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山夜话之黄泉
绕过一座小山坡,前面就是李副山长的袇房。裴文德被小道童唤来,说是李副山长要见他,可他走到门口,却分明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裴文德心中不禁有些疑惑,暗想既然师父要见他,怎地却又在会客?正想着,忽然听到房里传来李副山长的声音:“不行。”语气相当严厉,听得裴文德越发疑窦丛生。
他这师父虽生性严肃不苟言笑,但修养却是极好,便是日常教导弟子时也极少疾言厉色,今日来的不知是什么人,居然能让他如此不快。裴文德心下好奇,又见房门半掩并未关实,便悄悄探头往门缝里张望。
李副山长盘膝坐在蒲团上,面色晦暗不明。他对面站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中等身材,面相憨厚,一张脸庞黑中透红,带着饱经风霜的粗糙,他好像有些局促,双手一直在衣摆上抹来抹去,若不是穿了一身道褂,裴文德几乎要以为他只是山下普通的农夫。
“你不能去。”李副山长肃然道,“如今玄天剑祖已殁,你是他唯一的弟子,倘若再有闪失,北辰一脉岂不是就此断绝?”
那青年一张脸涨得通红,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讷讷道:“可是,此事终究因吾师而起……”
“那也不行。”李副山长一挥拂尘打断了他的话,又道,“你也不用太过忧心,我已派人去那地方查看过了,短期之内不会造成太大损害。再说那地方远在缅甸,便是出了事,受害的也不是我大明百姓。”
他这样说便是再无转圜余地,那青年嗫喏许久,终是叹了口气,神情恹恹地退了出去。
直到他走得远了,裴文德才叩门而入,问道:“师父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李副山长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方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被师父戳破他在门外偷听,裴文德顿觉有些尴尬,面色红了一片,只得老老实实回答:“听到了。”
李副山长却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只是淡淡说道:“方才那人是玄天剑祖的弟子紫阳真人,他想往缅甸一行,为师虽未应允,但他这人个性执拗,怕是不肯轻易善罢甘休。玄天剑祖是前辈宗师,又对龙虎山有恩,我等自是要照拂他的弟子,所以紫阳真人若当真坚持要去,你就陪他走一趟。”
当日“天渊”一战,若非玄天剑祖舍身一击,斩杀诸多欧罗巴高手,只怕李副山长与一行另几位同修都无法平安回到龙虎山,更不要说能逆转战局获得神躯。因此无论于公于私,玄天剑祖都可算得上是龙虎山的恩人。裴文德并不介意陪紫阳真人走这一遭,但他却很好奇,那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值得紫阳真人如此执着。
李副山长并不打算卖关子,不等他发问就继续说道:“此事说来也简单。当日玄天剑祖以身为剑击穿敌阵,各路敌人皆是死伤枕籍,其中有一位缅甸当地的山神,生性爱贪便宜,混在敌阵后方,故而受剑风边缘扫到,一时也不曾死,拖着伤体回到本山,迁延数月还是重伤不治。不知是他天生有异,还是多年贪心收集来的事物中有诡,总之他归复天地不久,那一带便有一条阴气森森的河流诞生。那河两岸多生着忘忧草,河水一羽不渡,偶尔有生灵落入其中,其魂魄便受其所拘,更能将两岸生灵沾染死气,使其好杀嗜血,我辈猜测那山神要么是黄泉遗族,要么藏有黄泉遗物,修炼数千年,失控之下反被黄泉残留的意识夺了生机,化作这么一条冥河。若是不加节制,恐怕黄泉迟早有从死亡中归来的那天——这黄泉是上古大能,曾经发誓要将天地尽化为冥河死域,若是真的复活归来,真真是天地大劫。紫阳真人知道此事,便欲前去设法禳解,如今还不清楚其中秘辛,怎好就如此让他去冒险。故而你要先劝住他,当真要行,也不急在这几日。”
听罢其中原委,裴文德点点头,又问:“倘若当真要去,几时才是合适的时机?”
“至少也该先查出些眉目,否则即便去了,也不过白白送命而已。”李副山长道,“历来关于黄泉的记载有不少,但其中真假难辨,如今你那几位师兄正埋头在故纸堆里研究,一旦查有所得,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你们再动身不迟。”
裴文德心中有了数,正要行礼告退,李副山长却又叫住了他:“对了,你们此行要与朱大将军一起去。他这些时日在龙虎山上,搅扰的虎阳子师叔也够了,再者将神躯化入许仙人遗宝中尚欠一味材料,正是极阴返阳的忘忧草花,此去你们正好留意收集一些来,便是炼宝有余,也能派上其他用场。”
最近两个月朱寿一直都在龙虎山上,此事裴文德是知道的,只是鲜少能与他见面。李副山长口中的虎阳子师叔乃是龙虎山中不问俗务潜修的大宗师,辈分极高,也不大见人,只在自己的洞府清修,后来因要炼化从“天渊”取得的神躯,才不得不请他出山襄助。当日朱寿在许逊遗府拿了那颗宝珠化光而走,就是被送到了虎阳子身边,然后他就没有再离开。
裴文德虽然没见过虎阳子,但从李副山长偶尔的言谈中得知,这位前辈不擅与人交际,最是喜好清静,而朱寿这人性格跳脱,一天都闲不住,这些日子也不知道两个人是怎么相处的。
接下来几天,裴文德遵照李副山长的嘱咐去见了紫阳真人。好在这位玄天剑祖唯一的传人虽然不善言辞,但还算通情达理,听他晓以利害之后也同意迟几日再出发,只是神色间总是透着几分忧郁,也不知是在担忧那处黄泉死域,还是在为故去的师长伤感。裴文德除了劝慰他几句,也没有别的办法。
又过了几日,一天裴文德下了早课正准备回房,却在他居住的小院里看到了朱寿。
一见到他,朱寿便笑道:“小裴,你好不讲义气,我都在龙虎山盘桓两个多月了,也不见你来找我一尽地主之谊。”
裴文德见到他也是又惊又喜,可听了这话却又有些哭笑不得,便说道:“你不是跟着虎阳子师叔祖炼化神躯么,我怎好轻易搅扰?”
