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无声（四）

十三
冯豆子盯着顾军，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他可真想不明白，对方怎么还有脸在老师家长面前搬弄是非，把自己说成个可怜唧唧的受害者？
他和顾军干完架，放了狠话，拉着乔七七走出了小巷子。乔七七长得好看，但性格实在是太绵软，这会儿跟在冯豆子身手吓得六神无主。冯豆子上下打量他半天，就纳闷儿乔大哥怎么会有个这种型号的亲兄弟，一时间多少能理解冯大米日常对他的恨铁不成钢。
冯豆子故作成熟地叹了口气，掸了掸自己裤子上蹭上的灰，告诉乔七七：“架是我打的，跟你没关系。顾军那个两面派肯定会去找老师告状，到时候问起你来你就实话实说，没事儿的。看在乔大哥的面子上，我以后一定会保护好你。”
让冯豆子没想到得是，顾军这状告得效率也忒高了。当天晚上他还没来得及吃饭，班主任老师便带着顾军一起找上了门。
顾军没洗脸，现在满头满身蹭得到处都是煤灰，进门的时候缩在老师身后，全然没有欺负人时那趾高气扬的劲儿。然后他就当着班主任、冯家老爹的面，声情并茂地讲述了一番自己是如何被冯豆子“欺负”的：“我放学后，按照老师的要求想带着乔七七同学回家补习功课，看到了一些蜂窝煤堆在路中央，我就想让乔七七同学帮我一块儿搬开。这时候冯豆子就冲进来，二话不说就来打我。最后还恶人先告状污蔑我欺负同学，我本来不想把这件事情告诉老师，但是后来冯豆子又拉着乔七七同学不知道说了什么，我担心他恐吓别人，就……”
冯豆子听完这颠倒黑白的说辞，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不能起身再去给对方一拳。但是显然，无论是老师还是他爸还是冯大米，都觉得眼前这个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瑟瑟缩缩的优等生是吃了大亏，而冯豆子就纯属皮子紧了找揍。
冯老爹当机立断，按着冯豆子的脑袋让他给同学赔礼道歉，冯豆子哪里能咽的下这口气，梗着脖子不肯服软，同时拼命想解释自己打架的原因是顾军欺负乔七七，还语速飞快地恨不能把顾军平时那些两面三刀的事情都抖搂出来。然而话说了，却没有人相信他，或者说就算他说的是真的，又能怎么样呢？
顾军成绩好，父亲又是转业干部，在省实验小学这种地方，他日常的吃穿用度都能看得出比同学高出一截。平时开家长会，老师总要点名表扬他成绩优异，关心同学，积极参与班级事务。相比之下，冯豆子除了调皮捣蛋比较有创意以外，各方面都只能说是稀松平常，起码不是老师看重的学生。
而冯老爹更是不听他这一套，要不是老师拦着，简直恨不能直接打死他。这种时候顾军还在一边火上浇油：“冯叔叔您别生气，我可能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导致冯豆子同学误会了我，您可千万别揍他。”说完还要装作扯到了伤口，“嘶”地吸口气。
老师和顾军一走，冯老爹就抡着皮带劈头盖脑地对着冯豆子抽了过去。冯豆子心里委屈得要命，但又自觉是个男子汉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扯着嗓子哭，所以就直着腰板站那儿挨揍，大眼泪一吧嗒地往下掉，却咬着嘴唇不肯出声。
最后被金属的皮带头抽到了眼角，冯豆子终于坚持不住，捂着脸掉头就往外跑。几个姐姐吓坏了，七手八脚地拦住了想要追出去的冯老爹。
冯豆子几步撞进了乔一成家的大门，把正在吃饭的乔家兄妹几个吓了一大跳。乔一成看见他，立刻放下碗走过来，冯豆子眼角破了一块，血被抹得半张脸都是，看着吓人极了。乔一成手忙脚乱地把他拽到洗脸池，用湿毛巾擦过去，见眼睛没事才松了口气。
