所的几位民警上门,就将人给拷住了。据说这位嫌疑人虽有点儿意外,但总体还算比较冷静,也没打算采取任何抵抗,大概是知道自己身上背着命案,警察迟早会找上他。

嫌疑人被移送到刑侦支队后,韩沉安排专案组连夜对其进行突审。罗浮生第一次走进审讯室,和韩沉一起隔着一面单向玻璃听着里面的审讯过程。

对于自己杀害死者的事实,嫌疑人供认不讳。据他交代,他和死者原本是情侣关系,俩人算是同乡,都是孤身一人在龙城打拼,在死者工作的小超市互相结识之后,不久就确定了恋爱关系。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拼命说自己有多爱那个女孩子,对她有多好,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钱。负责审讯的刑警不耐烦地打断了好几次,让他说重点,他才吞吞吐吐地开始交代作案经过。

大约在案发前一个多月,死者在网络游戏当中认识了另外一个男人,要和嫌疑人分手,不顾他的苦苦哀求,执意要离开他俩同居的出租房。案发当天是她准备要来收拾东西的日子,嫌疑人再次恳求她不要分手,却又一次被女友断然拒绝,随后他就失去了理智。

讲到这里,这个体型微微有些发胖的嫌疑人却开始耍赖,死活不承认自己是蓄意谋杀,非要狡辩说是和死者发生争执,推搡中死者的头部碰撞到桌子角上才造成死亡的。无论审讯他的刑警怎样摆事实讲道理,他都死咬着不松口,问急了就开始装糊涂,一下子说他不记得了,一下子又说人不是他杀的,坚持咬定这一切就是一场意外。

罗浮生在外面听得火冒三丈,拳头都攥紧了。他觉得里面这个嫌疑犯根本不配当一个男人,甚至不配当一个人,无论他有什么理由,怎么能够把凶器挥向一个无辜的弱女子,尤其这个女孩子还和他有过一段感情。

他看了看身边面沉似水的韩沉,说道:“这家伙不就是个无赖吗?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咱们就不能上点儿手段让他招供吗?药物啊电击啊都行,对付这种人还讲什么人道主义。就这么干问效率也太低了。”

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儿大,屋子里的几个人都向他看了过来。韩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波澜不惊地说了一句:“你可以再大声点儿,明天检察院就会上门了。”

其他几个人听了这话都露出了憋着笑的古怪表情,罗浮生脸上顿时有点挂不住。他知道韩沉这是在嘲讽他,可他并不觉得自己的提议有什么问题。很多特种兵都接受过反拷问训练,被俘之后很大概率会受到严刑逼供是他们心里都很清楚的一件事,为了保守军事机密他们必须得忍受这些痛苦。单向玻璃对面的那个人是个罪大恶极的杀人犯,在罗浮生心里那就是自己的敌人,对待敌人必须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

他正想再补充几句,忽然听到里面正在审讯犯人的施珩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厉声说道:“你不要胡搅蛮缠。老实告诉你,我们已经查明了死者的死因是机械性窒息,无论头上撞的那几下是意外还是你故意的,故意杀人的结果都已经造成了,就算你不承认也没用。零口供定罪的案子我们也不是没办过,现在让你主动交代,是给你一个能争取宽大处理的机会,你不要不识抬举。”

这几句话一说,嫌疑人的脸色就变得一片惨白,手脚都开始小幅度地颤抖起来。他没能再坚持多久,在刑警严厉的喝问之下,痛哭流涕地交代了自己的罪行。

其实早在死者那天去他家收拾东西之前,嫌疑人就已经打定主意要杀害她。当再次挽留无果之后,他就把女孩扑倒在床上,不顾她的挣扎反抗,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子。他不记得自己究竟掐了多久,只记得放开手之后女孩子已经不动了,摸了摸鼻子也没有气息。可他仍然觉得不保险,又抽出床头柜的抽屉,用尖角部位在死者头部反复打了三下,一直到鲜血涌出才停了手。让专案组成员百思不得其解的三张扑克牌,就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遗落在抽屉里的,随着他抽出的动作掉落在死者身上。他没去注意这些细节,匆匆忙忙地用棉被裹起女孩,放进事先预备好的纸箱里,然后就骑着借来的三轮车到河边抛尸。

