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宇大四那年,以应届生身份考了公务员。他其实没怎么正经复习,撞了大运蒙进了面试。可能是太会说话,三进一的岗位最后愣是让他这个笔试第三名给逆袭成功。

他妈知道他考上以后直呼老白家祖上冒青烟,原话是“儿子你是不是把这辈子的运气都用在这次考试上了?可悠着点儿,后面还得找媳妇儿呢!”

白宇最开始对这种杞人忧天的老太太嗤之以鼻,结果等过了体检政审初任培训,刚进单位两个月,北都没找着呢,就被组织安排了下乡驻村扶贫的光荣使命。

分配给他那个村儿,是真穷。也不知道是土壤问题还是气候原因,啥农作物种下去,再长出来就都跟脱发了一样,稀稀拉拉不成样子。周围也没什么有特色的旅游景点,说句鸟不拉屎有点儿过分,但门可罗雀就是字面意思了。之前附近还有一家造纸厂,后来因为污染严重,也关门大吉。一年忙到头,人均收入不到1000块,都不够冬天买件羽绒服的。

家家户户的年轻人几乎都跑出去务工,村里剩下的一水儿老幼病残,连个孕都没有。

白宇看着这个村的介绍,大冷天出了一脑门汗,再一抬头就看他们主任一脸殷切地盯着他:“小白啊,年轻人,就是要到艰苦的基层锻炼才能有收获。到了那边需要什么一定要和组织反应,三年之后回来,大有可为啊!”

就这么着,大有可为的白宇同志带着行李卷,离开了没坐热乎的办公室,叽里咕噜地踏上了驻村扶贫的征程。

有个成语叫做“穷乡僻壤”,白宇在踏进轸珲村的时候,充分体会到了这个成语的意思。这村子不仅土地贫瘠,还地处大山深处,只有一条土路和外界相通,还只能开拖拉机。白宇在一片尘土飞扬当中抱着行李下了车,受到了来自村委会的热烈欢迎。

当天晚上村里组织开会,开会地点就在村支书自家的堂屋,初冬季节山里已经很冷了,一群人围着一个老式的铁皮炉子一边烤火一边发言,炉子上还烤着几个山药蛋,散发出一股略带甜味的香气,颇有抗战时期八路军开军事会议的架势。

白宇打眼一看,一屋子一共六个人,其中大部分年龄都有五十岁往上,唯独一个后生显得特别扎眼。

这后生看着和他年龄相仿,生得面如冠玉唇红齿白,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顾盼生辉,往那儿一坐就和一副画儿似的,粗服布衣都无损他出众的美貌。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是白宇这种打从记事起就加入外貌协会的。虽然那是个后生不是小姐姐,但在一众半老头子中间忽然出现这样一副面孔,还是让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村支书一边抽着烟一边介绍村里的情况,白宇拿着纸笔快速记录要点,偶尔开口问几个问题。在座的都是村委会成员,各自负责着某一方面的具体事务,他问到相关问题的时候,支书就让具体负责的人回答。

半个多小时会议开下来,屋子里几乎每一个人都发过言了,就那个后生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他不说话,但嘴并没有闲着,一边听着会议内容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烤熟的山药蛋。那几个山药蛋被铁皮炉子炙烤得滚烫,他旁若无人地捻起一个,嘴里呼呼地吹气,在两个手掌的掌心里翻来覆去地倒腾,等到不那么烫手之后就用手指头细细地剥掉外皮,一口一口吃得别提多香了。

会议快结束时,支书忽然叫了一声“龙娃子”,那后生赶紧把手里还剩下的半个山药蛋藏到身后,抹了抹嘴应了一声。村支书指着他对白宇说:“白同志,这是我们村朱会计的儿子,大名叫个朱一龙,以后他来负责你的生活,有啥事情你都可以找他。”

白宇连忙起身,伸出一只手冲他笑道:“你好,我是白宇。”

朱一龙白净的面皮立刻红了,也站起身探出右手,没留神手里还握着半个山药蛋。他看着白宇似笑非笑的表情,脸上红得更厉害,慌忙把那半个山药蛋塞进上衣口袋里,又在衣襟上擦了几下,这才郑重地握住了白宇的手:“你好,朱一龙。”

散会的时候天都黑透了,村里的路基本上都还没有做过硬化,春天一路土,夏天一脚泥,这现在天气冷了,就全是冻硬了的深深浅浅的坑。白宇举着手机上自带的手电筒,慢吞吞地挪,他本来就走不惯,再加上这黑灯瞎火更是小心翼翼,小步小步地往前蹭。朱一龙跟在他身后,相比于裹成个球恨不能滚着走的白宇,朱一龙穿得可以用单薄来形容。一件领子都垮了的黑T恤,外面加个灰色的拉绳连帽外套,拉链都没拉上。一阵小北风吹过来,白宇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脚底下又刚好踩着个坑,顿时失去了平衡向后倒去。

那一瞬间白宇满脑子都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结果下一秒就被朱一龙给扶住了。1米八几一百多斤的大活人砸在朱一龙身上,朱一龙却晃都没晃,他一条胳膊扶着白宇的肩膀,另一条胳膊搂着对方的腰,稳稳当当地接住人。

这种前胸贴后背的姿势让白宇隔着大衣都能感受到朱一龙身上的热乎气,瞬间就慕了:难怪人家不怕冷,这是自带小太阳啊!

站稳之后他扭头道谢,朱一龙咳嗽了一声,低声说:“不客气,要不我扶着你走吧。”

接着他就上前一步一手扶着白宇胳膊,不时提醒哪里有坑要避开,有了这人肉导航,白宇总算摸回了宿舍。

村里给白宇安排的宿舍就在朱一龙家旁边,下午白宇放行李的时候就发现按这个距离以及四处漏风的房屋状况的状况,他在屋里放个屁,搞不好隔壁都能知道他中午吃的啥。

如今得知隔壁住了一个爱吃山药蛋的帅哥,白宇觉得自个儿多少还是要注意点儿形象,可不能太放飞自我了。

回家前朱一龙嘱咐他如果有事可以直接在屋里喊一声,他随叫随到。白宇连忙摆手:“没事儿,能有什么事,你晚上好好休息。明早见~”

说完笑眯眯地摆摆手,自己进了屋。

这宿舍面积不大,一张床,一张书桌,桌上放着一个老式台灯,头顶上是城市里基本上已经见不到了的白炽灯管。简单到简陋,但是却十分整洁,墙上,天花板上都仔仔细细地糊着米色的块状墙纸,屋子里虽然冷,但床上的被褥看上去都是新换的,蓬蓬松松地透着股热乎劲儿。白宇伸手摸了一下,发现里面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放了个热水袋,浅蓝色的,上面画着个穿着绿裙子的小猪佩奇,印刷的人整不好是个红绿色盲。