“四美，你去告诉冯叔叔和大米，就说豆子眼睛没事，伤口也不大，让他们别担心。”乔一成打发四美去报信，自己轻手轻脚地给他上红药水贴纱布，又找出来家里药箱，用医用胶布固定住。随后打了盆热水，将豆子脸上的血迹一点一点地擦洗干净。
冯豆子本来不想当着乔大哥的面哭，但可能是水太热，也可能是伤口有点儿疼，到最后冯豆子依然十分没出息地咧嘴哭了起来。乔一成连忙哄他：“行了行了，都几岁了啊冯豆子，怎么还掉金豆。”
边说边轻轻拍后背帮他顺气，等他哭得差不多又给他盛了晚饭，把筷子塞进手里，柔声说：“先吃饭吧，吃完跟我说说你又干什么了。”
冯豆子听了这话，勉强稳定下来的情绪差点儿又崩了，他一边儿往嘴里扒拉饭，一边儿含糊不清地把事情和乔一成说了一遍，还要和乔大哥诉苦：“哥，那顾军忒不是东西！他欺负乔七七，我看不下去才动手揍他的，谁知道他一张嘴就把自个儿说得苦大仇深，害我挨顿皮带。”
乔一成听完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批评他吧，人家孩子是为了自己弟弟出头；表扬他吧就更不合适，哪有鼓励孩子以暴制暴的道理。倒是乔二强在一边竖起了大拇指：“可以啊豆子，有种！”
乔一成瞪了他一眼，严厉地说：“瞎说什么呢，他是小孩儿你也是？”
乔二强撇了撇嘴，低头继续吃饭。豆子也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低下了头：“哥，你也觉得我做错了是么？”
乔一成犹豫了一下，放缓了语气：“豆子是为了保护其他人，从动机上来说值得表扬，但是打人是不对的。以后碰到这种情况，你回来告诉哥，哥去找你们老师反映问题。”
站在叛逆期门口的冯豆子心里并不服气，但长久以来对乔大哥的信任还是让他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随后又补充一句：“不过哥你放心，你弟弟就是我弟弟，顾军挨了这顿揍，肯定不敢再欺负冯七七了，我罩着他！”
乔一成看着这个刚挨完揍还豪情壮志要帮自己罩着弟弟的小孩儿，心里发软。同时也反省了一下，他是不是有点儿太忽略那个从小寄养在被人家的最小的弟弟了。
不过，这念头在脑子了也就只转了一圈，随即便又被扔到脑后。乔一成觉得有多大锅，烙多大饼，他真的已经没有精力再去多关照一个孩子了。

十四
当然，这世上的事也不全都充斥着小人得志，冯豆子的仗义出手到底还是得到了一些积极正面的评价。几天之后，乔一成的表哥齐唯民不知从哪儿听到消息，带着乔七七到冯家登门拜访，感谢冯豆子保护他弟弟。
乔七七从小养在二姨家，几乎是表哥齐唯民一手带大的，对他比对自己亲弟弟还好。
冯豆子长这么大，因为调皮捣蛋挨打的次数数也数不过来，但因为好人好事被表扬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清，齐唯民的到访让一家子人都有些懵。
冯老爹带着几分惶恐接过齐唯民送来的糖果和汽水，脸上的表情多少有些讪讪的。齐唯民也是个大学生，毕业后在一家杂志社当编辑，正儿八经的文化人，他说的话在冯老爹心里自然有着不一样的分量。
齐唯民说：“七七说，是那个姓顾的孩子先欺负他，豆子才和人家打架的，我相信七七。”
乔七七躲在他身后，兔子一样只露出半个脑袋，怯怯地对冯豆子说：“对不起，那天我太害怕了，没敢和老师说实话，谢谢你帮我……”
冯老爹这才知道自己当真冤枉了儿子，可他当大家长当习惯了，哪能因为这点小事儿向儿子低头认错，这事儿也就只能这样算了。冯豆子倒是不记仇，眼角的伤还没好利索，就把那点儿委屈抛到了脑后，对他爸还是和以前一样，竟没有生出半点儿嫌隙。
后来顾军果然再没找过乔七七的麻烦。新学期刚开学，他们班的班主任也换了人，新老师据说是个先进，对待班里的同学都是一视同仁。她很快发现了顾军的小把戏，狠狠批评了他，也撤了他班长的职务。虽然乔七七的学习成绩一直都没有起色，但在学校的日子确实是好过多了。