至此,案情终于真相大白。

接下来的后续工作罗浮生没有再参与。这个案子已经破了,按照他和韩沉的约定,这时候他就应该识相一点儿,赶紧卷铺盖走人,把位置给人家腾出来。然而看着抽屉里已经写好的辞职报告,他的心情却有些复杂。

这些天来全队上下没日没夜地排查、走访、分析案情,一个个累得面无人色,但却没人有过半句怨言。别说是周小篆这几个老爷们儿,就算是祝红她们几个女警,也都尽职尽责地随叫随到。韩沉这个Omega更是像钉子一样坚守在他的岗位上,根本就没回过家,实在累得不行也就是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稍微眯一下,每天睡眠时间加起来不超过四个小时。

这种氛围让他想起了自己在军营里的时光,仿佛一滴水又回到了江河湖海,大伙儿劲往一处使,心往一处想,为了同一个目标不懈奋战。

如果就这样把辞职报告交上去,从此以后这一切就与他无关了。

就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周小篆忽然敲门进来找他,说是受害者家属过来办手续,请他一起接待一下。

罗浮生愣了愣,问:“韩沉呢?他怎么不去?”

“韩队一大早就被局长叫去汇报情况了,现在还没回来。”周小篆说,“他临走时嘱咐我们,说有事儿可以直接找您。”

行吧,就算是站好最后一班岗。罗浮生想着,起身和周小篆一起去了接待室。

本案的死者也是邻省人,破案后民警在嫌疑人的出租房里发现了她的身份证。这个女孩子才刚刚21岁,正是鲜花一般的年纪却早早凋零。民警联系到她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通知了她的家人,当天下午他们就乘高铁赶到了龙城。

来的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婶和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据说是死者的母亲和哥哥。母亲坐在那儿哭得肝肠寸断,一声一声悲戚的哭号让人不忍卒闻。祝红在旁边陪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眼圈儿也有些发红。哥哥还算冷静,简单和民警交流了几句,接过文件在上面签字,手指都是颤抖的,没过多久也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罗浮生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种场面,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能干巴巴地说了些安慰的话,交代周小篆他们帮着家属把手续办好。

那小伙子听说他是支队的领导以后,含着泪给他深深鞠了一躬,强忍着悲痛说:“谢谢你们,我妹妹可以瞑目了。”

罗浮生慌忙把他搀扶起来,心中五味杂陈。

又过了几天,他还是犹豫着没有把那份辞职报告交出去。

和被害人家属见面之后,罗浮生好像忽然明白了刑警这个职业真正的意义。过去他觉得自己更多地像是一个执行任务的工具,对于任务的前因后果、目标所犯的具体罪行知之甚少,那些活捉回来的目标后来去了哪里他们也不得而知,驱动他们不断向前的是军人服从的天职以及对祖国和人民的忠诚。

而现在,他用自己的双眼见证了罪犯的恶行、死者的惨状,并且通过集体的努力将罪犯绳之以法,还接受了死者家属真诚的感谢。他清晰地知晓他们的所作所为是为了除暴安良,为了守护法律和正义,这让他胸中油然而生了一种天然的使命感,忽然就觉得不太想走了。

罗浮生迟迟没有辞职,韩沉却好像没感觉到似的,不闻也不问。他还是很忙,忙着向上级汇报,忙着去市里开会,忙着协调办案的人手……两个人偶尔在食堂或者其他场合遇见了,他也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说话带着扎人的刺儿,可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却不像是要催促罗浮生赶紧走人。

那天下午,快递给支队送来一面锦旗,是本次案件当中的受害者家属赠送的。深红色的缎面周边围绕着金色的流苏,上面除了抬头和落款之外只有八个字:人民卫士,惩恶扬善。

支队的办公楼里有一面荣誉墙,上面层层叠叠挂着数不清的锦旗,用周小篆的话说,给他们一人缝个被面都够了。韩沉对着这个新的锦旗看了片刻,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叫人给挂到了罗浮生的办公室里。

罗浮生心里觉得这大概是在变相赶他走,毕竟只要他走了,这个队长办公室就是韩沉的,人家想往自己屋里挂点儿什么都是自由。可是看着那金光闪闪的八个大字,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股成就感,站在墙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韩沉就站在他身边陪他一起看,几分钟后才开口问道:“你以前收到过锦旗吗?”