“别提那老儿……”朱寿哼了一声,脸上显出些愤愤的神色来,“他那里无聊至极,我要走他又不放,今日可算逮着机会让我跑出来了。”
裴文德听着却只想笑,暗道虎阳子师叔祖何等能为,若是当真想留你,你跑得掉么?嘴上却说:“那你为何不下山去,来找我做什么?”
朱寿眼珠一转,故作神秘地凑近了些,低声道:“听说缅甸境内出现了一片黄泉死域,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李副山长让你陪着玄天剑祖的弟子前往一探,是也不是?”
“正是。”
“好!”朱寿把手一拍,双眼发亮,“看在咱们多年的交情上,带我同去,可否?”
看着他满脸向往的神色,裴文德几乎要笑出声来,却故作犹豫道:“这……你得去同我师父商量,他若首肯,我自然遵命。”
朱寿一听便急了,一把拉住裴文德手臂,连声道:“我不管,反正这件事就着落在你身上了,就算李副山长不肯,我也要跟随你们下山。”
听他这样说,裴文德再忍不住笑出了声。朱寿这才明白他在逗弄自己,把眼一瞪就要骂他,可话到嘴边,开口时却与他一齐笑了起来。
两个人说笑一阵,朱寿又问:“咱们几时出发?”
裴文德答道:“我师父说,眼下那黄泉死域情况不明,还需做些准备。”
“如此甚好,”朱寿大喜过望,拽着裴文德便往院外走,“我难得来一趟龙虎山,还不曾好好游玩,也该是你尽地主之谊的时候了。”
裴文德本不想去,却又不忍扫了他的兴致,只得无奈充当了一回向导。
幸好龙虎山占地广阔,除了修行人的修道场所不宜搅扰,仍有不少自然风光可供观赏。于是一连十数日,两人都在奇峰怪石、碧水丹崖之间游玩。朱寿瞧着什么都觉得新鲜,每到一处景点必要啧啧称奇,裴文德虽在这山上度过了近十年光阴,山水风光都是看惯了的,但有朱寿在一旁作陪,便是看惯了的风景竟也能品出一丝不同的意味来。
这一日二人正在天门山观赏瀑布叠泉,忽有小道童来报,说是李副山长请他二人过去。裴文德心知这是要通知他们前往缅甸了,当即不敢怠慢,与朱寿一同赶到李副山长袇房。
果然袇房里不仅有李副山长,还有紫阳真人。见人已到齐,李副山长先是对他们勉励一番,又拿出几样东西,道:“这里有三双踏火麻靴,能够抵御部分死气,让你们少受些影响,千万记得在进入黄泉死域前换上。另有一个花篮,用以存放忘忧草花,以免其离开冥河后走失了药性,你们也一并带上。”
三人道了声谢,各自接过一双踏火麻靴,裴文德还顺手拿过了花篮。他仔细端详片刻,见那两样物什形制虽然普通,但无论材质还是手工都相当细致,一看就不是凡品。
告别了李副山长,三人各自回去收拾行装,准备第二日一早便出发。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三人在山门外汇合,因为此行难免会有危险,除了坐骑之外还各自带了兵刃。裴文德仍旧带着自己的佩剑,而朱寿腰间那口宝剑他此前却从未见过,连剑鞘带剑柄通体赤红,隐隐透着几分华贵之气,也不知是哪里得来的神兵利器。紫阳真人惯用的却不是剑,而是一把三尖两刃刀,约莫有一人多长,刀柄足有手腕粗细,分量十足。
朱寿与紫阳真人此前并不认识,裴文德正想替他们引荐,却见朱寿不错眼珠地盯着紫阳真人胯下坐骑,先开口问道:“紫阳道兄,你这坐骑可是西域火灵驼?”
裴文德原本并未注意,听他这么一说便转头看去,果然紫阳真人的坐骑不是马匹,而是一种似驼又似鹿的奇兽,头上生角,脖颈粗长,蹄大如盘,身躯比普通马匹更加高大健壮。
紫阳真人憨厚一笑,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道:“不是火灵驼,只是由火灵驼与驯鹿配出来的驮兽,也就耐力比寻常马匹更好些罢了。”
裴文德只听得一头雾水,问道:“什么是火灵驼?”
“火灵驼是西域灵兽,形似骆驼,却更有灵性,奔跑如风,耐力极佳,听说还能喷火。”说着,朱寿“嗐”了一声,猛拍大腿道,“我曾在清河郡主的皇庄里见过一匹,但她小气得很,无论如何都不肯借我。”
紫阳真人嘿嘿笑道:“大将军有所不知,我这驮兽正是清河郡主那匹火灵驼的后代。她的夫君与我有八拜之交,那火灵驼便是他从西域寻来,赠与郡主的聘礼。”
他们口中的清河郡主乃是先皇的侄女,论辈分算朱寿的堂姐。
果然朱寿一听便来了精神,道:“这样说来,咱们也算有缘。来来来,将你这驮兽借我骑一骑如何?”
“这……”紫阳真人依旧笑得憨厚,神色间却有些为难,“倒也不是我小气,只是我的随身兵刃有些分量,也只有这驮兽能驼得动,怕把大将军的马压坏了。”
朱寿颇不以为然,当即翻身下马,走到他身边道:“怕什么,我帮你拿着也就是了。”
紫阳真人本就不善言辞,见他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也不好再拒绝,只得跳下驮兽,将背上的三尖两刃刀卸下递给朱寿。
他单手持刀,并未显得多么吃力,朱寿自然浑不当回事,也是单手去接,谁知刀柄才一入手便坠得他半个身子往下一沉,险些摔倒。裴文德一句“当心”还不及出口,却见他立刻换了姿势,沉腰立马,双手合抱,这才将那三尖刀堪堪抱住,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汗。
“你……你这兵刃,多重?”