两年前的春节，一位美国混血歌手在春节晚会上唱了一首《冬天里的一把火》，这把火不仅在当年点燃了大兴安岭的原始森林，还在两年后点燃了乔家幺女的一颗芳心。
十六岁的乔四美自作主张离开了家，和几个同学跑到北京去听费翔的演唱会，差点儿没把乔一成急出心脏病。
他决定去北京找妹妹，买了最近一班的火车票，临行前托付冯大米帮他看着点儿二强和三丽，行李都没来得及准备就踏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乔一成这一走，最着急的不是二强或者三丽，而是冯豆子。他恨不得一天往乔家跑八趟，打听乔大哥回来了没，就好像离家去听演唱会的不是乔四美而是乔一成。
到了第三天，乔一成还没回来，乔四美先回来了，风尘仆仆，精神亢奋，眼睛像夜里的野猫似地亮，逢人就说她是如何把一只玫瑰扔到她的费翔哥哥怀里并和他握了手。
冯豆子问：“乔大哥呢？”
乔四美比他还惊讶：“什么？大哥去北京了吗？我没碰见他呀。”
冯豆子幸灾乐祸：“等着吧，乔大哥这次真着急了，回来至少得打折你一条腿。”
又过了一天，乔一成回来了，但冯豆子期待的场景却并没有出现。乔一成面色憔悴，神情疲惫，连和四美发火的精神也没了，只摇了摇手说：“你别管我了，你去嫁你的费翔哥哥吧，只要他肯要你，你明天就嫁吧，有多远你给我嫁多远。”
乔四美没心没肺，并没把这些话当回事儿，还张罗着要给她大哥烧热水洗个澡。冯豆子正巧得了信儿赶过来，站在门口把这一幕看了个齐全。
乔一成的语气也没有很严厉，甚至连训斥都算不上，神色间只有淡淡的失望和心力交瘁。可这一切落在冯豆子眼里，却让他的心凉了半截。
过去无论他怎么淘气怎么闯祸，乔一成最多只会语重心长地教育他，和他讲道理，却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过话。对于乔一成来说，冯豆子永远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宠也宠得，爱也爱得，就是打不得骂不得。他连一句重话都没对冯豆子说过，不是因为怜惜或者偏爱，仅仅只是因为他不是他的责任，冯豆子的好与坏、成与败，都与乔一成没有多大关系。
他和二强三丽四美，终究是不一样的。
这其中的差异如此微妙，但却如同一条鸿沟，在冯豆子与乔家的孩子们之间划出了清晰的楚河汉界。
十二岁的冯豆子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丝惆怅。他难得地没有走进那道门，没有抱一抱他朝思暮想的乔大哥，而是黯然走回了自己家。
鸡飞狗跳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冯豆子用他有限的生活经验默默咀嚼着自己那点儿隐秘的小心思，就这样从小学升上了初中。
他的成绩一直在中游晃荡，不算太好也不算太糟。按照学区划分，他依旧只能上一所很一般的中学，那也是乔一成的母校，里面分快班和慢班。以冯豆子的成绩，快班基本上是想也不要想的，可是冯老爹不甘心，还想如法炮制地托关系走后门，把他弄进快班里去。但是这一次，却没有一个热心的表外甥肯帮这个忙了。
冯大米说：“我劝您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上次井然肯帮忙，一是冲着咱们那点儿亲戚情分，再一个还不是给一成的面子。现在他和一成都分了，您还是不要去触这个霉头的好。再说了，您真觉得您家冯豆子是那块读书的料？”
冯老爹心里其实也很没底，两次拉下老脸登门拜访，都在他远房大姨姐那里碰了软钉子，又听闺女这样说，再不甘心也只得作罢。
