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词（五）

十六、

林风是谁？

章远觉得，他没办法用简单的一句话来概括这个名字对他的意义。

他的初恋在十六岁，对象是同班同学林风。

林风这个人，用当年比较时髦的话来说，很酷，不爱说话也不爱笑，每天都摆着一张仿佛全世界欠他钱的棺材板脸。他是学校民乐队里打大堂鼓的，技术相当厉害，日常爱好就是和城市里的小青年在大街小巷比鼓。这样的学生，学习成绩肯定好不到哪里去。果然在高一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当中，林风有两门功课没达标，老师说如果他想继续在民乐队排练，就一定要把成绩搞上去，否则将勒令他停止排练。

章远当年以年级第一的成绩考入这所高中，是个名副其实的学霸，班主任就把帮林风补习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了他。

老实说那时候章远不太看得上林风，就像每个优等生都不明白差生到底是怎么想的。林风自然也不会给章远什么好脸色，对他的话基本采取充耳不闻的态度，耳机就没离开过他的耳朵，把章远气得摔了他的作业本。

总之前几次的补习并不愉快，几乎都是在两个人对对方的冷嘲热讽中不欢而散。

转机发生在一天夜里，那天章远爸爸恰好不在家，妈妈来例假疼得死去活来，章远为了给妈妈买止疼药跑了好几条街。好不容易找到通宵营业的药店买到了药，却在回家的路上和林风撞了个正着。

他们两家住得不远，步行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林风明显是从家里跑出来的，脸色十分阴郁，就像一只把浑身的硬刺都竖起来的小刺猬。章远对他印象不好，原本可以不管他，但是他却看到了林风脸上的泪痕。

平心而论，林风是个容貌相当俊秀的男孩子，学校里有很多女孩偷偷喜欢他。只是他平时总是冷冰冰的，一点儿也不亲切，所以没人敢对他表示出明显的好感。可就在那天晚上，章远意外地发现，流着泪的林风竟然显得有几分脆弱，那双灿若星辰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好像藏着许多欲说还休的心事。

就是这一点脆弱唤起了章远心中的同情，他主动询问林风遇到了什么麻烦，就算被狠狠地瞪了也没有退缩。最后的结果相当令人意想不到，章远鬼使神差地把林风带回了自己家。

在安顿好妈妈之后，章远和林风聊了几句。或许是被他的善意感动，也或许是因为那个孩子实在压抑了太久，那天林风没有再对他表现出强烈的抗拒，甚至对他说了自己家发生的事。

林风的母亲前几年病逝了，父亲又娶了母亲的好友。他不接受这个后妈，认为她是破坏自己家庭的第三者，总是摆脸色给她看。他的父亲不太会和儿子沟通，最常用的教育方式就是责骂他。林风性子比较刚烈，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那天就是和父亲吵架之后从家里跑出来的。

还是个十几岁少年的章远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他，只是懵懂地觉得，林风这个人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相处。

这之后林风是否与家人和解章远不清楚，但他发现林风好像不那么抗拒他来补习了。其实林风的成绩并不是特别糟糕，也肯下功夫钻研，给他补习还算比较轻松。

两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就这样一点一点熟悉亲近起来，平时聊天的内容也从学习扩展到了各自的兴趣爱好。章远平时除了看书就喜欢摆弄电子产品，对音乐一窍不通，但是林风酷爱打鼓，简直视之为第二生命，对此章远虽然不太理解，可心里到底也有点好奇。

林风和民乐队的另外两位同学一起组了个乐队，课余时间只要民乐队没有排练任务三个人就凑在一起研究鼓谱，那态度比他补习的时候认真多了。

章远有幸看过一次他们练习，地点在一座废楼的屋顶上。大概因为谱子比较新，仨人都打得不太顺溜，中间还停下来拌了几句嘴。可章远却从春雷一样的鼓声里听出了逼人的气势，尤其是林风用他那双描红涂金的鼓槌垂眸击鼓的样子，内敛又深沉，肃穆又庄重，就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名将。

也就是在那天，章远发现林风也是会笑的，不仅会笑还会和同学斗嘴打闹，鲜活生动得一塌糊涂。

少年时代的恋爱往往开始得很莫名其妙，你也说不上对方究竟哪里好，或许只是某个瞬间不经意的神情或者小动作触动了你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从此就格外关注这个人，把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收进心里，等到夜半无人时再拿出来细细回味。

章远说不清楚他是从哪一刻对林风动了心，或许是看到他眼泪的时候，又或许是看到他笑容的时候，总之这个性格有些沉默性格有些冰冷的少年，在之后的两年时间里，得到了他此生最纯净无暇的爱。

这段甜蜜又忐忑的暗恋并没有持续很久。下半学期期末考试林风的成绩上了很大一个台阶，不仅达到了民乐队要求的标准，还头一次挤进了年级前五十名。公布成绩那天林风非常高兴，在他俩一起放学回家的路上，打量着四下无人，突然抱住章远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他极少有这样喜形于色的时候，章远也不确定他是高兴得找不着北了，还是真对自己有什么想法，但是林风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开心得几乎要飞起来。

