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打从冯豆子记事起,他就特别想要一个像乔家大哥那样的哥哥。

冯家和乔家住一个大杂院里,两家的情况也很类似,都是中年丧偶的爹带着四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只不过老乔家那边是两个儿子两个女儿,老冯家这边是三个女儿一个儿子。

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同时还是唯一的男孩儿,自出生起冯豆子就是家里的宝贝疙瘩。只可惜他爸爸冯老爹在公共食堂工作,又要做菜又要负责采买,从早忙到晚,回到家往往天都黑了,实在没有时间亲自管教他,于是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了大姐冯大米身上。

托了冯老爹在食堂工作的福,冯豆子从小就不缺吃食。在别人家只有逢年过节才能买上块肉包饺子的年月里,冯老爹几乎每个星期都能从食堂里顺回来一点猪肉,而且都是白花花的肥肉。冯大米就在他们家的煤球炉子上支一口铁锅熬油渣,四溢的香气勾得满院子的小孩儿都跟着流哈喇子,但最后能把那些香喷喷的油渣吃进肚子里的只有冯豆子,熬出来的猪油或者做菜或者拌饭,都是极好的。

丰富而充足的营养把这孩子养得白白胖胖,虎头虎脑,鬼主意层出不穷。

冯大米比冯豆子大十二岁,正所谓长姐如母,可她不光要当妈照顾弟弟生活,还要当爹给弟弟做规矩,偏生冯豆子又是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熊孩子,这就难免让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变得性格有些暴躁。

大杂院的老人们都说,乔家和冯家的另外几个孩子加在一起,都没有冯家这个最小的小子皮,而乔家和冯家的另外几个孩子加在一起,也都没有冯家的大闺女凶。

冯豆子四岁那年,有一天闲得没事儿,捡石头打乔家二小子乔二强养的猫玩儿。那猫是只脏兮兮的流浪猫,因为只有半截尾巴所以叫个“半截子”,冯豆子用小石子东打一下西打一下,看那猫嗷呜乱叫着到处找地方藏就高兴地呵呵直乐。四岁的孩子扔石子儿根本谈不上什么准头,玩儿疯了的冯豆子一个没留神,一块石子儿就奔着乔家的窗户去了,打碎了人家半扇窗玻璃。

也是事有凑巧,当天乔家最小的丫头乔四美感冒发烧,请了一天假卧床休息没去上学。她的床铺就在那扇窗户底下,破碎的玻璃碴子掉了一被子,其中一块正落在脸上,在她额头上划了个不大不小的伤口。

小姑娘惊天动地的哭喊吓得冯豆子几乎丢了魂,拔腿就往院子外面跑,却被放学回家的冯大米逮了个正着。

得知了弟弟干的好事,冯大米当机立断,一手揪着冯豆子一手牵着乔四美去了街道卫生所。听医生说伤口不深不需要缝针才算松了一口气。而就在乔四美边哭边接受医生的消毒和包扎时,冯大米先按着弟弟的脑袋让他给小姑娘道了歉,随后脱下一只运动鞋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抽,抽得冯豆子嗷嗷大叫,吓得乔四美当即止住哭声。

当天晚上,冯大米余怒难消,让冯豆子在墙根底下罚站,晚饭也不给他吃。反倒是放学回家的乔一成实在看不过去,从自家的晚饭里匀出一部分喂给冯豆子。

被姐姐用鞋底子抽打时都没有哭的冯豆子,这时候却像见到了亲人一样,一头扎进乔一成怀里大哭起来,眼泪鼻涕糊满了校服的前襟。他一边哭还要一边嚷:“乔大哥,我不要姐姐了,你当我哥哥吧。”

屋里的冯大米听到了,只气得胸闷气短,要不是两个妹妹死死拦住,差点儿又冲出来抽他。

小孩子就像是小动物,趋利避害都是本能行为。这之后只要冯豆子闯祸,冯大米要抽他,他就会千方百计地往乔家跑,像雏鸟寻求亲鸟庇护一样躲在乔一成身后。而乔一成也不负所望,几乎每次都会张开双臂将他护住,劝阻冯大米的暴行。

为这事儿冯大米没少埋怨乔一成,说:“你平时对你弟弟妹妹都挺严厉的,怎么轮到我家豆子就这么护着他?”