紫阳真人挠挠头,赧然道:“三百六十斤,确实重了一些。”
裴文德听得暗自心惊,三百六十斤的长兵器,莫说挥舞砍杀,普通习武之人便是连拿也拿不动。这紫阳真人貌不惊人,却有如此本事,果然不愧是玄天剑祖的亲传弟子。想到这里,他连忙开口劝道:“阿寿,还是莫要为难紫阳道兄了。”
朱寿抱着三尖刀,确实也觉得力有未逮,只得不情不愿地将兵刃归还,老老实实又骑回自己的马,嘴里却嘟囔着下次见到清河郡主,说什么也要问她讨一匹来,听得裴文德不住摇头叹息。
如此三人结伴而行,一路说些各自的见闻趣事,倒也不十分无聊。不过一个月光景,便来到大明与缅甸交接处的威远府。三人在威远府住了一夜,第二日到边检站交了通关文牒,进入缅甸境内。
为防在异国迷路,朱寿在出关后找了个会说汉话的当地人做向导,又跋涉了两日,方才到了南坎。
甫一进入南坎,三人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头。此地背倚群山,北横大江,是西南地区难得一见的平原沃野。这里土地肥沃,气候宜人,十分适合耕种,是缅北极为重要的产粮区。然而众人一路行来,虽然开垦过的良田随处可见,但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打理了,田垄间的杂草长得有寸许高,成熟的稻米也无人收割,周边村落里的房屋还在,可却并没有人居住。整个南坎的居民好似一夜之间都搬走了,只留下个空城。
又走了大约半日,眼中所见景象越发萧索,行至一座山脚下时,面前忽然出现一片浓雾。这雾气十分厚重,连天接地,仿佛无穷无尽,好似一堵围墙将前路封住,里面影影绰绰似乎有些树木,但又看不真切。离得近了,三人只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扑面而来,冷得令人牙齿打战,但这寒意又不像是冬日严寒,其中并无一丝生气,而是一片死寂。
那向导早已吓得腿软,说什么都不肯再往前走,裴文德也不愿难为他,给了些钱打发他回家去了。
朱寿盯着那片雾气观察片刻,低声道:“恐怕进入这雾中,便是到了那黄泉死域了。小裴,紫阳道兄,我们进是不进?”
不等裴文德说话,紫阳真人已跳下驼兽,毅然道:“既是为此而来,哪有不进的道理,二位若还有疑虑,待我先走一步。”
说着话,他已从包袱里翻出踏火麻靴就要换上。裴文德正要劝他切莫鲁莽行事,忽见一道青光从远处飞来,有人急切地呼喊:“三位道友,那里万万进入不得!”
话音未落,青光已然落地,却是个御剑飞行的年轻道士。他匆匆向三人打了个稽首,又道:“这雾中是一片死域,活人进入便会沾染死气,绝难再走出来。三位听我一句劝,不管你们要去哪里,还是速速回头得好。”
朱寿上下打量他一番,拱手道:“多谢道友提醒,不过既然此地如此危险,你又为何留在这里?”
那年轻道士叹了口气,道:“这死域自出现以来,时常会有路人不明真相进入,偶尔也会有怪物从里面跑出伤人。我们这些南坎本地的修道人便自发组织起来在外围巡逻,一来可劝阻路人误入,二来也负责应付那些跑出来的怪物,防止它们祸害百姓。”
听说死域里还有怪物能够跑出来害人,紫阳真人登时有些焦急,忙问道:“跑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实力如何?”
那年青道士皱了皱眉,摇头道:“起先不过是些山间野兽,只是沾染了死气才变得嗜血好杀,即便有些战力也极为有限。后来也不知是为什么,跑出来的怪物越来越难应付,我们有好几位同伴都受了伤。如今我等只负责巡视,若真遇上难应付的,便发信号让领头人前来,仗着他的法力,才勉力支撑到现在。”
裴文德听了,不由肃然起敬,道:“道友为护生民,不辞辛劳,不惧生死,这才是我辈修道人的大慈悲。”
朱寿亦点头表示赞许,又道:“这位道友,我们三人乃是龙虎山的修士,奉山长之命特来此地探查,可否引荐你们的领头人,也好教我们知道些详情?”
听他说到“龙虎山”三个字,那年轻道士顿时双眼一亮,再度行礼道:“原来是龙虎山高真,失敬。眼下我还要在周边巡视,不能亲身陪三位上山,你们只需沿着山道上去,半山腰有间茅棚,领头人就在里面了。”
说罢他执起手中宝剑,匆匆与三人作别,一手掐个剑决,又化作一道青光飞走了。
虽有了这段插曲,但紫阳真人为人固执,坚持要先进死域,被朱寿与裴文德好说歹说劝了一阵,方才勉强同意去寻那个领头人了解详情。
按照那年轻道士指点的山道,不过走了半个时辰,果然看到有座茅棚搭在半山腰,门口守着两名小道童。三人通报了姓名来历,两个小道童立刻飞报入内。再片刻光景,便有个赤红脸的中年道人亲自来迎,将三人接进茅棚内说话。
那中年道人生得五短身材,凸眼阔口,脖颈短粗,头顶光光,若不是穿了一身靛蓝道袍,裴文德险些将他认做个和尚。那道人便是年轻道士口中的领头人,道号火蛙道人,据说已经领着南坎本地的修道人在此地顾守数月,颇为不易。
进得茅棚,小道童为三人奉上茶水,火蛙道人笑道:“此地简陋,只有粗茶待客,还请见谅。”
朱寿道了声谢,捧起茶杯抿了一口,问道:“道友可知那死域里面,如今究竟是个什么光景?”
火蛙道人思索片刻,缓缓说道:“贫道自家并没进去过,只听出来的人说,那里面是一片死气凝结的地域,活人一旦进入就会被死气沾染,变作嗜血好杀的怪物。还说这死域里有条冥河,河水中时常有怨魂沉浮,要拉活人下去做替身,凶险异常……”
“等等,”紫阳真人忽然开口道,“道友是说,有活人能从里面出来,那是什么样的高手?”
“是有人出来,但不多。”火蛙道人叹道,“这些人也并非什么高手,只是运气好罢了。据说那死域当中五行混乱,活人在其中极易迷失方向,进去虽然容易,要想出来可就难了。我们这伙人里也有几个胆大的冒险进入,但全都一去不返,如今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听罢,紫阳真人便沉默了,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寿用手指轻叩着桌面,又问:“这死域有多大范围,你们四周巡视,人手够用么?”