他说：“章远，我真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作为表白来说，这句话委实太过粗糙，但却很符合林风直来直去的性格。它就像一句魔咒一样，总是在章远的记忆里闪回，一存就是很多年。

十七、

初恋是美好的，不管结果有多么不完美，对当时处于那个情境当中的两个少年来说，这份珍贵的感情就足以让他们全力以赴。

那年暑假他们俩几乎是形影不离。因为两家离得近，不是今天你到我家，就是明天我到你家，作业一起做、游戏一起玩、电视一起看，就连章远去听讲座或林风去排练，另外一个也都要陪着。家长们自然不会担心两个男孩子在一起会有什么问题，林风的队友也都渐渐习惯了这个固定的“观众”。

那是章远曾经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只要每天都能看到林风在他身边露出笑容，他就觉得生活无比美好，就连空气都是甜的。

开学以后没办法再这么明目张胆地粘在一起，但是两个热恋中的少年总能想到办法表达对彼此的爱意。

他们会在上课的时候偷偷扔小纸条，相约放学后去哪里约会；会在课间休息时故意从对方桌子旁走过，趁机握一握手；会在无人的小树林里说几句悄悄话，亲一口就能激动好几天……

有一个周末林风家里没人，他竟不知从哪里找出几部毛片和章远一起看，看到兴起时非要拉着他试一试。十几岁的少年对性行为只有一知半解，脱了衣服滚到床上才想起来根本什么都不会。林风胆子大些，按住了章远上下其手，摸着摸着两个人都硬了。

章远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天情景，林风的房间是个装在他家挑高客厅的架空层，床和外面的空间只有一层纱帘遮挡。那天林风家的空调坏了，他开了窗，夏日午后的清风吹得纱帘不住飘动，蝉鸣声此起彼伏，章远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半推半就地享受到了人生中第一次由别人的手带给他的高潮。

林风的双手不像他的脸那样俊秀，手掌略宽，手指圆润，掌心里还有常年打鼓留下的老茧。他那么年轻，连自慰的经验都很少，也谈不上有什么技巧，但是当这双手抚弄章远性器时，却让他整个人都化成了一滩水。

身体的亲密接触让情感越发牢固，尽管那时的章远还不确定自己的未来究竟要走向何方，但他几乎可以肯定，无论以后他走到哪里，林风总会在他的身旁。

然而好景不长，高二那年暑假刚过了一个月，林风突然生病住院了。那时章远才知道，他有一种遗传性的先天疾病，叫做地中海贫血症。

要说一点儿不担心那是不可能的，可章远此前从未亲身经历过与亲友的生离死别，他也不认为一向看起来都很健康的林风会因为贫血有生命危险。林风更加不会在他面前表现出孱弱的样子，只要章远去探病，他总是对自己的病情轻描淡写，并且很自信地表示很快就能出院。

而等到林风真正出院，已经开学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了。如果换了十年后的章远，或许会从这住院时长中感受到一丝不详的气息，但十年前的章远除了高高兴兴地迎接他，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上了高三，学习氛围一下子紧张起来，林风又因为生病的原因退出了学校的民乐队，这让他的情绪受到了极大影响。不能打鼓的林风就像失去了一半的灵魂，性格变得有些偏执，和章远的争吵也渐渐多了。

其中最激烈的一次是因为高考志愿的择校问题。章远的成绩向来在年级段中名列前茅，他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考上国内最顶尖的大学。林风无论如何都想和章远考同一所学校，但以他的成绩除非高考时撞了大运超常发挥，否则可能性实在不大。为了彼此的前途考虑，章远劝他还是选一所适合自己的学校比较好，只要在同一个城市，要见面总是方便的。谁知林风吃了秤砣铁了心，咬死不了就是不听，要是章远多劝两句就冲他发火说他看不起自己。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章远对他的宽容也是有限度的，那一次他俩谁都没有让步，争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

确定恋爱关系以后，这是他们俩的第一次冷战。那时距离高考只剩一个多月了，章远自己也在专心备考，就算他有心想要和解，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再也没有机会和林风和解了。

林风再次病倒，再次住进了医院，并且这一次，他没有能够康复。

得知林风病故的消息是在高考结束之后，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宣布的，章远甚至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那个暑假章远把自己关在家里，哪儿都没去，就算拿到了理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也没能让他感受到半点喜悦。他无法接受林风已经死去的现实，就连睡梦里都在反复思考一个问题：如果那天他们没有吵架，林风是不是就不会发病？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了他很多年，无论怎么苦思冥想都得不到答案。

章远如期上了大学，一年比一年更加成熟，但他在内心深处始终无法原谅自己。他认为自己不配再享受快感，只能从身体的痛苦中获得片刻解脱，疼痛对他来说不是折磨，而是赎罪。他认为自己不配在感情中占据主导地位，只有以绝对服从的姿态被别人支配才能收获安全感，让他人来掌控自己的身体对他来说不是折辱，而是避免伤害。

他撕裂了自己的灵魂，将其中一部分永久地献祭给了远在天国的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