乔一成回头看着冯豆子白里透红的小脸儿,哭得泪汪汪的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心头就是一软,只能无奈地笑道:“豆子还小嘛……”

冯家的孩子个个都生了一副精致漂亮的好相貌,不仅三个女儿都是俊眼修眉的美人坯子,就连冯豆子这个小魔星也长得浓眉大眼,玉雪可爱。

然而这话落在冯豆子耳朵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乔家的几个孩子都比他年纪大,就连最小的乔四美也比他大了四岁有余,年幼的冯豆子单纯地认为,只要他一直是最小的孩子,乔大哥就会一直对他这样好。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想法,在乔七七被乔家二姨送回来的时候,冯豆子自觉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重大危机。

其实乔七七和冯豆子同年,论月份可能还要大一些,但是因为从小体弱,看起来又瘦又小,竟比与他同龄的冯豆子小上一圈。他性格也比较胆小怯懦,说话就像猫咪一样细声细气的,与活蹦乱跳的冯豆子截然不同。只有一样,乔七七长得和乔家另外几个孩子都不像,唇红齿白地就像一个漂亮的洋娃娃,论美貌倒是与冯豆子旗鼓相当,只不过冯豆子是张扬明媚的,乔七七却是柔和恬静的。

冯豆子第一次看到乔七七的时候,乔家二姨正抱着他在院子里和乔老爹说话。两个大人没注意到冯豆子的存在,自顾自地说着什么“小儿麻痹”、“看病”之类的话。过于复杂的内情冯豆子听不懂,可他听懂了这个小不点儿也是乔家的孩子,是乔一成嫡亲的弟弟,从此他再也不是这里最小的孩子了。

将要失去乔一成独宠的危机感让冯豆子放声大哭,一直哭到乔一成放学回来。他扑上去抱住乔一成的腰,蹭着少年柔软的腹部苦苦哀求:“乔大哥,你不能不要我……”

一头雾水的乔一成哄了他半天,回到自己家看到了坐在床上的乔七七,才算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

其实乔一成对这个最小的弟弟没有多少感情,照顾他也是出于无奈不得不为,可在冯豆子看来,就是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

他看着乔一成抱着乔七七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那小子还用手去摸乔一成后脑勺上的头发,乔一成也不生气;他看着乔一成帮乔七七洗弄脏的裤子,还用热水给他擦干净屁股;他看着乔一成每天晚上和乔七七在一张床上睡觉,细心地为他掖好被角……这些画面像细针一样一下一下扎在冯豆子幼小的心灵上,让他恨不得患上小儿麻痹不能走路的是他自己。

幸好乔七七在乔家并没有住很久,他被乔一成的表哥齐唯民接走治病,此后就再没回来。

乔七七离开后的第二天,冯豆子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乔一成身后,任凭冯大米喊破了嗓子也不肯回家。最后乔一成无奈,只能和冯老爹商量,让冯豆子在他家住一晚。

这个结果让冯豆子心花怒放,从家里摸出几块他爸同事送的威化饼干藏在怀里,开开心心地爬上了乔一成的床,像一只小动物那样拼命往他怀里拱。

他把平时连自己都舍不得多吃几口的威化饼干塞进乔一成嘴里,亲亲热热地说:“乔大哥,你吃这个,可好吃了。以后我一定会比七七对你好,你当我哥哥吧。”

这句话他隔三差五就要说一次,乔一成都皮实了。他握住那只肉呼呼的小手把饼干抽出来,耐心地哄道:“睡前不能吃甜食,牙齿要坏掉的。”

“哦,”冯豆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一口袋饼干统统塞进他枕头底下,“那你藏起来明天吃,不要让二强和四美看见。”