火蛙道人道:“我们有四队人马,分守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每队有一名高手压阵。在外巡视的那几个都有御剑飞行的本事,眼下死域只占了半城,还能顾得过来。但是这死域的范围仍在不断扩张,恐怕旬月之间整个南坎都要沦陷,届时我们这些人手就不够用了。”
朱寿皱了皱眉,与裴文德对视一眼,二人心中都觉得此事颇有些棘手,怕是要尽快前往一探。他们又与火蛙道人谈了几句,待一盏茶喝完,三人便起身告辞。
火蛙道人一直将他们送至茅棚门口,才道:“三位既是龙虎山的高手,我也不便阻拦你们进入。只是死域内危机重重,还请加倍小心。”说罢,又将一支响箭递给朱寿,道:“出来时如若需要援手,只管放出这支响箭,我等看到了自会前去接应。”
朱寿谢过他,接了响箭在手,将行李坐骑都托付给火蛙道人保管,便与裴文德和紫阳真人一道下山去了。
再次走到那片浓雾附近,三人再不犹豫,各自换上踏火麻靴,打起十二分精神,一头扎进雾气中。
起初雾气极浓,咫尺之内目不能视物,但走着走着,雾气却渐渐淡了,三人环视四周,恍如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天空灰蒙蒙地,既看不出是什么时辰,也不见半点儿阳光,只觉得这雾气仿佛无处不在,很是干扰视线。眼前像是一片荒野,虽有树木花草,却长得稀稀落落,裸露出大片泥土。最为醒目的当属左近的一条大河,河面约有百丈来宽,前后皆看不到首尾,河岸边光秃秃地寸草不生,隐约可见对岸也是一般的荒野,却看不真切。四下里一片死寂,便是那河水滔滔不绝,也不发出一丝声响,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先前还未进入时,只要离得这雾气近了,便能感觉到死气阴寒。如今进了死域,三人越发感到冷得彻骨,好似那阴寒之气能顺着每一个毛孔侵入身体。好在脚上的踏火麻靴颇为神异,能够散发出阵阵热气,多少能够缓解死气带来的阴冷之感,不至于让人无法忍受。
裴文德手里提着花篮,往河岸边看了一眼,道:“阴极返阳的忘忧草花万里无一,需往阴气极重处去,就先沿着河岸找找吧。”
朱寿自然没有异议,紫阳真人此时也不知该做些什么,便也没有反对。三人沿着河岸一路往前,却见这河水也是灰蒙蒙的一片,看不出究竟有多深。走着走着,忽然看到有酷似人形的东西自水面跃起,那东西也和河水一般颜色,头脸四肢俱全,只是五官模糊,两个眼窝中没有眼珠。它张牙舞爪地跳出水面,双手探出河岸来捞人的脚,惊得三人连连后退,随后又眼睁睁地看着它跌落水中,与河水融为一体。
朱寿面色凝重,沉声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裴文德叹息道:“恐怕就是火蛙道人所说的怨魂,由不慎跌落冥河的生灵所化。”
闻言朱寿面色越发不好看,单手按住剑柄,神情越发警惕。
三人沿河岸走了大约两三百米,远远地却看到前方似乎有个人,正蹲在河边用河水淘洗什么东西。他披着一件斗篷,兜帽遮住了头脸,看不清长相,只能看见一身都是黑色。
朱寿“咦”了一声,道:“奇怪,这地方怎么还会有人?”
正疑惑间,却听紫阳真人扬声叫道:“前面那位朋友,河里有怨魂要抓替身,请离河岸远些。”
他话音刚落,却见那人停下手上动作站直了身体,缓缓转身面对三人,忽然加速朝他们跑了过来,姿态极为怪异。
裴文德顿觉不妙,正想出声提醒紫阳真人,却见那人速度飞快,转眼已跑到近前。
这一下三人无不大骇,却见那东西根本不是人,而是个七拼八凑的怪物。它的头和身体像是一条黑鱼,两颗眼珠血一般红,嘴巴大大张开,露出两排锋利的獠牙。它的四肢像人,却又不是正常的手脚,更像由不同的残肢拼接起来的一般,肢体与躯干之间有明显的接缝,每一节又都肤色不同。它手中拿着一把残破不堪的尖刀,直直奔着紫阳真人冲了过来。
事出突然,三尖两刃刀在背上一时解不下来,那紫阳真人却也不惧,呵声提气一记重拳直取面门,将那怪物打作滚地珠子一般飞了出去,怪物也是皮糙肉厚,挨了五六百斤气力的一拳也不曾重伤,紫阳真人再要上前时,却是朱寿腰间宝剑出鞘,对准那怪物空门大开的腰腹处横斩而落。但见红光一闪,那怪物被他一剑斩为两截,倒在地上,肚破肠流。
紫阳真人拱手向朱寿道:“大将军好身手,多谢了。”
朱寿挽了个剑花,还剑入鞘,摇头道:“倒不是我身手好,只是仗着兵器之利罢了。这柄剑名唤赤霄,乃是汉高祖斩白蛇时所用佩剑,专克妖魔邪祟。我料到此番前来必会遇到不少怪物,才特意从虎阳子道长那里讨了来。”
裴文德心中讶异,暗想虎阳子师叔祖真是被朱寿搅扰得狠了,这样的神兵利器也愿拿出来买个清净。
三人继续沿着河岸前行,除了偶尔有怨魂跃出水面抓人之外,一时没再遇到其他怪物。
又走了三五百米距离,裴文德忽觉周遭阴寒中有一丝暖意,便停下来仔细搜寻,果然在附近的一丛忘忧草中找见了一束阴极返阳的异种。他连忙紧走几步近前查看,却见那花形似喇叭,共有六片花瓣,花蕊尖端呈点点黑色,恰与李副山长所描述的一般无二。
朱寿与紫阳真人上前为他警戒,裴文德蹲下身将这一丛忘忧草花都采了下来,放在花篮中。
那花篮原本是空的,装上这一束鲜花后倒显出几分妍丽。朱寿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小裴,你这副样貌再加上这个花篮,倒像是那醉酒踏歌的蓝采和。”
紫阳真人听罢看了看裴文德,也笑了起来。裴文德亦摇着头苦笑,暗想在如此诡异的环境之下,朱寿居然还能这样乐观,也不知该夸他心大,还是该埋怨这玩笑开得不合时宜。
再走了数百米,前方河岸边又出现了一束忘忧草花,这一丛花草却比方才那蓬浓密许多,草叶长得约有半人来高。裴文德念得尊长吩咐多多采集,便蹲下身去查看,不料刚一靠近,就见那草丛簌簌动了起来。紫阳真人和朱寿急忙将他向后一拉,各自拔出兵刃戒备。不过片刻光景,三人看到一只兔子从草丛间跃出,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便一蹦一跳地跑开了。
“怪了……”朱寿喃喃道,“那兔子身上,好像有血?”