“没有,”罗浮生老老实实地摇头,“我们那儿没人送锦旗,不过任务完成得好会有嘉奖。”

“那怎么能比?”韩沉说,“嘉奖是组织给你的,而这个才是真真正正来自人民群众的肯定。”

他说话和语气和平时不太一样,温和平静不带一丝嘲讽,就像一只刺猬小心地收起了全身的利刺。罗浮生有点儿奇怪地看着他,暗想如果他是来敲打自己的,这话说得未免也太迂回了。

韩沉也转过头看着他,依旧淡淡地说:“你不觉得,就这一面锦旗少了点儿吗?”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让这面墙也挂满锦旗。”

他说着话,脸上绽开了一抹笑容。这是一个完全不带任何嘲讽的微笑,色泽艳丽的饱满红唇微微勾起,舒朗的眉眼弯成了月牙,让那张漂亮的面孔散发出一种近乎纯真的孩子气,完全打破了这个人身上惯常的冷淡和刻薄,真是又可亲又可爱。

罗浮生不禁看得呆了,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他说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份辞职报告最后被罗浮生悄没声儿地扔进了碎纸机,毁尸灭迹。他决定了,要在这个岗位上好好干出个样儿来,有朝一日能用锦旗给办公室当墙纸。

然而他刚燃起来的壮志雄心,第二天一早就险些又被韩沉拿过来的一堆鸡零狗碎的文件给浇灭了。

“这,这都是些什么啊?”他看着满眼的表格和红头文件犯晕,困惑地看着韩沉问。

他长了一双极有特色的桃花眼,眼睛又大又圆,眼尾微微下垂。像以前那样表情严肃一点儿还好,如今和韩沉之间没有了根本矛盾,他也不端着,就这么睁大了看人,简直有几分不符合年龄和身份职业的天真无辜。

韩沉看他一眼后转开目光耐着性子解释:“上面那几个文件有一份会议通知,要求各县区局和支队一把手到市局10楼会议室开,具体时间祝红已经给你标注出来了,不允许请假,你得过去一趟。还有一个是省厅下发的半年考核情况,咱们支队各项指标还不错,就是追逃这一项稍微差点儿,你看看需不需要给各分局大队通报一下,提醒注意。剩下那些有几个是警察协会的慰问走访名单,你得签个字。”

很好,头更大了。

他在办公室驴拉磨似的转悠了一上午,最后盯着墙上的锦旗做了决定。

临近中午,罗浮生几乎用上了特种兵的侦查技能,一直竖着耳朵听隔壁韩沉的动静。当听到韩沉出门的那一刻,他默数两秒,猛地推开门,节奏掌握的太紧凑,导致差点儿把门板拍韩沉脸上。

今天大概是没有会要开,韩队贯彻了刑警祖传的自由散漫的纪律作风,并没有换警服,从头到脚穿了一身黑。

修身黑衬衫配上剪裁得当的西裤,外加一双锃亮的黑皮鞋,把他衬得格外腰细腿长。不知道为什么,罗浮生准备好的台词突然就变得烫嘴,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么巧,一起下饭吃楼?”

韩沉看上去似乎有点儿惊讶,愣了一下后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心情不错地点头:“好啊,一起吃楼去。”

罗浮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后知后觉有点儿臊得慌,但这么多年特种兵生涯磨炼出来的心理素质不是白给的,他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和韩沉“偶遇”,一道去了食堂。

下楼的时候韩沉掏出手机,飞快地发了一条短信。如果罗浮生没有那么绅士地特地移开目光,就能看到信息的内容是“临时有事,改天再聚”。至于那几位被韩沉放了鸽子的警校老同学是怎么边吃饭边批判这种行为的,就没人知道了。

这个时间,排队打饭的人还有点儿多。这要是放在一般单位,完全可以让工作人员先把领导的单独准备出来,根本不需要他们亲自动手。但是在刑侦支队这个地方,历届领导都遵循着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不搞特殊化。

他们已经退居二线的老队长曾说过,饭都不和大伙儿一锅吃,还指望能让大伙儿死心塌地跟你干活儿?