白宇莫名地心情大好,美滋滋地倒了盆热水简单洗漱了一下,然后裹着厚厚的珊瑚绒睡衣坐在书桌前掏出笔记本电脑整理开会得出来的资料。

他来之前就打听过,这个村土壤不算肥沃,山地比平地多,开垦种植起来十分费力,产量质量也不行,久而久之好多地都撂了荒。开会的时候村支书说他们之前也考虑过种点儿其他的果树之类,但一没技术,二没资金,村里但凡有点儿能耐的年轻人几乎都外出务工了,也没劳动力,始终也没搞起来。

白宇把东西落到纸面上,自己又看了一遍,愁得简直要掉头发,最后只能默念:“任务越艰巨,使命越光荣。”

接下来一个星期,他没事儿就田间地头地蹿,逮着谁跟谁唠嗑。白宇长得本就讨喜,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看着就跟自家大侄儿大外甥差不多,很快就和村里的中老年群体打成一片。几天下来,谁家是什么状况,经济收入,劳动力数量之类,他几乎都有了数。朱一龙这边更是打听得门儿清,朱一龙比他大两岁,正经念过职高,学的车床数控,按说出去不难找工作。但是父母身体不好,家里还就他这么一个儿子,朱一龙最后还是选择留在村里照顾爹妈。

这些倒不是朱一龙自己说的,而是朱一龙的母亲告诉白宇的。老太太年轻时候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如今风霜雨雪几十载,不太能找出来当年的风华,但是一双大眼睛却格外温柔。她现在干不了太重的活儿,但是收拾家务却是一把好手,之前白宇被窝里那个热水袋就是老太太亲自给灌 的,生怕他冷。

除了住宿,白宇的一日三餐也在朱一龙家里搭伙。老太太做的揪面片特别好吃,拌上一勺油泼辣子热乎乎地吃下去,能让人精神一上午。

山里人要做农活,都起得比较早,白宇也不好意思睡懒觉,早早爬起来和朱一龙一人捧着一大碗揪面片蹲在屋檐底下吃早饭。老太太不住劝他多吃一些,说做了很多,不够锅里还有。但白宇饭量小,撑了个滚肚溜圆还剩下小半碗。

“这娃也吃得太少了,白长了那么高的个子。”老太太说着话,顺手接过他剩下的小半碗面片,一转手全倒进了朱一龙的饭碗里。

白宇想拦已经来不及了,眼睁睁地看着朱一龙头也不抬地吃下自己的剩饭,忍不住脸上有些发烧。

经过了两个星期的摸底和调查,白宇把村里的情况摸得差不多,接着又开始给单位打报告,申请把当地农科院的专家请过来,研究研究这地里到底能长点儿啥。甭管将来是搞农家乐还是做花果山,总得有点儿拿得出手的特色才能吸引人过来。报告交上去之后很快就有了反馈,因为这村子实在是太过偏僻,所以对方要求他们先采集土壤和目前的作物样本送过去做先期的检测。

白宇拿着回函笑得见牙不见眼,急匆匆把几个村干部请过来汇报了一下。结果村支书却并不怎么看好这事儿的前景,他皱着眉背着手在自家堂屋里转圈,眉头拧成了个疙瘩,转悠的白宇心里七上八下。

半晌他叹了口气:“行吧,去试试也好。”

“叔,这事儿有什么岔头么?”白宇把手伸到炉子边上烤火,不解地问。

老支书看着年轻的后生,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刚开始他接到上面的通知,说要派个年轻人过来扶贫,他以为肯定就是来个人点个卯走走形式,他们只要安排安排日常生活也就差不多了。没想到这年轻人来了还真就踏踏实实待在了这个要啥没啥的穷山沟里,见谁都是一张笑脸,认认真真地想干出点儿事儿来。

给这样的孩子泼冷水,他自认做不到。

但是他不说,不代表别人不提。朱一龙他爸朱会计最近一段时间天天和白宇一个桌上吃饭,混得跟爷俩似的,说话也没那么多顾虑:“小宇你这两个礼拜也看见了,咱们村没什么劳动力,土壤气候又不行。就算农科院给咱们出了主意,恐怕也伺弄不了什么精细的作物。”

白宇听完先是松了口气,然后露出来个笑脸:“这个我知道,难得有机会咱们总要先试试,不成再想别的主意。”他一边说一边儿拿起手边两大本厚厚的台账:“各家各户的情况我都已经登记在册,整理出来不少符合领取专项扶贫救助金要求的,等会儿你们看看,没啥问题咱们就该公示公示,走完流程好领钱。”

开完了会,白宇哼着歌溜溜达达往回走。扶贫工作比他想象得难多了,光是每天每周要报的表格台账就够他喝一壶,好在相比于同期哭天喊地的同事,他可不是一个人单打独斗,这一段时间,许多琐碎工作都是朱一龙主动帮他做的。每天晚上,两个人都是一个人占住一半桌子,整理各种表格文档。

朱一龙学历不高,但字写得很漂亮,他握着水性笔一个字一个字专注地帮白宇誊写材料。有些昏暗的灯光却显得他眼睛格外明亮,眼睫毛又浓又长,俊朗的跟画一样。

白宇一边儿拿着笔记本做表格,一边儿偷眼去看,忍不住开口问:“龙哥,你长这么帅,有过女朋友没?”

朱一龙的脸一点一点红了,那红从脖子慢慢往上爬,到脸颊再到耳朵,看着可好玩儿。越这样白宇越忍不住要逗他,干脆放下手里的工作往朱一龙那边儿凑,哥俩好似的肩膀挨着肩膀八卦:“快说说,什么样的妹子?”