说着话,裴文德已经用佩剑拨开了草丛。三人赫然看到在浓密的草叶之间,有一只被开膛破肚的小鹿,身体已然被啃食得残缺不全。
“这……”紫阳真人惊呼道,“难道方才那只兔子,正在啃食这只鹿?”
裴文德重新蹲下,避开小鹿尸体采下忘忧草花,叹道:“据说沾染了死气的活物都会变得嗜血好杀,竟连一只兔子都开始吃肉了。”
这话听得另外两人寒毛直竖,再想起先前在河边遇到的那只似鱼又似人的怪物,行进间只得加倍警惕。
眼看着忘忧草花已经采到,紫阳真人便提议离开河岸,再往别处去看看。朱寿与裴文德本以为采到忘忧草花,又查看过了死域内部的情形,是时候该想着怎么出去了。没想到紫阳真人坚持要再探,二人没奈何,只得跟着他调转了方向,往雾气更加浓重的深处走去。
谁知刚走出不远,打头的紫阳真人便觉得脚下碰到了什么东西,随即三人眼前一花,已被一只巨猿拦住了去路。这东西似乎方才正趴在地上睡觉,被紫阳真人一脚踹醒,火气正盛。但见它足有一丈多高,浑身长满棕褐色的毛发,长臂过膝,生着黢黑的一张脸,双目赤红,表情狰狞,下唇处凸出两颗獠牙,开口一声吼叫便是响彻云霄。
这次有了防备,紫阳真人一马当先,手持三尖两刃刀站在朱裴二人身前,朗声道:“两位道友不要出手,待我来会一会这死域中的怪……”
话音未落,那巨猿已怒吼着向他跑来,抡起蒲扇大一只手掌,便要往他身上拍。好个紫阳真人,却见他不闪不避,三尖刀横扫,荡开那巨猿的手臂,随后踏前一步,提刀便往那巨猿头上砸落。巨猿倒也有些灵智,慌忙将双臂抬起抵挡,只听“砰”地一声闷响,两条柱石般粗壮的手臂居然被砸得变了形。
那巨猿哀嚎一声,心知不能力敌,转身便要跑。紫阳真人哪里肯放,几步追上前去,刀尖一挑,便将它整条左臂连同半个膀子都砍了下来,鲜血飞溅。眼见逃脱不得,那巨猿索性发了狠,回转过身嘶吼着向紫阳真人扑来。紫阳真人冷笑一声,长刀斜刺里一挥,自下而上在它身上砍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深可见骨。
这一连串攻势行云流水,裴文德只看得目瞪口呆。朱寿连连击掌赞叹道:“真是人不可貌相,这紫阳真人竟如此厉害,若到了两军阵前,岂不是荡阵无敌。”
受了如此沉重的伤,那巨猿竟还未死。它滚倒在地上,身形渐渐缩小,最后只变作一只尺把来长的小猴儿,拖着一根长长的尾巴,跪倒在地不住磕头,口中“吱吱”乱叫,也不知是否在求饶。
紫阳真人面色森然,血贯瞳仁,举刀便要往它身上斩下。
裴文德心中不忍,急忙喝止道:“紫阳道兄,它既已认输,就放它一条生路吧。”
紫阳真人愣了愣,刀锋停在半空,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放下,看着脚下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小猴儿,神色间惊疑不定。
朱寿与裴文德走上前去,都问他:“你怎么样?”
紫阳真人面色发白,神态已恢复如常,勉强笑道:“这里的死气果然厉害,我竟不知不觉被它影响,险些枉造杀孽。”
朱寿道:“看来在此地不宜动武,否则必会被死气浸染。”说着话,他又低头看向那只小猴,道,“你还不跑?”
那小猴儿也不知是不是被吓傻了,“吱”地一声从地上跳起,却不往别处跑,反而抱住了裴文德的腿,扬起一张小脸儿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哈,这小东西倒是聪明,知道谁心地最好。”朱寿瞧着有趣,伸手在它头顶摸了一把,那小猴儿吓了一跳,将裴文德抱得越发紧了。
裴文德哭笑不得,伸手想将它扯下来,那小猴儿却是乖觉,直接顺着手臂爬到他身上,将他脖子一搂,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嘤嘤大哭起来。
朱寿笑得打跌,道:“果然猴精猴精的,若是能将它带出去,养在我家花园里,却也是一景。”
正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紫阳真人一拍脑门道:“我竟忘了。”说着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又道,“我这里有只乾坤袋,把它放到里面就能带出去了。”
裴文德被那小猴蹭了一脸泪水,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赶忙让紫阳真人张开袋口,温声问那猴儿道:“你可愿意随我们出去?要是愿意,你就跳进去。”
小猴儿止住哭声,看了看裴文德,又看了看那只布袋,纵身一跃跳了进去。三人只看到袋底一沉,随即又恢复如初。
朱寿看得啧啧称奇,问道:“紫阳道兄,你这袋里能装多少东西?”