韩沉以及队里其他领导都深以为然,罗浮生自然更不会有异议。所以韩沉在前,他在后,老老实实地和大伙儿一起排队打饭。他们食堂是刷卡制,每个月初都会有一笔餐补被充进去,不够的部分可以再从工资卡直接往里充钱。但因为食堂本身菜价就不算高,忙起来或者闲下来又经常有人不在食堂吃,所以基本上没听说过谁的卡有不够刷的情况。

轮到韩沉的时候,他随手点了几个菜,刚要刷卡,罗浮生却侧身挤上来先把饭卡贴了上去:“我请客,我请客啊,韩队不要客气,要不要再加点儿那个回锅肉?”

堂堂支队一把手,用食堂饭卡请副支队吃午饭……韩沉挑了挑眉,忍不住问:“罗队,咱们每年都有针对生活困难民警的专项救助,流程不复杂,提交申请和相应审核材料就行。你要是有需要的话,年底我会提醒你的。”

罗浮生给噎得够呛,再看韩沉却发现对方已经笑开了,眼睛都弯起来,小孩子捡着糖似的。他也跟着笑了起来,开玩笑接茬儿:“行,那到时候就麻烦韩队了。”

今天在食堂吃饭的人照例不算多,还剩下两张大圆桌上一个人都没坐。罗浮生和韩沉选了一张坐下,吃了两口后韩沉便放下筷子,抬头问罗浮生:“所以罗队特地请我吃回锅肉,是有什么事么?”

罗浮生刚啃了一口蒸玉米,嚼都没嚼便囫囵吞下去,一边儿给自己顺气一边说:“你能不能借我几本书,和工作有关系的,我得学点儿东西。”

韩沉听完痛痛快快点头:“行啊,罗队一会儿去我办公室,我给你挑几本。”

他这话说得不夹枪也不带棒,罗浮生几乎都要不适应了,他低头扒了两口饭才开口:“谢谢啊。”

“不用客气。”韩沉端起碗喝了口食堂免费供给消暑绿豆汤,看来食堂师傅今天心情不赖,糖没少放,甜的。

吃完了饭,韩沉带着罗浮生一块儿到了他办公室。罗浮生四下打量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地方,书桌上看着多少有些凌乱,放着不少文件和档案袋。靠墙的书柜里面除了一排一排的书籍,还放着一些奖杯奖章,不难想象每一项荣誉的背后,大概都有许多个像之前那样的不眠夜。

韩沉示意罗浮生先坐,然后走到书架前挑了几本书放到他面前:”《刑法学》《公安学基础教程》,这两本是我大学时候用的教材,你可以先看看。这本《刑事诉讼法》和《人民警察法》有必要重点学学,免得我们一眼没看住,再想见你就得走流程到看守所提审了。“

饶是罗浮生脸皮够厚,听了这话也脸上也隐隐有些发烧。他现在已经知道上次审讯的时候,自己说的那些确实是闹了笑话,对嫌疑人刑讯逼供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更何况他还是支队长,更要谨言慎行。

他低头看了眼这几本书,满心感激地抬头真诚道谢。韩沉摇摇头:”不用客气,帮领导分忧是应该的。另外你要是有空的话,市局那边的会要尽量自己去开,省得总有人说我这个‘摄政王’图谋不轨,妄图篡权夺位。“

罗浮生见他语气轻松,也顺着话头跟着开玩笑:”一个队的人分什么你的我的,再说了,有你‘垂帘听政’我心里反倒踏实。“

话说出口才反应过来,这个典故里面几位主角的人物关系似乎都不太寻常,果然韩沉听完勾起嘴角笑了笑:”我真没本事生出罗队这么大的儿子。“

罗浮生在部队和一帮Alpha百无禁忌习惯了,如今也是给点儿阳光便下意识灿烂起来,脱口而出:”两口子也行啊。“

说完之后瞬间意识到问题,跟一个Omega说这种话,这不耍流氓么?还没等他想好怎么找补,韩沉却先开了口,他居高临下地站在书桌前看着罗浮生,脸上的表情看不出生气,但也绝对不是高兴,语气平静的说:”罗队,可能你还没来得及看,市局上午刚发了通知,要求各个支队自行组织练兵。趁着最近没什么案子,咱们就抓紧搞吧,到时候还请罗队多多指教。“

说完便客客气气地指了指门,罗浮生识相地滚了出去。

下午,队里的民警迟琛敲门找到他,往他桌上放了一份练兵的方案。之前交接工作时,韩沉曾和他说过,队里涉及教育训练的工作都是迟琛负责,这人曾经是特警队的一员,因为年龄问题退下来后就进了刑侦支队,射击格斗都是一把好手。