乔一成笑了笑,用袖子擦干净他的小手,展开手臂将他搂在怀里。

这一夜冯豆子睡得心满意足,口水流了一枕巾。他把小脸贴在乔一成的脖子上,感受着少年皮肤的温热,就连梦里都充满了威化饼干香甜的味道。

一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冯豆子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其实那略带奶香的味道并非来自威化饼干,而是来自乔一成。

那是Omega身上特殊的体香。

二、

六岁生日刚过不久,冯豆子就被他爸丢去上了学前班。

原本老爷子并没有这个计划,毕竟这需要一笔额外的开支,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等七岁以后直接送他去上小学也就是了。再说了,冯大米姊妹三个都没上过学前班或者幼儿园,就这么疯着跑着,不也一样健康长大了?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一则是乔一成总和冯大米念叨,说现在跟以前不同了,上过学前班的小孩跟没上过的以后上了小学就是不一样。再一个冯大米技校毕业,分配到工厂里当出纳,不日就要报道上岗,实在没有工夫再管弟弟。二姐冯小米正上初中,但她个性柔和,冯豆子皮起来根本镇不住,三姐冯果果还在上小学,更是指望不上。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乔一成考上了师大中文系。录取通知书寄到那天整条街都轰动了,大杂院里里外外挤满了人来看新鲜出炉的大学生。冯老爹嘴上不说,心里羡慕得要死,他家冯大米就比乔一成小一岁,可读书成绩总不理想,初中毕业就考上个技校。老爷子思想比较封建,固执地认为男孩子一定会比女孩子有出息,为了不让冯豆子输在起跑线上,果断决定给他报了学前班。

上学前班的第一天,冯豆子哭成了个泪人儿,死死扒着门框不撒手,哭天抹泪地大喊让乔一成救他。冯老爹被他哭得心头火气,像撕狗皮膏药一样把他从门框上撕下来拖走了。

那几天大概是冯豆子为数不多的人生岁月里最灰暗的日子,白天要在教室里跟着老师学无比枯燥的汉语拼音,每节课45分钟坐着不能乱跑简直要了他的命。这也就算了,晚上回到大杂院看不到乔一成才真正教他肝肠寸断。他的乔大哥去上大学了,要住校,放假才能回来,再也没有人在姐姐用鞋底子抽他的时候将他护在身后了。

每每想到这一点,无论在做什么,冯豆子都能扯着嗓子嚎啕大哭。他早上出门时哭,晚上吃饭时哭,夜里睡觉前哭,就连白天上课做游戏都能情不自禁悲从中来。直哭得学前班老师不得不找来冯老爹谈话,问他这孩子是不是生了什么病。

这种情形终于在某一天得到了改善,那天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乔一成晚上突然回家,满院子地找他二弟乔二强。他还没有找到乔二强,就被听见他声音从屋子里冲出来的冯豆子牢牢抱住了大腿。

年幼的孩子看不懂乔一成脸上的焦虑,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身披晚霞走进院子里的乔家大哥是他这段日子苦难的救赎。

冯豆子拿出了早上上学前扒门框的气势,像一块狗皮膏药一样紧紧粘在乔一成身上,说什么都不撒手。乔一成无奈,只能抱着他到处找弟弟。幸好乔二强没有走远,就赖在邻居家看电视,乔一成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拎回了家。

他很急切地和乔二强说了几句话,又是“严打”又是“判刑”又是“枪毙”,冯豆子根本听不懂。他把脸颊贴在乔一成热乎乎的脖子上,呼吸之间全他身上甜丝丝的香味儿,早把那些委屈都抛到了脑后。

不久之后,乔一成办理了走读,每天放学都会回家了。大人都知道他是要盯着自己的二弟,怕乔二强和别的小青年学坏,可冯豆子不懂这些内情,他只知道以后又可以每天都看到他的乔大哥了,他的好日子又要回来了。