紫阳真人笑道:“多了不敢说,三四千斤米总是能装下的。”
闻言朱寿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片刻后又道:“小裴,不如你把忘忧草花也放进乾坤袋里如何?等会儿如若再碰上怪物,你拎着花篮动起手来未免不便。”
裴文德想想觉得也有道理,便将忘忧草花连同花篮一起放入乾坤袋中。紫阳真人收紧袋口,依旧将它挂在腰间,也看不出里面装了东西。
三人就地休息片刻,正要再往前走,忽然一阵怪风平地卷起,吹得人心惊胆战。
他们自进入死域还从未看到过有风,朱寿面色一凝,沉声道:“这风来得古怪,恐怕是什么厉害的怪物。”
三人立刻握紧了兵刃,互相贴背而立,各自防范。
正戒备间,忽闻惊天动地一声虎啸,三人魂魄都是一荡,悚然望去,却见不远处一处土坡上,一头吊睛白额巨虎傲然而立。
这只虎体型极为巨大,生得也十分怪异。明明是只虎,肋下却长了一对雪白的羽翼,脖颈处一圈倒刺酷似豪猪,下腹除了它自家的四条腿,还有两只熊掌,看起来就像是由数只猛兽拼接出来的一个怪物。
紫阳真人迎面对着那虎,眉头一皱,便要摆刀上去应战。
裴文德想到他方才被死气影响,下手极狠,慌忙将他拦下,道:“紫阳道兄,我有一套术法练了许久还不曾施展,这一阵便让给我吧。”
紫阳真人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却仍然持刀戒备,不敢有丝毫松懈。
裴文德松了口气,向朱寿使了个眼色,缓缓闭上眼睛。
自从仙人遗府中得了许逊指点,这些时日裴文德常常思考,要如何善用体内那股不属于他的力量。先前在龙虎山上他不敢尝试,生怕会引发无法挽回的灾祸,但在这黄泉死域里,他可以不用顾忌许多。
这东西在他身体里蛰伏了近十年,它就像是一粒种子或是一颗蛋,裴文德知道它是有生命的,只要用意识稍稍碰触便能与之勾连。他集中精神,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紧闭了十年的门扉。意识的触角才刚刚抵达,立时便有一股沛然之力灌注全身。他遵照李副山长多年来的教导收敛心神,全力守护住心志,让自己不被这股力量所支配。但他仍旧感觉到意识渐渐抽离,仿佛他已经不在原地,而是隔着一面模糊的镜子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就连操控身体都显得格外艰难。
朱寿与紫阳真人正在全神戒备那只虎怪,却发现裴文德不知何时开始动了。两人同时回头去看,都被惊得魂魄动摇。
他们看到的裴文德样貌如旧,还是那个温润如玉的青年,但只要眨一眨眼,又会觉得那是一个全然陌生而又无比强大的生物。不,那或许都称不上是生物,而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也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存在。
不远处的虎怪似乎也感知到了这一变故,伏低了身体低声嘶吼,却不敢立刻扑过来。
再看裴文德,他木然站了片刻,忽然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掌托举起来,整个人浮上了半空。他单手支颐,姿态悠闲,似乎坐在一张透明的王座上向下俯视。
顿时那只虎怪如同被无数顽童的小手反复揉搓,须臾之间便成了一堆碎肉,溅落在方圆数米的地上。很快又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将这些碎肉托举而起,犹如献祭一般浮上半空。
就在此时,三人同时感觉到周遭的空气开始巨震,远远近近的雾气像是被什么揉碎了一般开始扭曲变形,仿佛有某样事物从无限高远处向此地投来一瞥,那是一种更加充沛而高妙的力量。
朱寿与紫阳真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时动惮不得,视野范围也只得身周两三米内,完全不知道再远处正在发生什么。等一切都平定下来,二人方才发觉,裴文德已经回到了他们中间,神情与姿态也恢复如常。
三个人面面相觑了一阵,朱寿先开口问道:“你二人感觉如何,可有哪里受伤?”
“不曾受伤,完好无损。”紫阳真人道。
裴文德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无恙。
三人定了定神,再向四周张望,不由得大惊失色。
这片黄泉死域仿佛被某种伟力重塑了一遍,已然与先前大不相同。雾气早已散尽,视野豁然开朗,但目之所及空无一物,莫说那些土坡树木,就连那条大河也不见了踪影,三人站立在一片白地之上,面前只有一条宽阔的道路蜿蜒展开,呈圆弧形盘旋而下,一眼望不到底,不知通向何方,恰似一枚巨大的海螺。
裴文德虽已脱离了与体内魔神之力勾连的状态,但他仍能感觉到那颗种子在蠢蠢欲动,好像这道路尽头的深渊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呼唤它,让它跃跃欲试。裴文德心头警铃大作,忙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早出去得好。”
朱寿环顾四周,把手往前一指,道:“现下哪里还找得到出口,只能从这里下去,看看有没有出路。”
紫阳真人默默盯着那条奇异的道路,好一会儿才出声道:“这情形,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朱寿与裴文德闻听此言,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啊,想起来了。”紫阳真人面色凝重,缓缓说道,“我师父有册藏书,是东瀛国的古籍,里面提到一个叫做螺湮城的地方,于此地相差仿佛,恐怕此处也有类似的玄奥。据传那里是域外魔神的居所,连通着无数小千世界,凶险无比。我们若要从这里走,恐怕每一步都是危机重重。”
话虽如此说,但眼下除了这条路,却也没有其他去处。三人商议片刻,仍旧由紫阳真人打头,朱寿居中,裴文德殿后,各自手握兵刃全神戒备,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这传说中的“螺湮城”走去。
脚下的道路宽阔平坦,不断向前延伸,仿佛无穷无尽,不管走了多久,眼中所见的景物没有丝毫变化,下方也仍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好似他们只是三只蝼蚁,却妄图用脚步去丈量一座雄伟的宫殿。
初时三人还能全神贯注保持警醒,但时间一长便难免有片刻松懈。走着走着,三人心中不禁都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一直走到天荒地老,这条路都不会有尽头?
不过就是这一闪念的工夫,三人发觉身边的场景变了。脚下不再是无穷无尽的道路,而是大块大块的砖石,四周整齐地排列着高大的石柱,上面还雕刻着精美的浮雕,宛若一座辉煌神庙。就在距离他们前方不远处,耸立着一个高高的王座,一个狗头人身的怪物端坐其上,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并缓缓抬起了一只手,掌心正对着打头的紫阳真人。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三人一时愣住了,随后朱寿与裴文德便看到紫阳真人浑身一震,从他体内窜出一道气流,盘旋着升上半空,又分为两股,一黑一白。渐渐地黑气化作一颗人心,白气化作一片鹅毛,慢悠悠落在了一架凭空出现的金色天平上,秤杆微微晃动,人心下沉,鹅毛上扬。
瞧这情形倒像是在称量那颗人心的分量,但紫阳真人看上去毫发无损,朱寿与裴文德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静观其变。就在此时,那狗头人忽然开口说话了:“你此生杀孽太重,所做善事远不能抵消,该当下血战地狱。”
他的声音洪亮且威严,犹如一道敕令,那天平上的人心与鹅毛瞬间又化作黑白两股气,犹如两根锁链将紫阳真人捆了个结实,裹挟着他倒飞而出,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朱寿与裴文德大惊,正待回身去追赶,却见那狗头人手臂微微一动,掌心又对准了裴文德。眼见一道气流缓缓自裴文德体内升起,朱寿暗自咬牙,赤霄宝剑出鞘,昂首挺胸挡在裴文德身前。
“我华夏后裔敬天法祖,不入轮回,更不会信你这邪魔外道!”
