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阳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世界只有一个不足二十平米的房间,地板是涂了红油漆的木板,由于年代久远踩上去咯吱作响,屋里的陈设十分简单,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书架和衣柜,此外再没有别的家具,但却收拾得窗明几净。屋子的主人是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青年,惯常穿一套旧式的西装。

他有一张十分俊秀的面孔,浓眉大眼,颧骨微微有些突出,嘴唇总是紧紧地抿成一条线,下巴的线条绷得很紧,这让他的面部显出一种刀锋般的凌厉感,但只要舒展了眉眼微微一笑,这种凌厉感却瞬间消失了,眉目五官立刻就变得亲切柔和起来。

青年的名字叫做林楠笙,出生于1911年,浙江台州人,公开的身份是复兴社上海站行动队队长,实际上是我党发展的一名地下工作者。

这不是江阳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了,最近几年每个月总要梦到几次,梦境还总是连续的。在梦里他就像是一个透明的旁观者,林楠笙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说话,可是他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青年的一举一动,听到他说的每一句话。

他看着这个年轻人从青涩变得成熟,从犹疑变得坚定,从脆弱变得坚强。

过去江阳曾经无数次从历史课本,从纪念馆,从各种文艺作品中看到过很多和林楠笙一样的人,他知道他们在进行多么隐秘而又伟大的事业,知道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游走于刀尖之上,在这个国家和民族最危难的时刻,坚守着崇高的信念,战斗在敌人的心脏。

江阳很尊敬这样的人,但这种尊敬却让他倍加痛苦。

从进入政法大学的第一天起,他就宣过誓:“挥法律之利剑,持正义之天平。除人间之邪恶,守政法之圣洁。”然而这些年他却被卷入了一桩深不见底的罪恶,就如同陷入了漫漫长夜,无论他怎样奔走呼号,都看不到一丝天明的曙光。

如果林楠笙能看得见,能听得到,江阳很想问问他:你们做了那么多,献出了无数人的青春、热血和生命,才换来了民族的独立,国家的安定。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曾经你们前赴后继推倒的大山,会再次沉甸甸地压在了弱者头上,而那些为民请命的人就算拼尽全力也无法撼动它一丝一毫?如果提前知道了,你们会不会对我们这些后来者感到失望?

他一直都没有机会问出这个问题。但是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了,江阳知道林楠笙看到了他,那双明亮而坚定的眼睛瞬间变得犀利起来,几乎是刹那之间,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江阳的额头。

“你是谁?”

江阳笑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蹩脚的话剧演员,在充当了无数次背景板之后,终于获得了一个正式演出的机会。他笑得开怀,却无意中牵动了肺里的沉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声嘶力竭,咳得肝肠寸断,最后甚至咳出了鲜血。

林楠笙吃了一惊,眼神中带上了一丝疑惑,但他持枪的手很稳,没有半分动摇。

“我病得很重,而且也没有带武器,”江阳抹去唇边的血迹,淡淡地说,“我只想和你聊聊。”

林楠笙上下打量着他,让他背过身去举起双手,在他身上摸了一遍,确定他说的是实话,这才把枪收了起来,但神色依旧是警惕的。

“你想聊什么?”

真到了可以交流的时候,江阳反而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沉思片刻,根据自己熟知的历史常识,缓缓地讲了国家的未来。他看着林楠笙的神情从疑惑变得震惊,又从震惊变得欣悦。

他应该不是一个这么容易取信的人,或许真实的历史中就没有林楠笙这个人,但这是江阳的梦,梦是某种程度的愿望达成,既然江阳想让他相信,那么林楠笙会信任他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你是说,我们赶走了侵略者,而且取得了政权?”

“对,而且再过不到八十年,我们的国家将会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是世界上不可忽视的重要力量。”

林楠笙的眼眶湿润了,他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用一种近乎颤抖的声音说:“我就知道,中国不会亡。”

江阳没有说话,他有些站不住了,慢慢地扶着床架坐了下来。

激动的心情没有持续很久,林楠笙很快平复了情绪,再次把目光转向他,“未来的中国,是什么样的?”