很快冯家姐妹和冯老爹就发现,乔一成回来住之后冯豆子再也不哭了,而且变得比以前温顺乖巧了很多。原本学前班留的家庭作业他总是做得马马虎虎,就算姐姐们想要给他辅导,他也不会乖乖坐下来听。可自打乔一成回了家,冯豆子居然会主动拿着作业去找他,在他书桌旁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大学生也有自己的功课,但乔一成对冯豆子总是要格外耐心些。他会把小小的孩子抱坐在自己腿上,听他不甚熟练地背“a、o、e,i、u、ü”,给他纠正算错的算术题,还会给他念课外读物上的小故事,教他背几首简单的古诗。过去对任何事情都只有三分钟热度的冯豆子,唯独在他身边时会拿出惊人的专注力,学东西都比在学校里快了不少。

平心而论,冯豆子并不是一个笨孩子,只是他的聪明伶俐很多时候用的不是地方。

学前班上半学期的某一天,老师带着孩子们上美术课,每人发了几支水彩笔让他们画画。冯豆子不知怎么说服了和同桌的小女孩要给人家化妆,等老师发现时,已经用水彩笔抹了小姑娘一脸五颜六色。

老师当场批评了冯豆子,带着小女孩去洗脸,谁知那水彩笔的质量太好,用香皂搓了半天,皮都快搓破了还是留下少许印子。小姑娘照过镜子以后伤心得哇哇大哭,老师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说要请家长来把他带回去教育。

从小冯豆子就有着小动物一样对危险的敏锐感知力,他立刻想明白,如果老师当真联系了他爸爸或者大姐,自己绝对没有好果子吃。于是他急中生智,央求老师联系“哥哥”来领他。这时候他就拿出了伶牙俐齿的本事,活生生把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乔一成说成了他嫡亲的表哥,而且他还懂得特意强调:“我哥哥是大学生。”

或许是“大学生”这块金字招牌当真管用,老师同意让乔一成来领他,冯豆子又像蹦豆子一样,清清楚楚地说出学校的名称、就读的科系。老师直接把电话打到了师范大学,兜兜转转总算联系上了乔一成。

那时候学校还在上课,乔一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急火燎地请了半天假赶过去,刚一进教室就被老师揪住告状。

“冯豆子哥哥,请您来主要是想和您反映一个事情。冯豆子同学今天用水彩笔画女同学的脸,希望您回去以后能对他加强教育,要让他认识到和小朋友玩耍也得掌握分寸……”

乔一成被这串连珠炮直接说懵了,看到老师身边哭得小脸通红,脸颊上还有水彩笔印子的小姑娘才算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儿,心里顿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以前没少替自己弟弟妹妹开家长会,对这一套驾轻就熟。他马上让冯豆子给被画花了脸的小女孩道了歉,然后又再三向老师保证回去一定好好教育“弟弟”。他文质彬彬的形象很能令人信服,老师并没有怎么为难他们,又嘱咐了几句就让他带冯豆子回家。

说来也是奇怪,以前如果自己的弟妹犯了错,在学校被老师这样批评,乔一成只觉得丢人,现在换了冯豆子,他的心态却平和多了。或者是因为他年纪渐长,没有小时候那么急躁,又或者因为冯豆子不是他家的孩子,要丢也不是丢他们老乔家的人。总之在回去的路上,乔一成牵着冯豆子胖乎乎的小手,既没有骂他也没有打他。

反倒是冯豆子有些不安,犹豫了好半晌才说:“乔大哥,这事儿能不能不要告诉我爸和我姐?”

“为什么不要告诉他们?”乔一成停下脚步,蹲下来与他平视。

冯豆子的眼睛生得极好,睫毛又密又长,眼尾微微下垂,瞳仁是接近琥珀的浅褐色,又大又明亮,好像随时随地都充满了丰沛的情感。大杂院里的老人说,这样的眼睛叫桃花眼,以后不晓得要招多少小姑娘。然而在乔一成眼里,这只是一双孩子的眼睛,干净又纯粹,什么情绪都掩盖不住。

“我姐知道肯定又要拿鞋底子抽我了,”冯豆子嘟起嘴,一脸委屈,“说不准还有我爸,男女混合双打。”

乔一成忍不住笑了出来,抬手摸了摸他细软的头发:“你自己也知道这事儿办得不对,是吗?”