他声音不大,字字句句却掷地有声。裴文德看到,有无数金芒从朱寿身上溢出,形成一条若隐若现的金色龙影,环绕其周身。那龙影威风凛凛地探出一只巨爪,兜头冲着那狗头人拍了下去,紧接着裴文德又觉得眼前一花,那狗头人便与这神庙一道化作飞灰,消散于无形。
二人又回到了那条仿佛无穷无尽的道路上,朱寿回转过头,问道:“小裴,你无事否?”
“无事。”裴文德道,心中却疑窦丛生。朱寿虽是皇室宗亲,却并不是当朝天子,为何会有真龙之气护体?有心想要问个清楚,又想到此事毕竟事关皇室,况且眼下不是说话的地方,便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正想着,忽然听朱寿叫道:“坏了,紫阳道兄不见了。”
裴文德一惊,四下寻摸了一番,果然不见了紫阳真人。他略一思索,缓缓道:“方才那狗头人说紫阳道兄杀孽太重,要下血战地狱,莫非……”
心中方一动念,变故陡然而生。脚下的道路再度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漫天漫地的血水,刺鼻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各种嘈杂的声响灌入耳中。
二人定睛一看,却发现他们已然身处一片无边无际的血池,血水深度虽然只及小腿,但却像是被煮沸了一样不断翻腾。血池中到处都是形形色色的人或者奇形怪状的怪物,正在捉对厮杀。他们或手持武器,或赤手空拳,或用刀砍斧剁,或用牙咬爪挠,杀死了一个就直奔下一个,也没有什么阵型,也不分什么阵营,好似到处都是寇仇,四面皆是强敌,一个个都杀得如痴如狂。喊杀声、叫骂声、咆哮声、哀嚎声响彻寰宇,残肢、内脏、碎肉、鲜血四处飞溅,人人浴血,个个搏命,活生生一副地狱景象。
裴文德与朱寿虽已对死人见惯不怪,却也没见过这般惨烈的场景,一时间只觉得心惊胆战,腹中翻腾欲呕。
眼见左近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汉提着一根齐眉棍,几棍撂倒了一个牛头怪人,被溅了一脸鲜血。他却浑然不觉,反倒愈加兴奋,一双赤红的眼睛四下里一扫,居然盯上了裴文德,嗷嗷怪叫着便冲了过来,当头一棍就要砸向天灵。
裴文德眼疾手快,赶紧抽出腰间佩剑架住,使力一挥荡了开去。那汉子见一击不中,原本就狰狞的面孔愈发扭曲,接连又是三棍砸下,都被裴文德一一挡开。
与他过了几招后,裴文德持剑的手臂竟隐隐有些发麻,暗想此人棍法虽不甚高明,力气却着实不小。然而此刻并不宜与之缠斗,须得速战速决。主意已定,裴文德矮身躲过他横扫过来的棍子,一步踏入内圈逼近他身前,曲肘往他下颌狠狠一撞,那汉子白眼一翻,仰面栽倒。
不及喘息,裴文德急忙回头去看,却见朱寿正被一条双头怪蟒缠住,好在他有神兵在手,赤霄宝剑剑锋过处,怪蟒双头被他一剑斩落。然而他只顾着前面,却没看到身后一个半人半蛇的怪物正向他挥刀砍来。
“阿寿小心——”
情急之下裴文德再顾不得手下留情,催动口诀将手一扬,青钢宝剑宛若一道流光飞出,眨眼间从那怪物胸腹间穿过,留下一个碗口大小的透明窟窿,又原路飞回裴文德手中。
说来也怪,在那怪物倒下的瞬间,裴文德只觉得一股热血自丹田升起,直贯脑门,浑身上下顿时精力充沛,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同时心中杀意暴涨,恨不得再砍死几只怪物才好。
见他面色有异,朱寿连忙上前问道:“你受伤了?”
裴文德摇了摇头,竭力克制住心头不断高涨的杀戮欲望,急道:“在此地杀生会让人变得嗜血好杀,我们要尽快找到紫阳道兄。”
朱寿眉尖微蹙,也不多言,双目如电四下里扫了一圈,选中一处厮杀最为惨烈的方向,和裴文德一起走去。
一路上不时有人或怪物扑上来要与他们厮杀,裴文德不敢再动杀机,只能勉力抵挡,支拙地异常辛苦。反观朱寿,不知是由于赤霄宝剑加持,还是真龙之气护体,竟丝毫不受影响。他虽不擅道术,剑法却十分精湛,赤霄宝剑在他手中舞出一片红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将二人护得滴水不漏。
不知走了多久,眼看朱寿气力耗损,额头已然见汗,二人忽然听见前方不远处传来一声暴喝,随后便看到十来个形态各异的人与怪物纷纷倒地,身上均是血肉模糊,已没了生机。就在他们中间,站着浑身浴血的紫阳真人。但见他双目赤红,神态狰狞,整个人像是刚出血池里打捞出来的一般,就连三尖刀上也沾满了鲜血和碎肉,不知在此地厮杀了多久。
裴文德心中顿时一紧,唤了一声“紫阳道兄”,便向他跑了过去。
不料那紫阳真人早已被沸腾的杀气浸染,眼中根本不辨敌我,看着裴文德向他跑来,立刻毫不犹豫地挥出一刀。
裴文德大惊,慌乱之间只得举起手中剑去抵挡,耳中只听得“噹”地一声脆响,青钢佩剑居然被他硬生生斩为两截,虎口崩裂,鲜血直流。
直到此时,裴文德才对他的一身神力有了具体的理解。然而紫阳真人并未停手,一刀未中紧接着又是一刀劈来。裴文德慌忙错身避开,口中大声喊道:“紫阳道兄,收敛心神,谨守心志,莫要再被杀气影响了。”
紫阳真人哪里听得进去,怒吼着继续挥刀。他到底不愧是玄天剑祖的徒弟,以三尖刀运使剑招依然妙到豪巅,一支长兵上尖、刃、柄、锷各处都像活了一般各自应敌,赫然便是北辰剑法中的顾应式。裴文德仗着身法灵便左躲右闪,只觉得每一次刀尖都是擦着身体堪堪掠过,不是划破衣角便是削去发丝,躲得险象环生。
眼看又是一刀当胸劈下,忽然斜刺里冒出一把赤红的剑刃,托住刀尖借力一带,将这一刀荡了开去。随后裴文德的腰带便被人抓住了,带着他连退了十几步,回头一看正是朱寿。
好在紫阳真人并未恋战,见他二人退开,回身便闯入最近一个战团,只一刀便将一名使画戟的年轻人斩首。
裴文德只看得心急如焚,匆忙间也顾不得其他,握住朱寿一只手问:“怎么办?”