朱一龙脸红得更厉害,半天才挤牙膏似的交代:“是职高的同学,后来毕业了她想去城里找工作,我得回家,就,就分了。”

白宇听完一个劲儿地说可惜,最后还拍拍朱一龙的肩膀:“天涯何处无芳草,龙哥你放心,等咱们村子富起来,肯定有好姑娘愿意回来,到时候再发展一个。毕竟你这么帅,一定讨人喜欢。”

朱一龙闻言扭头,眼睛亮亮地盯着他,然后重重一点头。

他这样子又帅又乖,倒把白宇给看呆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忙活,嘴里还要开玩笑似的抱怨:“哎哟我龙哥你可别逮谁冲谁放电,这谁顶得住啊。”

朱一龙听话地垂下眼,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接下来几天,白宇和村委会按照流程对贫困户进行了公示,这期间少不了跟一些村民扯皮解释为啥老张家能拿补助老李家不能。饶是白宇准备充分,把家家户户的状况烂熟于心能说出个一二三来,说到后来也口干舌燥。

朱一龙帮不上他什么,只能一杯一杯地给他倒水,等到把人都送走,白宇瘫坐在椅子上捧着肚子哼唧:“哎哟我觉得我现在就是个热水袋,龙哥你听,里面咣当咣当的。”他边说边原地扭了几下,跟个小豆虫似的把朱一龙看得呵呵呵直乐。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解决了,结果当天傍晚白宇按照农科院要求采集土壤样本回去的路上却被人给堵住了。

堵他这位姓王,年龄不算太大,才五十来岁,是个光棍儿。之前走访摸底的时候白宇了解到这位王大爷是早年从别的地方搬到这里的,独自一人带着个年轻漂亮的媳妇儿。结果没住上两个月,警察就找上了门,原来这姑娘是他花钱从人贩子手里买的。

姑娘被解救了,王大爷,那时候还是小王很是撒泼打滚闹过一阵子,弄得左邻右舍鸡犬不宁,最后甚至去派出所蹦跶,说是看上了人家所里的女警,得赔给他当媳妇儿,最后因为寻衅滋事被拘留了十五天。从那之后,王大爷就开始专职上访,每年重要节点都闹着要去省里甚至首都告状,为了稳住他,当地镇政府和公安机关费了不少心力,甚至为了劝他返乡还要时不时给他点儿钱,这也让王大爷的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这次贫困户认定的时候村支书特地和白宇提过,虽然不符合条件,但要不要破例给他一个名额,防止他闹。但是白宇几次审核下来,最后还是没松口。当时他把事情想的挺简单,王大爷那么大岁数,最多来他这絮叨几回,就算是上访也没理由。

结果他正哼着歌往朱一龙家走,迎面就碰上了王大爷。白宇笑眯眯地和他打了招呼,王大爷却阴着一张脸狠狠盯着他:“就是你这个小兔崽子不同意给老子发钱是吧?老子告诉你,我到过天安门进过中南海,跟首都的大领导都说过话,小心我去上访,断了你的仕途!”

白宇无奈,好言好语地解释政策说明情况,结果王大爷根本就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任凭白宇说出花儿来也不肯让路。最后甚至从怀里摸出一把尖尖的剔骨刀一步一步逼近。

白宇一个读书人,虽然腿够长,但是这一段时间的经验告诉他,他的体力是真比不过这些长年生活在村里的老大爷,空手夺白刃身份的想都不要想。看对方掏出刀来也吓得够呛,二话不说扭头就跑,结果因为天色昏暗看不清路还扭伤了脚,每跑一步都疼的钻心,眼看王大爷离他越来越近。

白宇只好把手里拿着的土样朝他扔过去,结果准头太差,根本就没造成影响。就在王大爷一伸手就能够着他时,白宇突然被人拉着往前抢了好几步,站稳当后就见朱一龙挡在了他身前。

看到来了人,王大爷却也不怵,张牙舞爪地举着刀还要往白宇那边扑。朱一龙皱了皱眉,伸手又把白宇推远了些,随后居然往前迈了一步,微微侧身让过刀锋,一只手迅速而又准确地握住了老头的手腕,一捏又是一拧,那把剔骨尖刀“哗啦”一下就落了地。

也不知道他究竟用了多大力气,只听王大爷跳着脚哇哇大叫:“龙娃子,放手,我手给你拧断了……”

朱一龙充耳不闻,依旧捏住他的手腕不放,双目如电在他脸上扫过,冷冷地说:“以后不许再纠缠白同志,人家是来帮咱们的,做人要有良心。”

他一松手,王大爷立刻滚倒在地,抱着手腕放声干嚎,一下子说自己手腕折了要朱一龙赔钱,一下子又说他吃里扒外帮着外人,骂得污言秽语难听至极。

朱一龙根本不理会他,俯身拾起那把剔骨刀握在手里,转身拉了白宇就走。

白宇还不大放心,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见王大爷躺在地上半天没起来,不禁有些担忧地问:“他没事吧?你不会真把他手给撅折了?”

“没有,他装呢,甭理他。”朱一龙说。

白宇想了想,又问:“那他会不会找你麻烦啊?”

“不会,他不敢。”

白宇回想了一下他方才利落的身手和那冷得能冻死人的眼神,稍微有点放心了。那王老头虽然无赖,但本质上还是欺软怕硬的,既然朱一龙真敢和他动手,恐怕他也不会冒着手臂被掰断的危险去找人家麻烦。

这方面的顾虑一解除,他那点儿爱好八卦的心思又起来了,笑眯眯地凑到朱一龙身边问:“龙哥,刚才你那两下子太帅了,就和武侠片一样,是不是练过啊?”

夕阳下他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又可亲又可爱,朱一龙被他看得耳朵都红了,略带羞涩地简单说了几句。原来他们家祖上开始就是习武的,前清时家族里还出过一个武举,练武强身算是家学渊源。传到他爸朱会计这辈,很多复杂的武学都已经遗失了,就剩下一套拳法,他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朱一龙小时候体质不太好,他爸就教他打这套拳强身健体,也是他比较有恒心,居然坚持练了十来年,到现在几乎变成了身体的本能,所以才能使得那么行云流水。

白宇听着都快眼馋死了,缠着朱一龙说要和他学两招,朱一龙呵呵呵地笑着,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急得白宇就快变成一只小兔子,围着他不停蹦跶。

说着话两个人走回了朱一龙家里,老太太已经做好了饭,就等着他们回来吃。白宇刚拿起筷子,忽然喊了一声“糟糕”,放下筷子扭头又要往外跑。

“哎,哎,这孩子,怎么刚回来又要出去?”老太太说,“什么事儿不能吃了饭再去办啊?”