“我知道错了,真的。”冯豆子反应极快,赶紧握住他的手晃了晃,眼巴巴地说,“以后我在学校一定乖乖的,再不闯祸了,我保证。”

乔一成点点头,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知道错了就好。不过这事儿我不能隐瞒,肯定得告诉你家长。但是你放心,我会和你爸和你姐姐说,让他们不要打你。”

冯豆子一听整张小脸就垮了下来,可怜兮兮地再三哀求,但是乔一成坚持不为所动。

果然这天等冯老爹和冯大米下班回家后,乔一成就把这件事和他们说了,并且再次在冯大米脱了鞋要抽过来的时候将冯豆子护在身后。

最后冯豆子没有挨打,只是被罚去了两天份的零食。晚上他躺在床上郁闷地想,原来乔大哥也不会无限度地宠他,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做错了事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

三、

作为学前班的小朋友,冯豆子天真地以为他只要能干过二强三丽四美他们,就可以获得乔大哥最多的关注和宠爱,然而现实却给了他沉重的一击,他最大的竞争对手并不是乔家这些孩子,而是他一位远房表哥,井然。

冯豆子和井然虽然是亲戚,但真要论起来都快出了五服,平时基本上没有什么来往,最多逢年过节的时候会见一面。冯豆子对他的印象大概是个子很高,成绩很好,会弹钢琴,有点儿无聊。反正虽然井然和乔一成年龄相仿,但是在豆子心目中,乔大哥才是他亲哥,井然嘛,也就比路边的陌生人强一点儿吧。

结果就在他人生的第一个寒假,井然却突然变得极有存在感,三天两头往大杂院跑。开始还意思意思带点儿水果送给豆子他爸,说是来看看姨夫。之后就目不斜视,直接往乔家凑,拉着乔一成一出去就是一天。可怜冯豆子日思夜想好容易盼来了寒假,先是因为成绩不好被他爸揍了一顿,调整好心情打算去找乔大哥玩,却发现乔大哥被别人给拐跑了。

这种事情发生了三四次后,冯豆子终于忍无可忍,特地起了个大早,脸都不洗就去乔大哥家敲门,还带着作业本,美其名曰“让乔大哥辅导学习”。

乔一成带着他和家里弟妹一起吃了早饭,之后就打发一帮小孩子各自去做作业,他自己在厨房里洗洗涮涮。冯豆子做了两道题就偷偷摸摸遛进了厨房,跟个小尾巴似的缀在乔一成屁股后头打转。乔一成显然心情不错,嘴里还不自觉地哼着歌,见他进来还笑眯眯地问他要不要吃苹果。冯豆子就坡下驴,搂住乔一成的腰不撒手,哼哼唧唧地撒娇:“乔大哥我今天中午在你家吃饭行不?”

乔一成穿了一件灰色薄毛衣,被豆子抱着一蹭,蹭出噼里啪啦一串静电,豆子被打得一哆嗦却不肯放手,还是乔大哥轻轻把他拽开。乔一成无奈地呼噜了两把他的头毛,无奈地说:“行啊,不过我们家可没有什么好吃的。”

冯豆子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我爸今天早上走之前炖了海带,里面还有牛肉,我等会儿就回去端过来!”

乔一成知道冯豆子家条件比自己家强不少,但是他哪里好意思要人家东西,只能把冯豆子带回书桌前,按着他继续写作业。

有大哥坐镇,几个小的谁也不敢造次,全都老老实实地闷头奋笔疾书,乔一成自己也拿起英语书专心致志地背起了单词。冬日的阳光洒满了不大的房间,大孩子带着小孩子做功课,冯豆子这时候没什么文化,很多年后才找到了合适的词形容当时的情景,叫做“岁月静好”。

然而好景不长,冯豆子还没写满两篇方格本,他的那位远方表哥井然,也来了。

乔一成一见井然,脸上便挂满了笑容,书也不看了,两个人一起去了外间不知道在干嘛。

冯豆子“啪”地将笔放下就要冲出去看情况,被乔二强一把拉住,低声说:“哎哎,你干嘛呀?咱们可不能出去当电灯泡。”

冯豆子听不懂,还是四美细声细气地解释:“我哥和井然哥谈恋爱呢,以后还要结婚。你不能去打扰他。”

冯豆子如遭雷击,半天没醒过神来。他虽然不很明白,但也知道乔大哥结了婚,就更没功夫搭理他了,争宠难度跟之前就不是一个级别。他颓然地坐下,很不能理解为什么乔家这几位都如此淡定,大哥都要被人抢走了,你们怎么还能做下去填空题呢?