朱寿垂眸看了一眼他鲜血长流的右手,将赤霄剑塞进他左手,道:“他力气太大,近战我们都不是对手。用你的飞剑,赤霄剑可斩妖破邪,说不定能去了他身上邪气。”
“啊?”裴文德顿觉为难,“我……我总不能杀了他……”
“不对着要害便是了,”朱寿满不在乎道,“他要是那么容易死,哪里撑得到我们来找他。”
裴文德无奈,也实在无暇细想,只得催动口诀将赤霄剑掷出。那边紫阳真人与一只体型巨大的黑熊激战正酣,全然没有戒备,任凭赤霄剑扎入他右肩,透体而出。
鲜血犹如喷泉般涌出,紫阳真人仿佛浑然不觉,一刀砍翻了黑熊,缓缓回过头,大踏步向二人走来。他身上的杀气丝毫不曾收敛,神色间却更显凶狂。
裴文德拎着去而复返的赤霄剑,急得直跺脚,“不行啊,他好像更想杀我们了。”
朱寿“啧”了一声,断喝一声:“跑!”两人立刻没命地向后狂奔。
还没跑出几步,忽见前方极远处有个人正向他们走来,那人的脚步看似不疾不徐,却在瞬息之间便到了眼前。他穿着一身雪白长袍,身周仿佛有个护罩,虽踏血池却纤尘不染,所有扑向他想要发动攻击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怪物,都在距离他三五米处就化为灰烬。
那人一面走,一面看向朱寿与裴文德,并对他们微微一笑,又点了点头。
他神情温和,身上也完全没有杀气。裴文德心知此人是友非敌,便轻轻拉了朱寿一把,几步跑到他身边。
但见那人赤发蓝眼,高鼻深目,看上去大约四十岁上下,竟是个欧罗巴人的长相。裴文德正要开口询问,耳边又传来一声怒吼,却是紫阳真人追杀而至。眼看他就要踏入那人身边三五米的范围,裴文德慌了神,急忙道:“前辈手下留情,这个是自己人。”
那人“哈”地轻笑一声,不慌不忙地抬起手,食中二指轻轻一弹,便有一簇火苗自他指尖飞出,直奔紫阳真人。
裴文德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他要烧紫阳真人,却见那火苗并未及身,只是绕着紫阳真人前前后后转了一圈。一阵噼啪作响过后,紫阳真人打了个激灵,眼神逐渐恢复清明。他神色有些茫然,恍如大梦初醒,好像全然不记得方才做了什么。朱寿赶紧向前走了两步,一把将他拽至身旁。
见三人都安然无恙,那人方才开口说道:“我是天罚圣火法厄同,感应到此地黄泉现世,特来以圣火焚之。”
朱寿看着他,目光中却还带着三分警惕,冷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法厄同不恼不怒,只摇了摇头,道:“你们不必询问我的来历,只需知道我不是你们的敌人。如今黄泉现世,将有大劫降临人间,虽然我的能力能够克制,但也需耗费许多时光。此地现下已经不适合你们再停留了,快快离开吧。”
说着话,他伸手向后一指。三人只看到他手指的方向凭空燃起一团烈火,犹如焚烧纸张一般,将这无边无际的血池烧出了一个洞,透过洞口能够看到他们眼熟的山脚。
眼见着马上能够出去,三人心中多少松了一口气。裴文德向法厄同深施一礼表示感谢,与朱寿一起拉着还有些迷糊的紫阳真人,快步走出了这片死域。而当他们站在山脚下回头看时,那个洞却消失了,原本浓重的雾气也消散了不少。
被山下的凉风一吹,紫阳真人“哎呦”一声,捂住了右肩处的伤口,才算是彻底清醒过来。朱寿与裴文德将方才发生的事简要和他说了一遍,紫阳真人只听得冷汗直流,不住向二人拱手道歉。
三人胡乱包扎了伤口,又稍作歇息了一阵,便上山去火蛙道人处搬取行李和坐骑。
见他们平安归来,火蛙道人自是欢喜不尽,又听说有高明的法师要以圣火焚化黄泉,立刻长出了一口气,道:“如此甚好,我们也可以歇歇了。”
说了一会儿话,火蛙道人盛情邀请三人在茅棚里歇息。三人商议片刻,也没有拒绝,索性在这里好吃好睡住了一宿,第二日一早便打马下了山。
走在路上,紫阳真人将乾坤袋里那只小猴儿放了出来。虽然在那袋中待了一日一夜,但这猴儿仍旧活力十足,刚跳出袋口便急速奔跑至裴文德身边,连攀带爬地跳到他肩头,稳稳地坐下了。紫阳真人又将火蛙道人给他们当做干粮的素饼拿给它一个,那猴儿毫不客气捧着便啃,掉了裴文德一身饼渣。
裴文德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正想把它赶下去,忽听朱寿叫了一声:“小裴,接着。”他不明所以,抬手一抄,却见朱寿是把那柄赤霄剑抛了过来。
“此剑送你。”朱寿道。
但凡习武之人哪有不爱神兵利器的,裴文德抚摸着剑鞘上古朴的花纹,心中欢喜,口中却道:“如此神兵,我若收下,你用什么?”
朱寿哈哈一笑,道:“不值什么,给你你就拿着,日后我再问虎阳子道长讨一把就是。”
听他如此说,裴文德笑了笑,便也不再推拒,索性将这把剑佩在腰间。这赤霄剑通体赤红,佩戴在身上好似还能感受到微微暖意,能够一直熨帖到心里。
呜呜呜好粗长的更新!看到了螺湮城笑出来,果然是克系
嘤,圆满!
一转眼一个半月了,还是没有更新……生活好难🥀
哇…这个故事也太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