冯大米说话向来敞亮，乔一成正在院子里刷球鞋，把她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时隔几年又听到井然的名字，他心里竟没有掀起半点波澜。那一段风花雪月的往事，似乎已经被生活的鸡毛蒜皮磨损得锈迹斑斑，很快就连一丝余烬也不会剩下。
乔一成的情感世界依旧一片苍白，可大杂院里的三个女孩子却不约而同地谈起了恋爱。
乔三丽从纺织工业学校毕业后进入纺织厂工作，在那里认识了她的男朋友王一丁，两个人踏实又和睦地相处着，一点一点经营着他们的小日子。
冯大米因为饭馆的事儿经常跑税务局，一来二去认识了一个叫孙勇的科员，脾气性格都很对路数，很快就确定了恋爱关系。
冯小米还在上高中，因为生得美貌总有人明里暗里追求，其中有一个叫皮大聪的最为殷勤，终于在这一年里赢得了佳人的青睐。
恋爱中的女孩子总是格外容光焕发，青春洋溢的面孔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艳动人。乔一成看着她们，有时忍不住会思考，等到他下一次遇上了对的人，能够真真正正地谈一次恋爱，不知道会不会也像她们这么幸福。

十五
冯豆子上初中后，学校有了生理课。虽说老师根本不讲，但教材发到手里后总会被好奇的少年少女们偷偷翻开，直奔重点章节，磕磕绊绊地学着长大。
豆子半夜趴在被窝里，把被子蒙在头上举着手电筒认真研读“生殖健康”那一章。因为是面向中学生的教材，所以这里面的内容十分正直严肃，一板一眼地介绍了一番三种性别的区别以及生育常识。
“无聊。”冯豆子皱着眉小声嘀咕，这种连插图都只是解剖示意图的书实在无趣。
他百无聊赖地要合上书，却无意间看到了一句“Alpha和Omega受其腺体激素的影响，会天然地彼此吸引，从生理角度上来说是最合适的搭配。”
冯豆子盯着这话陷入了沉思。已经上初中的他多少懂了些道理，也能分清楚不同喜欢之间的区别，但“想和乔大哥在一起”这件事情却从没有改变过。井然出国后，豆子松了好大一口气，自觉现在只剩下一个任务就是快快长大。结果如今又突然认识到，他不光得长大，还得长成个Alpha才行。
冯豆子有些发愁，他要是万一分化不成Alpha可咋整？
他把整本书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有关于如何分化成特定性别的章节。冯豆子愤愤地把书一合，给这教材盖棺定论：“无聊，没用！”
从那天开始，这事儿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但是还没等冯豆子整明白，就又遇到了第二位情敌。
豆子初一下学期，乔家和冯家各自发生了几件大事，冯大米准备和男朋友结婚，乔一成也研究生毕业，进了当地的电视台工作。
作为一个长得漂亮的高学历Omega，乔一成一进单位就成了介绍相亲的重点对象。碍于介绍人的面子，乔一成也礼貌性地去见了几个，但几乎都是见了一次后便再没有下文。乔一成知道，是他表现得不够热情，让人一眼就看得出敷衍。再加上他家的情况，相不成功是预料之中。
而敷衍的原因倒也不难想，井然虽然无法和他走到最后，却成功提高了他对伴侣的期待。
冯大米和男朋友孙勇老实巴交，对大米一片真心。两个人一个泼辣一个憨厚，性格刚好互补，相处得十分顺利，婚期就定在了这一年的十一。作为娘家人，乔一成一直帮着忙前忙后，婚礼上的喜糖瓜子花生都是他骑着二八大杠驮着冯豆子一起去买回来的。
冯豆子跨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两只手搂着乔一成的腰，风吹起乔一成白衬衫的下摆，带出来丝丝洗衣粉的香味儿。冯豆子心里美得冒泡，忍不住把整张脸都埋到乔一成后背上。自从发现乔大哥其实从根上还是拿他当外人以后，冯豆子就开始变本加厉地往他跟前凑，反正他不用担心乔大哥翻脸，自然要尽职尽责地当好跟屁虫。