冯豆子这边愁肠百转,完全影响不到井然和乔一成。两个人相对而坐,只是拉个手都觉得无比欣喜。

井然温和地低声询问:“中午咱们两个出去吃?”

乔一成犹豫了一下还是摇摇头:“在我家吃吧,隔壁豆子也在。”

井然笑着点头:“行,我帮你带孩子。”

乔一成看着他的笑脸,一时间有点儿晃神,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啊。

井然是乔一成的同班同学,报道那天凭着一张脸成了新生里当之无愧的焦点。不过当时乔一成没空多看,他那一天净忙着帮同班同学换被套了。

开学的时候,师大正在翻修,原本的男Omega宿舍楼因为年头太久,也是改建对象之一。于是乔一成他们这一届新入学的男Omega便被安排到了男Alpha宿舍楼,最上面5、6两层空出来腾给他们住。

4层和5层之间的楼梯间加装了铁门,到晚上会上锁,白天倒是没那么多讲究,允许他们串寝。乔一成对此没意见,他16岁分化,在大杂院那个环境里根本就没有矫情的条件,大把的抑制剂吃下去,管你是Alpha还是Omega,保管相安无事。

至于生理课本上写的什么“AO之间的天然吸引”对于乔一成来说就更扯淡了。他们家后面跟着一溜不省心的小崽子,让他根本没精力也没心情去考虑早恋暗恋的事情,高中同学纷纷情窦初开偷偷摸摸谈恋爱的时候,他脑子里盘算的净是家里的鸡毛蒜皮,小小年纪活出了忍辱负重中年人的气质。

这期间也有人给他递过情书,或者找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向他表白。乔一成细胳膊细腿地装在面口袋似的校服里,客客气气地跟人家道谢,然后毫不留情地劝对方:“咱们现在要以学习为重,考上大学了再考虑恋爱的事情。”

事情传开之后,大家都知道乔一成虽然长得好看,但是一心向学,便也没人再招惹他了。

乔一成带着一片空白的恋爱史进了大学校门。

大学报道那天,乔一成手脚麻利地整理好了行李床铺,还帮宿舍里几个不会套被罩的同学铺好了床。临近中午,已经熟悉起来的室友相约一起下楼吃饭。由于楼体当年的设计,他们要想下到一楼,需要经过4楼大半个走廊,或者说要经过一溜Alpha的宿舍。

乔一成在前面大步流星,走得目不斜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砸场子的。

走到一半,前面一个宿舍的门突然被推开,好悬没拍他脸上。乔一成脚下一个急刹车,险险避开,还没酝酿好怎么以理服人,就见里面走出来一个十分好看的男生。

男生个子和他差不多高,穿着十分合体的白衬衫深蓝色裤子,显得身姿格外挺拔。

五官长得非常端正,哪里都挑不出毛病,一双眼睛更是漂亮,又大又圆,眼角还微微下垂,看上去温和又惊艳。

乔一成满肚子没成型的腹稿哗啦一下烟消云散。

那男生意识到自己差点儿撞到人也有些慌乱,连连道歉。乔一成摆了摆手,示意没关系就要继续往前走。

结果刚迈出去一步又被叫住了。对方期期艾艾地低声问:“同学,你们,你们会套被套么?”