是什么样的呢?江阳沉默了。他当然可以细数新中国取得的各项伟大成就,或者讲一讲工业化和科技进步给人民的生活带来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甚至可以告诉他我们已经能够把人类送到太空。但这并不是他想和林楠笙交流的初衷,那桩可怕的罪恶就像一块千斤巨石,在他心头压了好多年,压得他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林楠笙似乎发现他神色有异,搬过书桌旁的椅子在他对面坐下,又问:“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他的观察力向来敏锐,江阳苦笑着点点头,“对,这就是我想和你聊的事情。”

“你说。”林楠笙给他倒了一杯水。

江阳道了谢,喝了口水润润喉咙,不疾不徐地把那件事讲了一遍。从他的老同学侯贵平讲起,讲到他在查案过程中遇到的各种艰难险阻,包括自己被构陷入狱,包括那几条无辜的生命,讲得巨细靡遗。

“这就是未来的中国,有光明也有黑暗,有好人也有恶人,有鲜花也有污泥,有公理也有罪恶。”江阳捧着杯子,低垂着眼睛,语气仍是淡淡的,“你……会感到失望吗?”

林楠笙眨了眨眼睛,嘴唇又紧紧地抿了起来,好像是在思考。片刻后他摇了摇头,“为什么要失望呢?”

江阳有些意外,抬起眼睛看着他。

林楠笙端端正正坐在他对面,双手规规矩矩垂放在膝盖上,是标准的军人坐姿。他的语速很慢,像是每个字都要斟酌:“没错,我和我的同志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建立一个人人平等,国富民强的国家。现在我知道,这个国家未来很快就会有了,可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而不是结束,就像交响乐一样,建国只是个序章。”

说完这句话,他又停下来考虑了一会儿,问道:“你种过庄稼吗?”

“没有。”江阳诚实地摇头。

“我小时候种过,很辛苦的。”林楠笙竟然微笑起来,“种庄稼的第一步是要翻耕土地,那需要一种叫做犁的农具。我们现在所做的事,就像是犁一样,要把板结在这块土地上的愚昧、落后、懦弱全都翻过来,再洒下种子,庄稼才能长好。”

“你就是那把犁?”

“不,我只是一块铁矿石,我们所有人都是。”林楠笙做了一个手势,形状姣好的大眼睛熠熠生辉,“无数的铁矿石被炼化成生铁,才有了那把犁。”

“那……那我们呢?”

“你们?你们是阳光雨露,是滋养禾苗生长的事物。你看——”他指着窗外,不知何时外面竟然下起雨来,白线一样的雨点刷刷地打在玻璃上,“每一滴雨的力量都很小,甚至有可能这一场雨也无法缓解庄稼地里的旱情,但只要不停地有雨下下来,万物总会蓬勃生长。”

江阳愣住了,片刻后他颤抖着抬起一只手捂住脸,泪水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他明白了,他们不是扑火的飞蛾,不是撼树的蜉蚍,而是人间的照夜明灯。他要和侯贵平一样,焚此残躯化身炬火,祈望能照亮那一隅阴暗的角落。

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

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

电钮被轻轻按下,逐渐收紧的绳索勒住了喉咙,江阳能感觉到肺里空气正在一点一点流失。窒息的痛苦让他的身体条件反射地开始挣扎,但他的内心是宁静的。他感觉到身体越来越轻,甚至比空气还要轻,他像一只飞鸟那样腾空而起,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当中振翅翱翔。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眼前的一片洁白当中出现了一个身影,踩着坚定的步伐由远及近。那是一身戎装的林楠笙,正微笑着向他伸出手。

“江阳,我来接你了。”

请不要站在我的墓前哭泣,我不在那里,我并没有离去。

我是激扬起的风,千丝万缕;我是雪地里的钻石,熠熠生辉;

我是温暖的阳光,亲近着稻谷;我是秋季里的细雨,轻轻柔柔。

当你清醒于早晨的安宁,在鸟儿幽静的盘旋中,我奔放着飞升的激情。

而在被点亮的黑夜里,我又是释放温柔的朗朗群星。

请不要在我的墓前悲泣,我不在那里,我并没有离去。

注:最后的诗是美国诗人玛莉·伊莉莎白·弗莱的作品《请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

6 对 “炬火”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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