买好了喜糖，冯豆子坚决不许乔一成拎，他自己拿着两个大塑料袋，脸上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我拿就行，一点儿不沉。”
乔一成拗不过他，只好摸着他后脑勺笑：“豆子长大了，都会帮哥干活儿了。”
冯豆子眨巴眨巴眼睛，挺胸抬头地边走边说：“我看我大姐夫就从来不让我姐拎东西，哥你放心，将来咱俩结婚，我肯定比大姐夫还靠谱。”
这些年，豆子总要见缝插针地表示一下自个儿将来要和乔一成结婚，乔一成都听习惯了，只当他是小孩儿说着好玩儿。所以豆子这百八十次的表白一直没有起到作用，还总会被姐姐们拿出来当笑话说。也得亏豆子是个心大的孩子，被说急了也无非就是站起来哼一声：“走着瞧吧！”
让冯豆子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自家大姐一场婚礼，居然又给他整出来个情敌。
冯大米的婚礼地点就在她自己的饭店，屋子里位置不够，还在后面院子里放了十桌。当天，乔一成一直在门口帮冯果果记礼账，用冯老爹的话说这些孩子里面，属他们两个灵光，肯定记不错。
对于到来的宾客，乔一成一概笑脸相迎，半个小时下来脸都要僵了。临近婚礼开始，门口的人终于少了一些，乔一成刚刚松了口气，就见又有一人走了过来。
乔一成打起精神露出个笑模样，等人走到近前便笑着招呼：“你好。”
来人也客客气气地一点头，从外套兜里取出一个红包放在桌上：“你好，我叫陈一鸣，是新郎的同事。”
等人进去，冯果果凑到乔一成身边小声嘀咕：“乔大哥，这人名字和你还挺搭，而且他长得可真帅。”
这么想得显然不是他自己，婚礼过后，冯大米就拽着孙勇刨根问底，得知陈一鸣今年29岁，本地人，年纪轻轻已经当上了副科长。关键他还是个Alpha，没对象。和乔一成两个怎么看怎么般配。
冯大米给新婚丈夫布置了任务：“这个月老咱们当定了！”

十六
作为一个开餐馆的厨师，冯大米给人做媒的方法也很老派，就是把人码一块堆儿吃饭。
乔一成刚进电视台当记者，对工作的热情分散了他大部分的精力，一开始根本就没反应过来冯大米是想干嘛，只是奇怪怎么最近她老叫自己去饭馆吃饭，而且每次都能在饭桌上看到陈一鸣。两三次之后他终于咂摸出滋味儿，原来冯家大姑娘的醉翁之意不在酒，请他吃饭只是个形式，实际上是想给他介绍对象。
对于冯大米的好意，乔一成心里是感激的，可对于谈恋爱这件事，目前他还没有什么特别迫切的想法。这倒也不是他还对井然余情未了，纯粹就是因为他太忙了。在电视台当记者，在外人看来是无冕之王，走到哪里都自带一身政府喉舌的光环，可实际上像他这样刚入职的小记者，在台里的待遇和实习生也差不了多少，劳心劳神写出来一篇稿子，往往会被上面的编辑或者主任改得面目全非。
在这个行当干了几个月之后，乔一成觉得自己胸中最朴素的正义感被点燃了。每当那些和他一样出身底层的人民群众拉住他的袖子，对着他的话筒哀哀哭诉生活的艰难和不公，他就强烈渴望能为这些人做些什么。按照他心里的计划，要用三到五年的时间在电视台站稳脚跟，争取当上个制片人，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写报道。
他才刚刚从原生家庭的泥潭中探出了头，急切地想多看一看外面广阔的世界，这时候怎么能够再为了一个Alpha分心？
然而冯大米却不这样想。她私底下悄悄地和乔一成说：“我和孙勇打听过了，陈一鸣的人品不错，性格也很随和，工作能力更是不用说，论相貌跟井然不差什么。另外他和咱们一样，都是普通工人家庭出身，你也可以不用有其他顾虑。这么合适的人选，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啦。”