井然他们宿舍不知道怎么凑的,六个人,一个会干活的都没有。一上午了,所有被套和被子依然分隔两地,相会无望。

乔一成听他们说完,开始本来不太想管,结果无意间看到井然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幅可怜样儿,不知道怎么就想起来撒娇耍赖的冯豆子,最后倒是任劳任怨地帮这几个四体不勤的Alpha套了被罩。

之后大伙儿一块下去吃饭,乔一成也知道了这位大号冯豆子的名字叫井然。

四、

春节过后,冯家发生了两件大事。

头一件是冯老爹不在公共食堂干了,老爷子凭着特级厨师的职称和高超的厨艺被一家大酒楼成功挖角,跳槽去当了主厨,工资比过去整整涨了一倍。第二件是冯大米从工厂辞职,打算下海开个小饭馆。

对于这个决定冯老爹一开始是不赞成的,但冯大米坚持说她不想干了。还不满二十岁的冯家长女是个Beta,很多时候却能表现出不输Alpha的强势,只要是她认定了要做的事,谁来阻止都没有用。况且她原先的单位效益确实也不咋地,近三个月工资都只能发出一半了,说不准哪天就要黄。

冯大米掏空了自己的所有积蓄,再加上冯老爹的帮助,很快盘下了一个店面,开起了小餐馆。也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餐馆的位置离师范大学不远,离冯豆子的学校也很近,每天下午在用餐高峰期到来之前,冯大米都会放下手头的工作,先把冯豆子接到店里来,等乔一成放了学再把他一起带回大杂院。为了答谢乔一成,冯大米经常会留他在店里和冯豆子一起吃晚饭,这就不可避免地要同时招待井然。

对于井然这个远房亲戚,冯大米的了解并不比冯豆子多多少,只知道他的母亲和他们的妈妈论起来是表姐妹,原先冯家妈妈在世时,逢年过节两家还会走动走动,但也仅止于此了。听冯老爹说,这位表姨妈和她丈夫都是喝过洋墨水的高级知识分子,文革时期俩人被打为反动学术权威,很是吃了些苦,平反后不久表姨夫就病逝了。今年过年时井然突然登门造访,说是来给表姨夫拜年,冯家人这才知道他和乔一成一样都考进了师范大学。

井然是个Alpha,他对乔一成的那点儿心思瞎子都能看得出来。冯大米对此倒是乐见其成,或许是出于同病相怜的心理,她一直觉得乔一成这些年过得挺不容易的,正需要一个像井然这样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Alpha来关心爱护他。

可惜冯豆子并不这么想。

一整个寒假,只要井然来到大杂院,他就会像一只看守肉骨头的小狗那样寸步不离地守在乔一成身边。井然在乔家吃饭,他要蹭上一口,井然和乔一成说两句悄悄话,他登高爬低地想要蹭过去听,就连井然邀请乔一成去逛公园,他也要跟出去硬挤到俩人中间。

乔家的另外三个孩子总是说他“没眼力劲儿”,就连他自己的三个姐姐也时常骂他,让他不要老是缠着乔大哥,影响人家谈恋爱。

冯豆子心中悲愤至极,不由得发出了来自灵魂的质问:“为什么只有井然哥能和他谈恋爱?我也可以和乔大哥谈恋爱!”

三个姐姐听了这话笑成一团,尤其是三姐冯果果,笑得都快滚到床上去了。最后是性格最温和的二姐冯小米对他说:“要谈恋爱,也得等你长大了,分化出第二性别才行。”

虚岁七岁的冯豆子还不清楚“第二性别”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暗暗立下了志向,总有一天要和他的乔大哥谈恋爱,为此有必要剪除一切敌人,首当其冲的就是他的远房表哥井然。

因此在冯大米的小餐馆再次看到井然时,冯豆子决定要向他宣战。

小餐馆虽然规模不大,店里只能摆三张桌子,但冯大米多年来给弟妹们做饭磨炼出的手艺着实不错,又得了特级厨师冯老爹的指点,一手家常菜做得色香味俱全,吸引了不少师范大学的学生和附近小学的教职员工。每天晚上到了饭点儿,店里总是座无虚席,有时还要在外面的人行道上再加两张桌子。