罗浮生看了看上面的训练项目和标准,忍不住抬头问:”这么简单?“

迟琛似乎没想到会被问这个问题,斟酌了一下才缓缓说:”这些都是按照统一的测试标准做的,理论上全员都要参加。“

罗浮生点点头:”行,那就按这个办吧。“

让他没想到的是就这么个在他看来过分简单的测试,在迟琛把具体通知发下去后还是激起了哀嚎一片。其中属周小篆最过分,第二天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亲耳听到周小篆在隔壁桌和人商量:”你们说,我要是现在说自己意外怀孕不能参加测试,是不是显得有点儿假啊?“

……这都什么玩意儿啊?罗浮生震惊。

等到练兵真正开始,罗浮生才发现,周小篆会那样绝对不是夸张。还不光是他,除了几个年纪比较大的,还有好些个年轻人都是踩着及格的红线低空飘过,差一点儿就要亮红灯。要说干内勤的这样也算有情可原,毕竟革命分工不同,但是看到周小篆做几个俯卧撑、跑个1000米就累得气喘吁吁,这就有点儿不像话了。

出乎意料的还有韩沉,他是支队里唯一的男性Omega,原本罗浮生觉得他的成绩能和周小篆他们这几个垫底的一样也就差不多了,可谁知道人家的体能居然还不错,虽然不算拔尖,却也没有掉了链子,至少在整个支队里能排进中上游的水平。

这段时间罗浮生开始正儿八经地主持起刑侦支队里的大小事务,虽然业务上还没有熟练,但和支队里的干警已经熟悉多了。周小篆这人本来性格就外向,混熟了以后和谁说话都有点儿没大没小,所以罗浮生也不和他客气,抖着测试成绩表问他:“就你这样的,怎么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

周小篆挠着头嘿嘿地笑,讨好地说:“论体能,我们和您这样的特种兵是没法儿比。”

罗浮生心说论其他的你们也比不了,嘴上却说:“别废话。你,还有那两个成绩垫底的,以后没有案子的时候,每天跟我晨跑五公里,你去通知他们。”

“老大,饶命啊!”周小篆垮下脸哀嚎,“您干脆一枪打死我得了。”

罗浮生眉毛一挑,正想再训他两句,却看见韩沉走了过来,薅着周小篆的领子把他扒拉到一旁。

“知道自己体能不行还不赶紧锻炼?小心下次连嫌疑人都跑不过。”

他说出来的话周小篆不敢不听,哭丧着脸走去通知另外两个难兄难弟。

罗浮生转头看过来,今天大概是为了方便运动,韩沉穿了比较宽松的T恤和灰色纯棉运动裤。在大太阳底下连跑带跳地折腾了半天,他脸上带着运动过后的红晕,额头上也渗出一层细汗,配上这身衣服显得整个人软乎乎的,和平时一丝不苟的样子有点儿不一样。罗浮生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一丝淡淡的香气,显然那是韩沉身上信息素的味道,不同于妹妹洪澜的香橙味儿,是一种带着些许清冷的幽香,就像传说中生长于悬崖峭壁上的雪荷花。

这一发现让罗浮生多少有点儿尴尬,倒不是说这个味道不好闻,相反它闻起来非常舒服。可是对于一个Alpha,尤其是像他这样没怎么和Omega打过交道的单身Alpha来说,这味道实在太诱人了。他有心想要提醒韩沉用遮掩剂盖一下,又觉得自己说这个话好像不太合适,只能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脚步,把站位换到了上风处。

韩沉却好像浑然不觉,继续说道:“咱们支队有些同志的体能确实很成问题,这是我以前工作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希望以后罗队能把这块抓起来。”

罗浮生装模作样地盯着手上的表格,尽量忽略掉那点儿不合时宜的心猿意马,胡乱点了点头。

等到其他的人都做完了体能测试的项目,罗浮生才最后一个上场。警队的标准对于他来说不过小菜一碟,要达标就和玩儿似的,一口气完成了4×10折返跑和1000米中长跑,中间连歇都没歇。随后他喝了几口水,抹了把头上的汗,回到场地里开始做俯卧撑。