白宇头也不回地说:“土样忘记拿回来了,我去找找。”

闻言朱一龙也不吃了,和他妈妈简单交代了两句就跟了上去。

俩人回到了那条路上,看到王大爷已经走了,装着土样的袋子就扔在路边,但是已经被人踩得不成样子。估计是王老头吃了亏不甘心,临走的时候故意破坏的。

白宇蹲在地上看了片刻,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土样肯定是不能用了,必须重新采集,一想到采样有多么麻烦,他心里难免有点儿沮丧。

朱一龙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说:“没事儿,明天我和你上山,咱们重新弄一份。”

“嗯,谢谢你啊龙哥。”白宇感激地冲他笑了笑。朱一龙也跟着笑出一排小白牙,亮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看着朴实又英俊。

白宇一时间看的愣住,等回过神儿来他摸了摸下巴,边往回走边说:“等以后咱们这边儿定下来扶贫项目,我就申请个直播账号,到时候龙哥你就负责直播宣传卖产品,凭你这颜值肯定能火。”

朱一龙被他夸得耳朵都红了,连连摆手:“我哪会直播啊,我人一多说话都紧张。”

看到他那手足无措的样子,白宇忍不住笑了起来。之前被人用刀比划来比划去产生的委屈愤懑奇迹般地消散了,哪儿都有坏人,但这片土地上总是有更多的人值得他去吃苦,去干点儿成绩出来。

一个星期后,土样的检测结果出来了,白宇和村支书一起坐着朱一龙开的农用三轮摩托顶着寒风突突突地去客运站,坐小巴进城到农科院拿结果。一路上白宇心情十分忐忑,他高考查成绩都没这么紧张过。村支书也坐在一边来回搓手,半晌自嘲地开玩笑:“我媳妇儿生娃那天我都没这么紧张。”

白宇心有戚戚焉地点头:“可不是么。”

小巴上并没有太多乘客,村支书因为晕车,坐在了司机旁边的位置上,朱一龙和白宇在后面找了个双人并排的座位。

结果那天小客车的制热系统不知道为啥还出了故障,一路上冷风顺着车窗缝儿嗖嗖往里灌。已经在农用三轮上被风吹了一路白宇本来就不抗冻,在车上没待上一会儿便开始上牙打下牙,坐在他旁边位置上的注意力听的真切,甚至能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

他二话没说,毫不犹豫地脱下身上穿的灰色大棉袄,想披到了白宇身上时却又犹豫着停了手。这棉衣还是他四五年前买的,当时是挺厚实,但这么些年下来领口袖口都磨得发亮,也早就不怎么保暖了,上面还有樟脑球的呛鼻味道,看着也脏兮兮。

万一再把白宇身上的衣服弄脏了咋办?朱一龙一时间有点儿纠结。

白宇见他脱衣服吓了一跳,连忙七手八脚地拦住他,吸着鼻涕说:“这么冷你脱棉袄干什么,快穿上快穿上,别冻感冒了。”

“我,我不冷,你披着吧。”朱一龙低声说。

白宇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了握朱一龙的手,发现这位兄弟只穿着一件毛衣却不耽误他手上热热乎乎,手心里甚至还有点儿潮乎乎的汗水。

“龙哥你真抗冻。”白宇无不羡慕地说:“这样儿,咱俩靠近点儿,这个棉袄两个人一块儿披着,暖和。”

说完便将座位之间的扶手抬了起来,往朱一龙那边挤了挤。两个人个子差不多,这么一来便头碰着头肩并着肩,亲密极了。白宇舒服地眯起眼睛,感慨道:“龙哥你比热水袋都暖和。”

全然没注意这个“热水袋”脖子耳朵都红成一片,感觉随时会冒气沸腾了。

可能是老天爷看他们仨到受累挨冻不容易,最后到底是给了个还算不错的结果。村子里虽然不适合种粮食蔬菜水果,但却可以种牧草,无论是配合发展畜牧业还是将牧草外销,都是很不错的路子。

农科院的技术人员还十分详细地给他们分析了几种目前常见牧草的种类以及和他们村土质的适配度,最后建议他们可以选择紫苜蓿这种牧草:“这种草又被叫做‘牧草之王’,产量高,草质优良,而且适应性非常强。如果种得好,一亩地每年亩产可以在2000到5000斤,收入就很可观了。”

从农科院出来,白宇很开心,果然天无绝人之路,但是村支书却并不像他那么乐观。

他从兜里掏出来一只手卷烟,深深吸了一口。这种老旱烟的味道十分刺鼻,这么长时间过去白宇还是一直不太能接受。但是他也明白村支书这么些年的习惯哪里随便就能改了,干脆也不多说什么。

村支书叼着烟,含含糊糊地说:“咱们村劳动力不足,又穷,大家这么些年都是在地里种粮食,不管怎么样好歹能自给自足保证吃饱。这要是改种牧草,恐怕……”

他鼻子里吐出来一串浑浊辛辣的烟气后接着开口:“而且这牧草销路也是个问题,咱们村一共也没有几只羊几头牛,平时都是漫山遍野地散放,所以自己肯定用不了多少,一旦卖不出去,一年下来可就白忙活了。”

白宇垂下眼点了点头:“对,一开始肯定有困难。”

朱一龙左右看了看,想试着打圆场,但又憋不出什么话来,最后只好实话实说:“我饿了,咱们能不能先吃口饭?”

说完肚子还应景地叫了一声。

村支书哭笑不得:“龙娃子你啊!”

白宇呲牙嘿嘿一乐,一揽朱一龙的肩膀:“难得进趟城,走走走,我请客,咱们吃火锅去!”

一听说吃火锅朱一龙眼睛都亮了,默默咽唾沫的样子逗得白宇乐不可支,就这么一路搂着他进了火锅店。

虽说是城里,但到底不是啥大城市,没有白宇熟悉的那些连锁店,只能在路边就近找了家看上去比较干净的小店。这店里用的是铜锅,可能是因为年头长了,锅的铜色透着紫红,烧得火烫的木炭放下去,很快就散发出逼人的热气。汤底也不是骨汤或者高汤,就是清水,加一把葱和几片生姜去腥,涮的是一看就切得不怎么仔细的新鲜羊肉片。

只有几张桌子的小店里座无虚席,门窗玻璃上全是白白的一片水汽。朱一龙低着头吃得头也不抬,那一大盘羊肉至少有一半都进了他的肚子。

白宇也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小店做出来的东西这么可口,羊肉特别新鲜,蘸料给得又足。在清水里烫得嫩嫩的羊肉片,蘸一点儿香喷喷的芝麻酱,那鲜美的滋味让人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

他俩吃得满嘴流油,村支书却好像没什么胃口,只涮了几片羊肉就放下筷子,摸出烟卷点上一根抽了起来,唉声叹气得好像还在为要不要改种牧草的事情烦恼。

“叔,快吃啊,这羊肉可香。”白宇夹了一筷子烫熟的羊肉放进他碗里,又说,“种牧草的事情您先别担心,我有办法。”

村支书抖了抖烟灰,摇头道:“白同志,我知道你是好人,真心想帮着我们村摘掉贫困的帽子。但是这事儿难办着呢,你一个后生家……唉!”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依旧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这时候一门心思吃肉的朱一龙忽然抬起头,拿起店里免费赠送的茶水喝了一口,说:“叔,白同志是大学生,见识肯定比我们多,我相信他真的有办法。”