店里统共只有两个人,冯大米掌勺,还有个她请来的小工负责跑堂。人多了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冯大米会随口使唤冯豆子搭个手,干点儿收盘子或者摆放餐具之类的活计,代价则是每天多给他几分零花钱。其实他也干不了多久,只要乔一成下了课来接他,就得乖乖回家写作业。

有时井然会一起来,他往往在餐馆里点几个菜,和乔一成同桌吃一顿晚饭。冯大米不收乔一成的饭钱,自然也不好意思收井然的,可井然总会抢着买单,说是表妹做点儿小生意不容易,不能老是白蹭饭。

冯豆子总是会利用大姐使唤他干活儿的空档给井然制造麻烦,不是故意踩他新买的回力鞋,就是故意碰掉他的筷子。

有一次井然点了一道拍黄瓜,冯豆子自告奋勇要给他端上桌,却在走过他身边时故意手一歪,一盘子黄瓜段和各种佐料顿时浇了井然一身。偏巧那天他穿了条米白色的裤子,浓浓的老醋汁夹杂着蒜泥和香油立刻就把整条裤腿染成了深褐色,还散发着一股扑鼻的酸味儿。

和他们拼桌的邻座客人先叫了起来,紧接着乔一成弹跳而起,手忙脚乱地从衣服兜里摸出手绢,不管不顾地就往井然大腿上擦。

从厨房里闻讯赶来的冯大米顾不得自己等会儿还要做饭,利索地脱下一只鞋就往冯豆子屁股上抽。

原本冯豆子只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还想着等会儿井然走的时候要编个什么顺口溜笑话他的脏裤子,甚至在姐姐的鞋底子抽过来的时候也没怎么害怕,因为按照惯例,只要乔大哥在场,他基本就可以不用挨打。可惜让他心碎的一幕却出现了,乔一成一门心思只顾着给井然弄干净裤子,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鞋底子结结实实抽到了屁股上,发出极其响亮的一声脆响,冯豆子都没觉出疼,只是心里一阵一阵悲从中来,跑也不跑躲不也不躲,站在原地开始放声大哭。

“哭什么哭,赶紧给表哥道歉。”冯大米没再打他,揪着他的胳膊把他往井然面前拽。

乔一成赶紧上前拦她:“别打他,豆子也不是故意的。”

井然也跟着打圆场:“就是,孩子不小心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有人责骂他,但冯豆子依旧哭得眼泪汪汪。他拽住乔一成的衣角不撒手,拖着哭腔说:“乔大哥,我们回家吧,你还得给我辅导作业呢。”

冯大米气得直翻白眼,咬牙切齿地说:“不许走,你做错了事还没道歉呢。平时也没见你那么爱学习。”

他哭得实在凄惨,乔一成有些于心不忍,蹲下身给他擦了擦眼泪,温声说:“你先和表哥道歉,然后咱们就回家。”

冯豆子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但乔一成都这么说了,他也没办法。抹着眼泪冲井然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声“对不起”,转头又扑在乔一成怀里了。

乔一成带着几分歉意看向井然:“今天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

“没事儿,你回家吧,我也得回去换衣服。”井然毫不在意地笑着,俯身摸了摸冯豆子的小脑袋,“豆子要乖乖听话。”

冯豆子感受着头顶上传来的温度,心里却有点得意。乔一成没和井然吃成饭,为此就算挨了姐姐的鞋底子,他也觉得这一盘拍黄瓜没有白倒。

13 对 “岁月无声(一)”的想法;

  1. 啊啊啊乔大哥的幸福就在前面不远处吗!万万没想到豆子的对手是井然……井然控好忧伤嘤嘤嘤

  2. 太太又开新文了!撒花!
    万万没想到我看的陈家大哥的第一篇文居然是跟豆子,真是…出人意表又充满期待啊!😂

  3. 哈哈哈哈哈我笑死了啊 这是我第一次看冯豆子的衍生,之前就是觉得这个性格配上龙哥的脸有一点出戏。这时候从小挨鞋底看起真的是笑死个人

  4. 井然才是乔大哥喜欢的老实人,豆子这么皮,乔大哥可千万要擦亮眼睛啊!(好吧,我摊牌了,我就是偏袒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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