乔一成笑了笑，犹豫着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是现在这个阶段，我还是想以事业为重。”
“嗐，搞事业和谈恋爱又不冲突。我这饭馆才刚做出点儿名堂，不也一样嫁了人？”冯大米说，“一成，咱们都不是外人，我说句不中听的你可别生气。就你家那个情况，身边要没个人帮衬着，可真是太难了。”
乔一成沉默了。
这一年乔祖望下了岗，整天在待在家里指天骂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生出事来。二强因为和他师傅乱搞男女关系被工厂辞退，又挨了人家丈夫一顿好打，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垮了，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也不知道前途在哪里。三丽虽然不用他操心，但到底还是年轻，未来和他的小男友还不一定是个什么结局。四美依旧在家里待业，一天到晚就知道看电视，对自己的事儿完全不上心。
大米说得不无道理，乔一成想，除了一份看上去体面的工作，我还有什么呢？
他这边尚在举棋不定，那边陈一鸣却已经展开了行动。
在冯大米攒的局上和乔一成见过几次面之后，他似乎对这个不太爱说话又带着几分倔强的Omega很有好感，两个人渐渐熟了一点儿之后，就主动邀请乔一成周末一起看电影。
其实乔一成对陈一鸣的印象也不错，他虽然是个机关单位的小领导，可待人接物却没有一点儿架子，态度总是谦逊又随和。他的性格不算特别开朗，给人的感觉比较稳重踏实。最关键的是，他身上没有井然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距离感，说话做事都很接地气。
他主动邀约，乔一成心里已经有些松动了，再加上冯大米的推波助澜，他就想着，要不先相处着看看？
陈一鸣第一次到大杂院找乔一成，被正要出门的乔四美撞了个正着。小姑娘看他看得眼睛都直了，一听说他是来找自家大哥的，顿时高兴地嚷了起来：“大哥，有个帅哥找你。”
托了她这一嗓子的福，整个大杂院的人都知道了有个帅哥来找乔一成。有那好事的三姑六婆就开始议论，说乔家大儿子也不知道哪里交到的桃花运，两个男朋友都帅得和画报上的电影明星似的。
乔一成有些不好意思地邀请陈一鸣到屋里坐，陈一鸣也不客气，就在堂屋里坐了，跟乔祖望和二强三丽他们一一打过招呼，把装着水果和点心的网兜放在桌子上。
四美也不急着出门了，亦步亦趋地跟进来，不停地和陈一鸣套近乎，问他在哪儿工作，和乔一成是怎么认识的，陈一鸣带着礼貌的笑容都一一做了答。
乔一成换了身衣服，拉着陈一鸣出了门，没听见乔祖望和他弟妹们说：“这个虽然没有井然家里有钱，但毕竟是税务部门工作的，以后咱们家在政府里面也有人了。”
第一次单独约会，两个人都有些放不开。陈一鸣带乔一成坐了两站公共汽车到了电影院，站在门口买票的时候还要和他客气，让他选一部电影。
乔一成说：“我不太看这些，不知道哪部好，还是你来选。”
陈一鸣沉吟片刻，笑道：“那就看点儿高兴的，选部喜剧片吧。”
他转身去排队买票，乔一成站在原地却有些发愣。
阳光下陈一鸣微微眯起眼睛的笑容让他想起了某个人，心跳似乎都因为这个笑容变得有些失速。但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当他转过身露出头发剪短到脖子的后脑勺，乔一成又觉得不大像了。
不远处一家服装店里传来了音乐声，是罗大佑《光阴的故事》：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忆的青春……
时间已经过了那么久了，乔一成想，有些人，有些事，还是不要想起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