白宇抬头看他,见他望着自己的眼神中是纯粹无掩饰的信任,心头不禁一热,索性也不再卖关子,干脆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其实还真不是他托大,当初在培训的时候,老师讲过一种新型的农业合作模式。就是找一个职业经理人,让他来承包农民的土地,负责种植和后续农产品的销售。农民一方面以土地入股,每年获得利润分红,一方面可以继续在自己的土地上工作,按照职业经理人的规划种植农作物,按月领工资。这样一来,不仅可以解决牧草的销路问题,村民们也有了固定的两份收益,是双赢的事情。

听他细细地说完,村支书终于重新拿起筷子,把他放在自己碗里的那几片羊肉塞进嘴里,点点头说:“这办法好是好,就是这承包的人得从哪里找?咱们也没有路子啊。”

“叔,路都是走出来的。这个人我来找,回去咱们就开村委会和大伙儿商量,您看成不成?”白宇笑眯眯地说。

他这样有信心,村支书便也不再给他泼冷水,招呼服务员给锅里加了一些清汤。白宇又要了两盘羊肉,三个人就在这间小小的火锅店里热乎乎地吃了一顿。

回去后,白宇立刻开始着手打报告,走程序,和扶贫办那边儿详细沟通了牧草项目的具体情况。等回信儿的那两天他也没闲着,天天往村支书那跑,商量怎么才能让大伙儿愿意改种牧草。村支书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愁得脸上的褶子都更深了一些,最后好容易商定了个章程,先在村里鼓励大家弄试验田,毕竟这种牧草谁也没有经验,搞个试验田也好研究研究到底咋种,二是给乡亲们打个样儿,产量好能卖钱,自然就有人愿意跟上了。

为了这事儿,村支书还特地把村干部都找来开了个会,让大伙儿自愿报名种试验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没人开口。白宇有点儿着急,端着大陶瓷缸子咕咚咕咚喝水,口干舌燥地跟大家解释这“种草”到底是个啥:“咱们是种牧草,专门喂牛羊的,当饲料。咱们村的土质不适合种粮食,但是适合种这个,能长出来产量高质量好的,可比种山药蛋挣钱。”

“但是,山药蛋卖不出去还能自个家吃,牧草要是卖不出去,这一年就白忙活了。”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

白宇耐着性子继续讲道理:“所以我们会联系代理人,或者提前和买家签订合同,大家只管好好种草,其他的我来解决。”

然而众人并没有被他这三言两语打动,一个年纪轻轻的后生,就算是代表政府来“扶贫”的,又确实勤快讨人喜欢,但在涉及到生计问题时,很难真正被大家信服。

白宇急得口干舌燥,这时照例在后面啃烤山药蛋的朱一龙打破了沉默:“我来之前和家里就商量过了,我家划出1亩地专门种牧草。现在其实家家都有撂荒的地,闲着也是闲着,你们要是谁家也愿意试着种,我可以去帮忙。”

白宇没想到还有这一出,朱会计今天身体不舒服,请了假不来开会,担心路不好走就嘱咐朱一龙陪他来。爷俩儿谁也没有提前告诉他,他们已经做了决定,支持他搞试验田。

“谢谢龙哥。”回去的路上,白宇真诚的说:“我一定让你,让乡亲们都赚着钱!”

朱一龙点点头:“好。”

几天后,扶贫办那边也给了回应,支持白宇他们村搞牧草脱贫,还帮忙牵线联系了几家有意愿和村里搞新型农业合作社模式的企业,不过具体的还要白宇他们自己去接触去谈。白宇拿着名单,晚上睡觉前都不舍得放下,朱一龙给他放好热水袋,看他那样子忍不住笑。

白宇嘿嘿乐:“龙哥你别笑,我现在看这个就是钱,以后啊咱们村郑叔的药费,徐婶子家修墙的砖,你父母去城里瞧病的钱,还有龙哥你娶媳妇儿的彩礼,都能从这里面出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身上穿着厚厚的成套棕色珊瑚绒睡衣,脚上踩着厚实的棉拖鞋,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像只软软乎乎的小棕熊。含着笑意的眼睛弯成两个小月牙,里面闪着对未来的向往和憧憬。

朱一龙看着他,抿了抿嘴唇,小声说:“我,我不想找媳妇儿。”

“嗯?”白宇没听清:“龙哥你说什么?”

朱一龙摇摇头:“没说啥,你快早点儿睡吧,明天不还要去城里找人谈合作么。试验田的事你放心,等地一化冻,我就开始张罗。”

之后有大概半个多月,白宇大部分时间都在屋子里写写算算,除了吃饭上厕所,只是偶尔才出来一趟,捧着笔和草稿纸,和朱会计头碰头地确认一些信息。他打算写一份完善的商业计划书,有了这份东西,和新农合企业谈判时才算是有了依据,不然就算是空口白话说再多,人家也未必愿意搭理你。

朱一龙虽说是职高毕业,在村子里算是半拉文化人了,但写商业计划书这种东西显然超出了他的知识范畴,也只能在白宇需要的时候给他打打下手,帮他在历年的财务报表中查阅数据,或者是帮忙计算一些收入和支出。

冬天农活儿比较少,他俩又是在忙正事儿,朱会计两口子一般都不会去打搅,就让他俩单独待在白宇的小屋里忙活,只在吃饭的时候才敲门叫他俩出来。

就算是吃着饭,两个年轻人的脑子里还在转着商业计划书的事儿,时不时就要说出来讨论几句。朱家老太太听不太懂,就问他们:“你们说的这个啥苜蓿,真能挣钱?”