整个刑侦支队没人去食堂吃饭,在他身边围了一圈,像瞅西洋景似的盯着看,就连负责计分的迟琛都放弃计数了。在周小篆的带领下,同事们异口同声地给他数:“一、二、三……”

罗浮生有心要露一手给众人看看,先是双手撑地做了十来个,然后把一只手背在身后做,支撑的那只手做几个就收进去一根手指,最后仅用一根食指撑着又做了十来个,才从地上跳了起来。

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鼓掌叫好声,有负责内勤的女警赶紧给他递上水和擦手的纸巾。

他上半身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短袖汗衫,露出了线条结实的手臂,汗水把前胸那部分打湿了,隐约可见紧实而又不夸张的胸肌。韩沉站在人群里隔了一点距离看着他,唇边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体能测试之后是射击,干这一行的人对枪械多少都有些兴趣,刑侦支队又是局里少数能有机会真正开枪的群体,所以在这一项上大家的成绩都还不错,没有人不合格。其中枪法最准的还是韩沉,15米精度射击的五发子弹全部命中靶心。而且他射击的姿势非常标准好看,往那儿一站长身玉立,就像一颗迎风傲立的杨树。

轮到罗浮生射击的时候,所有人都想要看他怎么表演,纷纷放下手里的东西围了过来。

罗浮生也不在意,笑着掂了掂手里的92式手枪,回头问迟琛:“有64没有?帮我换一把。”

警用64式手枪比92式重量更轻、体积更小,有些手比较大的男警察用的时候甚至得翘着“兰花指”才能开枪,而且在精准度方面也要差一些。他提出这个要求,大家都明白是什么意思,顿时兴致更高了。

很快迟琛就给他换了把枪,罗浮生退出弹夹看了一眼,又用手来回摸了摸,抬头笑着说:“要不,我连手枪分解和组合也一起做了吧。”

说完他也不管别人是什么反应,将弹夹推回去之后冲迟琛示意了一下让他计时,两只手就飞快地动作起来,退弹夹、卸套筒、拧螺栓、取护板一气呵成。分解完毕后他也不需要口令,又以同样飞快的速度组装起来,动作快得简直就和电影的快放镜头差不多。等到手枪组装完毕,他立刻举枪对准了前方的靶纸,连瞄准都没瞄,一鼓作气打出了全部七发子弹,整个过程不超过半分钟。

平时他坐在办公室里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存在感还特别低,不说话都注意不到他,但是只要拿到了枪,浑身上下的气势立刻就变了。那张清秀端正的面孔不再懒散,大而明亮的眼中透出凌厉的杀气,整个人如同变成了一把出鞘的利刃,带着寒意的锋芒让人望而生畏。

好半天射击室里都没人说话,直到迟琛取来靶纸,人群中才传来此起彼伏的鼓掌和赞叹声。七发子弹全部命中靶心,那一小块白色的区域几乎快被打烂了。

周小篆双眼放光地挤过来,带着近乎崇拜的语气问他:“罗队,你们特种兵是不是都有特别帅气的代号啊?你以前的代号叫什么?”

大家都兴奋地看了过来,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罗浮生的脸色却变得有些不太好看,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站在人群里的韩沉促狭地看了他一眼,提高了音量说:“他叫小玉。”

众人瞬间哗然,罗浮生带着几分惊讶看着韩沉,耳朵都红了。

周小篆忍着笑还要问:“真的吗?罗队,这代号挺、挺别致啊。”

“别听他瞎说,”罗浮生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转头又瞪了韩沉一眼,“快走吧,不是还有警务技能测试吗?”

所有人三三两两地往外走,交头接耳地好像还在考证那个“代号”的真实性。

罗浮生拉了韩沉一把,两个人走在了最后,直到别人都出了门,他才有点儿懊恼地问:“这事儿你听谁说的啊?”

韩沉笑而不答,扬了扬下巴说:“快走吧,罗队,你不是说了嘛,还有警务技能测试呢。对了,你会给人上铐吗?”

12 对 “藏蓝行动(二)”的想法;

  1. 這次更新好多啊!又破案又推進劇情還秀了一下肌肉!愛太太
    覺得浮生已經有心動的感覺了,我猜大概再一下下就要淪陷XD然後變成死死跟著韓沉的大狗

    1. 美味的沉沉和生哥!小玉是玉面小阎罗吗哈哈哈哈哈哈哈沉沉还是被生哥的美貌给击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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