“能,我们刚刚算过了,要是弄得好,每亩地每年能有2000块收入呢。”白宇含了一嘴白菜素三鲜包子,说话有些含糊,但脸上的神情是雀跃的。

“真的?”老太太眼睛一亮,看了看自己老伴儿,又去看儿子。

“真的。”朱一龙点点头,“我们算过了,真有这个数。”

“那敢情好啊,”老太太眉开眼笑地说,“我和你爸一年忙到头,一亩地也挣不下这么多钱,不然哪能让你快三十了还打着光棍儿。”

这话朱一龙似乎有些不爱听,皱了皱眉正想说句什么,白宇赶紧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他一脚,止住了他的话头。

他忙忙地咽下嘴里的一口小米粥,笑眯眯地说:“婶子,您放心,只要咱这个事情做成了,不出两年一定让龙哥娶上媳妇。”

老太太果然被他逗得笑了起来,朱一龙表面上不动声色,却在桌子底下回踢了白宇一脚,小孩子赌气似的。

等到商业计划书写完,白宇先打印了一份拿给几位村干部过目,大家捧着厚厚一叠纸,带着老花镜看了半天也没挑出毛病。

村支书感叹道:“到底是大学生,有文化。要是我们这几个人,估计琢磨一年也搞不出这份材料。”

白宇红着脸挠了挠头:“其实也没那么难,网上都有模板的。你们要是觉得没问题,我就去联系那几家企业了。”

说到做到,当天下午回到朱会计家,白宇就给那几家新农合企业挨个打了电话,按照对方给的邮箱把他做的计划书给人家发过去。还别说,真有两家企业对这个项目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和他约好等来年开了春,就到村里来实地考察。

此时差不多也到了年末岁尾,白宇把他的年终总结写好,就到了要回家过年的日子。也是他运气好,早早在网上抢到了返乡的车票,就在大年二十九这天一大早动身。

原本他的行李并没有多少,但朱会计两口子觉得他辛苦了这么些日子,不能空着手回去。村里没什么有特色的农产品,老太太就给他准备了一大包自己家做的萝卜干和熏肉,拎在手里沉甸甸的。白宇想要推辞,老两口却说什么都不干,硬是给他塞进包里,撑得几乎要装不下,还让朱一龙送他去火车站。

快过年了,进城的小巴里人也多了不少,两个人没抢到位置只能站着。一路上不停地有人上上下下,而且基本上每个人都是大包小包地拿着不少东西。白宇生得瘦,被人流挤得东倒西歪,朱一龙看不下去,干脆把行李包放在地上,一把揽过白宇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两个人紧紧地贴在一起,透过厚厚的冬衣仿佛能感受到他的体温,淡淡的肥皂味儿扑面而来,白宇不知怎么就觉得心跳似乎有些加快,脸上也红了一片。

他抬头看了一眼朱一龙,见对方也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仿佛会说话一样。白宇咽了咽口水,壮着胆子搂住了他的腰,眼看着朱一龙的脸也渐渐红了,两只耳朵更是如同火烧一样,红得像他家刚刚挂起来的小灯笼。

好不容易到了火车站,面对着乌央乌央的人群和几乎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白宇差点儿哀嚎。朱一龙帮他拎着行李,牵着他的手走到了队伍的最末端。他什么话也没说,却摆明了是要陪他一起排队。

那只手圆滚滚肉乎乎的,散发着惊人的热量,指腹和掌心里有常年劳作留下的老茧,蹭得白宇有些痒。这感觉似乎顺着手指一直传导到了心里,让他不禁有点儿紧张,平常的伶牙俐齿拿不出十分之一,只能没话找话地和朱一龙扯闲篇,说些自己家里的琐事。

时间不知不觉过得飞快,漫长的队伍终于到了尽头。白宇掏出身份证准备进站,回头又看了朱一龙一眼。

“拿着,路上小心。”朱一龙把行李包递给他,犹豫了一下又说,“过了年,我……我们等你回来。”

一路奔波,白宇风尘仆仆到家时刚好是晚上5点多钟,一出火车站就看见父母趁着脖子站在门口接他。白宇兴奋地高高挥着手:“妈!”

等走到近前,他爸把姓李接了过去,他妈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嘴里一个劲儿念叨:“瘦了,怎么又瘦了。”

白宇拦着自家妈的肩膀,亲亲热热地安慰:“哪儿瘦了,妈你不知道,我现在一顿能吃一大海碗扯面,饭量大着呢,你摸摸你摸摸,摸胳膊这儿,都有肌肉了!”

说完白宇又扭头把他爸手里的袋子接过来:“爸,我拿吧。这是我跟你们提过的,龙哥的妈妈给我腌萝卜干和熏肉,味道绝对棒,下饭。”

到家后,白宇放下姓李,第一件事就是一头拱进浴室洗了个澡。村里冲澡太不方便,每次都要坐着拖拉机先赶去镇里,才能洗上一回大众浴池。美滋滋地洗完澡出来,父母已经在桌上准备了七个盘子八个碗,全是他爱吃的菜。

吃完后他捧着肚子直哼哼,嘴上还不忘说好话:“好久没吃到,妈您手艺又进步了。”

白宇的父亲见他这样,和妻子交换了个眼神,然后问了一句:“要不我们找找关系,把你调回来吧。”

白宇听完一愣,当初单位要他去扶贫,他不是没纠结过。本来以为考上了公务员,不说成天喝茶看报纸,但好歹也是坐在办公室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算是个十分稳定且安逸的职业。但是到村里扶贫就不是这么回事了,穷乡僻壤,田间地头,事情千头万绪桩桩件件,而且一干可能至少就要三年,的确不是什么好差事。

但是等真到了地方,和村民一点点熟悉起来后,白宇就觉得要是他能够真正干出点儿实事,带着大伙儿哪怕过上比现在稍微好一点儿日子,吃点苦其实也挺值得。

想到这,他坐直了身体,认真地看着父母,严肃地说:“爸,妈,我知道你们是心疼我,但是真不用帮我调工作,你们视频里也看见了,村里面特别照顾我,吃喝住用都没缺了我的。而且最晚开春,我们就能和企业谈合作,到时候带着大伙儿种牧草,现在村里平均一家有3-4亩地,种得好了每年光这一项就能收入至少8000元左右。这时候我要是半途而废,那之前就都白忙活了。”

儿子都这么说了,夫妻俩也只能点头,但妈妈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你要是遇到什么难事儿了,得跟我们说啊。”

白宇凑过去搂着她胳膊撒娇:“那肯定的啊,妈明天大年三十,我想吃韭菜虾仁的饺子。”

“短不了你的,你爸今天挑了一天的虾线。”老太太笑呵呵地回答。

第二天,白宇去了趟商场,在村里待了这么久,工资都没啥地方花,一来二去倒也攒下了点儿钱。给家人买了礼物后,又溜达到男装区,看到羽绒服的时候不知道为啥突然就想起来龙哥那件薄薄的棉袄。就这么一愣神儿的功夫,导购小姐姐便迎上来,笑靥如花地问他需要点儿什么。白宇鬼使神差地过口而出:“我想买羽绒服,穿的人跟我个子差不多,比我壮实,有推荐么?”

等从商场出来,白宇手上的袋子里就装上了一件长款的鹅绒服,还是当年出的黑色新款,据店员说耐脏又结实。

晚上吃过年夜饭,他忍不住摸出手机,给朱一龙打了个电话。倒不是不想聊视频,主要是村里信号一向不太好,卡得断断续续不说,朱一龙手机流量也没多少,还是给他留点儿吧。接起来后,能听到电话那头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之前朱一龙就和他说过,村里过年讲究多,家家户户总要省点钱出来买上点烟花爆竹,三十晚上搬门口放,声音越大越热闹,寓意着来年日子约好越红火。哥俩互相拜个年,基本都是靠吼的。放下电话后,白宇垂下眼睛,不过两天没见,他发现自己居然还怪想朱一龙的。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刚刚过了立春,天气就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白宇在家里过了几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生活,到了初七这天又开始打包行李,准备回轸珲村了。

他妈妈给他收拾了一个大号行李箱,满满当当塞了各种觉得他用得上的日用品和衣物,另外还有一个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大包。

“这里面有你要的膝关节熏蒸仪器,有你买来送人的那件羽绒服,还有你爸给你买的两条中华烟,预备着让你打点关系用的。咱们出门在外,待人接物得圆滑着点儿,别吃了亏……”老母亲语重心长地叮嘱着,把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指给他看。

白宇心里也有点儿舍不得离开家,但看母亲说着说着眼圈儿都快红了,赶紧笑嘻嘻地哄她:“妈,您自己儿子人缘多好您还不知道吗?放心吧,村里人都待我好着呢,吃不了亏。”

“你呀……”老太太无奈地笑了,轻轻在他脸上捏了一下,又说,“这里面还有一些糖果和点心,送给你住的那户人家。别人给你带了那么多年货,咱也不能失了礼数。”

带着父母满满的心意,白宇拎着大包小包踏上了回程的路。

火车上人还是很多,他的行李箱太大了,行李架上都放不下,只能安置在过道附近的大件行李摆放处。那个大包也很占地方,邻座往行李架上放箱子时还抱怨了几句。然而即使旅途中再有种种不快,只要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朱一龙,白宇的心情依旧像春日的阳光一样明媚起来。

由于事先并没有和村里人说过回程的准确日期,等到白宇千辛万苦地折腾到村里时,头一个在村口看到他的支书吓了一跳。他烟都不抽了,帮着白宇吭哧吭哧地把那一大堆行李搬到朱一龙家里,埋怨他怎么回来都不说一声。

白宇嘿嘿笑着,拆了两包中华烟塞进村支书口袋里:“这不是想着给你们一个惊喜嘛。叔,新年好呀,给您拜年了。”

“哟,好烟啊,还是软壳的,白同志有心了。”村支书笑眯眯地捏了捏口袋里的烟盒,又问正在做晚饭的朱家老太太,“龙娃子还在地里呢?我去叫他回来。”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白宇进屋开始收拾行李。这么些日子没人住,这间屋子却还是很干净,桌椅上一尘不染,被褥和床单还都是刚刚洗过晒过的,散发着暖洋洋的阳光的味道。他知道这一准儿是朱家老太太每天都过来打扫的缘故,心里也觉着热乎乎的。

等到他把家里带来的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忽然听见有人敲了敲门。白宇的目光落在床上那件羽绒服上,笑着说了一声:“请进。”

门外的人果然是朱一龙,他才刚从地里回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裤腿和袖口上沾着土和泥巴,脸色红扑扑的,不知道是晒的还是累的,额头和鬓角还有汗水的痕迹。他微微喘息着,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白宇,就像是不敢相信他已经回来了似的。

一看到他,白宇就有一种心花怒放的感觉,连忙招着手叫他:“龙哥,来,进来,我给你带了新年礼物。”

朱一龙走进屋站到他身边,眉眼间才透出些愉悦的笑意来。他就这么含笑看着白宇,水汪汪的桃花眼温柔极了,仿佛被春日的暖阳晒化的冰面,泛着细碎而动人的光。

白宇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拎起那件羽绒服塞给他:“试试看,合不合身。”

朱一龙犹豫了一下先没去接,而是到水盆旁边洗了手,又把身上弄脏的外套脱了下来。他在棉袄里面只穿了一件短袖汗衫,捂了一个冬天的手臂白得反光,看得白宇差点儿晃了眼。

黑色的羽绒服穿在他身上倒是很显气质,就是长度有点太过了,拉上拉链以后下摆差不多快要到脚踝。暖和是足够暖和,但却显得好好一个帅哥腰长腿短,完全看不出来身高有一米八。

白宇捂着脸直跺脚,连连抱怨自己买错了,伸手就要给他扒下来:“龙哥你还是还我吧。我……我寄回去让我妈另外换一件。”

“不用,”朱一龙往后退了一步,开开心心地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挺好的,我很喜欢。”

白宇觉得自己羽绒服买失败了,但朱一龙却宝贝得不行,试了一下后立马脱下来,整整齐齐放回了袋子里,根本舍不得穿。还说现在天气暖和了,打算再留到春节。

而且他还试图翻找衣服上的价签,但白宇早就提前拆了下来。朱一龙寻摸一圈无果后局促地搓了搓手,咧着嘴脸红:“羽绒服都不便宜,让你破费了。”

白宇看着他,莫名心情就好,摆摆手说:“等咱们今年牧草赚了钱,你再买好的送我就行了。”

朱一龙重重一点头:“好!”

接着朱一龙带着白宇来到田间,一路上他告诉白宇按照之前农科院的指点,他已经开始整地翻地施肥,等到3月中下旬,地温升高稳定了就可以开始春播。而且更让人高兴的是村里有几个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回家过节,听说要搞牧草扶贫,经过村支书他们轮番劝,又见朱一龙干的热火朝天,已经决定暂时留下来先种种看,虽然现在种植面积都不大,但一个看一个,总能把大家积极性带动起来。

说话间,两人就来到了地头,白宇从小到大连盆花都没养过,却也能感觉到龙哥把这一亩地打理得十分出色。完全够得上农科院给的指导手册上“墒、平、松、碎、净、齐”六字标准。

可见朱一龙是真的用了心。

当天晚上白宇照例去朱一龙家里搭伙,朱一龙的母亲特地做了他最爱吃的油泼面,把小伙子吃得头都不抬。老太太看着高兴,眉开眼笑地说:“使劲吃啊,锅里还有,吃完了让大龙给你盛。”

吃完了饭,白宇把从家里带来的膝关节熏蒸仪和糖果点心交给了朱一龙的父母:“婶子,您不是一到变天腿就难受么,这个据说挺对症的。还有这两盒点心,我妈让我带过来,一是让我谢谢您和朱叔替她养儿子,二是谢谢您给的那些萝卜干和熏肉,今年有客人来我们家,我妈都舍不得多拿出来一点儿。”

他礼物选的实用,话说得也巧,朱家父母要是不接反而显得和他生分,老太太一个劲儿说:“萝卜干也不是啥好东西,哪里值当这么客气。”

白宇笑眯眯地看了朱一龙一眼,朱一龙心领神会,不顾他爸瞪眼,颠儿颠儿把东西给分门别类地收拾了起来。

等白宇回去休息,朱家婶子忍不住拉着自己儿子感慨:“要是小白是个闺女,给咱家当媳妇儿多好。”

说完还没等朱一龙反应,老太太又叹着气摇了摇头:“唉,算了,是闺女你也配不上。”

自家妈说者无意,却实打实戳中了儿子的心事。

自打认识了白宇,朱一龙就觉得自己可能不太正常,要不为啥总是想盯着他花瓣一样的嘴唇和窄窄的腰看,为啥总是想把他团吧团吧揣自己兜里,为啥总想抱抱他。

他也不是没有试过控制这些不正常的“邪念”,直到发现自己只有想着白宇才能鸡儿梆硬的时候,他就彻底明白了。朱一龙从小到大都是个一根筋的人,喜欢一个人也不会表达,更何况这次喜欢的对象还是个男人,所以只好一门心思地想办法对白宇好,白宇想干啥他都必须帮着干成了,而眼下,让村里人通过种牧草赚钱自然就是头等大事。

所以春节那几天,不善言辞的他硬着头皮挨家挨户上门,试着动员返乡的年轻人,实在没词儿了就坐人家屋里瞪着一双大眼睛,似乎是想让对方看清楚他有多真诚。

从小跟他一块长大的陈伟栋被他折磨了整整两天,最后不得不举手投降:“行行行,老朱你赢了行了吧,我跟你一块儿干!”

白宇这边从回了村里也一直没闲着,他积极联系了当初看好的两家企业安排了考察计划。考察代表来的前一天,白宇紧张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嘴里还嘟嘟囔囔地复习着要介绍的内容。朱一龙从地里回来,洗干净了手脚上的泥,进门就看他跟小驴拉磨似的打转。

“龙哥我紧张死了,我公务员面试时候也没害怕过,现在可倒好,你看看我手都不过血了!”白宇垮着脸念秧儿。

朱一龙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上前握了一下他的手。白宇的手指纤细修长,指尖粉嫩,像个女孩子,可能是因为紧张,冰凉冰凉的。朱一龙撒手后,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心跳得飞快,但还是红着耳朵安慰:“没事儿,你都准备这么好了。”

白宇看着他真诚的大眼睛,深吸了口气:“嗯,你就等我带你发财吧!”

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村里合作社和企业签订了合同,村民负责种植牧草,企业提供种子、肥料和技术支持,村民每种一亩地保底给1000元,收获上来的干草再按照每公斤5元的价格统一收购。如果按照之前农科院的估算,第二年开始村里的土地每年干草亩产应该在700公斤左右。这样,一家哪怕只种两亩地,年收入就可以至少达到8000元左右,对于村民来说这是一个他们之前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有了旱涝保收的打底收入,犹豫观望的村民们终于动了心思,纷纷跑来打听具体情况。村里面为此特地组织大家开了个会,转天就有30多户村民主动报名,要求签订新农业合作社的合同。

后面种地的事儿,白宇可就帮不上什么忙了。他又开始根据扶贫办的安排,张罗着硬化道路,改造公厕的事儿,每天晚上回到住处身上都滚得跟泥猴似的,难得赶上有空,就跑去地头看牧草。一天下午,朱一龙正在地里忙活,天气越来越热,他上身只穿了一件被汗水打湿了的白背心,露出来的肩膀脖子都被阳光烤得通红。

白宇拿着在家里灌好的凉白开和朱家婶子做好的拌面来到地头,先是欣赏了一下欣欣向荣的牧草,在心里把它们换算成人民币,然后美滋滋地高喊:“龙哥!龙哥开饭啦!”

朱一龙直起身向他挥了挥手示意听到了,然后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也不讲究那么多,接过毛巾擦了擦手便蹲坐在田埂边唏哩呼噜地吃饭。时不时还要就着白宇手里拿的瓶子灌两口水。

陈伟栋路过的时候,见他俩这样忍不住打趣:“老朱你媳妇儿来给你送饭啊。”

朱一龙噎了一口,呛得满脸通红,白宇手忙脚乱地给他拍背顺气,两只耳朵红的像小灯笼,大概是阳光晒的。

熬过了酷暑,终于到了收获的季节。当第一茬牧草交给收购商,家家户户都拿到了钱后,白宇特地到村口小卖部买了一瓶白酒,晚上在饭桌上和朱会计左一杯右一杯,喝了个痛快。

朱一龙因为酒精过敏,沦为了伺候局儿的。

等爷俩儿好容易都喝好了,朱一龙扶着白宇的腰把他搀回了自己的房间。白宇这人一喝高就话痨,还容易生出一大篇感慨来。

此时他坐在床上拽着朱一龙的手不放,打着酒嗝儿说:“龙,龙哥,你看咱们村是不是有希望了!我告诉你,嗝儿,你要是想找媳妇儿,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儿,我,我保证给你办了!但是,找媳妇儿有啥好啊,我,我不也能给你送饭,给你买衣服,和你一起干活,咱俩没事儿一起玩儿多好!”

朱一龙盯着白宇红扑扑的脸挪不开眼,明知道对方说的都是醉话,却还是止不住心潮澎湃。他犹豫了半天,腾地站起来拎起酒瓶子灌了一口,然后大声说:“我还是想要个媳妇儿。”

白宇反应了一下,才慢慢点点头,语气低落地“哦”了一声:“那你想找啥样儿的啊?”

“我想找个城里的,最好是大学生。个子要高,比我还高一点儿,头发有点儿自来卷,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嘴特别甜,嘴角有颗痣,看着就好亲。特别有本事,会扶贫,会带着我们这穷乡僻壤过好日子。爱吃我妈做的扯面,吃不完就给我,我帮他吃。”朱一龙说完之后,酒劲儿也上来了,脸红的跟信号灯差不多,最后大着舌头总结:“我媳妇儿,最好能叫白宇!”

至于结局嘛……在一片希望的田野上,不光能脱贫致富,当然也会有最好的爱情。

17 对 “希望的田野上”的想法;

  1. 谢谢麻小太太,有你在真好呜呜呜
    好喜欢这个欣欣向荣充满烟火气和希望的故事,好像一个个平行宇宙,小朱小白永远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再次表白太太(๑˙❥˙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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