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外面闹成一团的时候,乔一成正在和二强一起收拾屋子。他这个弟弟算得上是“又熊又不老实”的模范人物,打小儿学习成绩就不行,别人小学六年毕业,他用了八年。上初中以后,干脆被学校给退了货,之后就整天跟着外面不三不四的人横晃,乔一成说也说了揍也揍了,却始终没什么效果。不过就前不久,那个带着二强不学好的小流氓被公安局抓了进去,据说要蹲好多年大狱,乔二强终于知道害怕,最近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还特地去冯大米那学着炒菜做饭,帮乔一成省了不少心。

这也算他磕磕绊绊的人生中难得几件称心的好事了。

结果还不等他把抹布拧干,就听冯果果尖着嗓子在外面叫他,乔一成来不及擦干手上的水急忙跑出去,然后看见豆正咬着牙把看家绝技王八拳往井然身上招呼,嘴里还嚷嚷着:“让你欺负乔大哥!”

乔一成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正好冯大米也听见了声音从屋子里出来,见这情景二话没说,抡起晾在旁边儿的一双拖鞋就拍在了冯豆子的屁股上。冯豆子“嗷”地嚎了一嗓子,却坚持着没哭,被冯大米给拖走的时候两条小短腿还在半空扑腾,试图给井然的灰裤子上再添两个脚印。

冯果果在一边喃喃自语:“完了,大姐估计能揍死他。”

果然下一刻他们就听见屋子里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哭嚎:“乔大哥救命!”

本打算先带井然回屋的乔一成只能抱歉地冲他点点头,示意他自己先进去,然后拔腿去了冯家。

井然站在原地愣了一秒,才追着乔一成的背影一起来到冯家门口。

冯大米盛怒之下门没关严,从半敞的门缝里能看见豆子被她横着按在腿上,高高抡起手里的鞋底子拍在屁股上,一边揍还要一边问:“知不知道错了!”

冯豆子哭成个花猫,大鼻涕拖了老长,嘴里却不肯服软。梗着脖子喊一句“没错”,再眼泪一串一串地哀嚎“乔大哥救命”,乔一成在外面默默数了十个数,抬脚走了进去。

冯大米和他一样,是家里最大的孩子,管教弟妹是他们从小就要做的“功课”之一。通常情况下大孩子管小孩子,“杀伤力”有限,但是情绪不好控制,所以冯大米和乔一成长期以来形成了默契:一个掂量着时间冲进去劝,另一个就借坡下驴,避免把亲生弟妹揍出个好歹。

所以乔一成抬手拦住鞋底子:“大米,差不多了。”

冯大米便随手放下“凶器”,顺便把冯豆子从腿上抖搂下来。冯豆子一见乔一成,一边儿打着哭嗝儿一边用袖子胡乱在脸上抹,把眼泪鼻涕涂了个均匀。

然后自以为“仪表整洁”地抬头一把扑过去抱着乔一成的腰,脸上那点儿“化妆品”又都抹在了乔一成身上。

冯大米深吸口气,连连对着跟在乔一成身后的井然道歉:“不好意思啊井然,你看这都什么事儿。冯豆子!”

她竖起眉毛瞪着自家熊孩子:“给井然哥哥道歉!”

冯豆子这才注意到乔一成身后跟着的人,马上变了脸,竟然还想伺机下黑手给他来几下。结果刚一动就被乔一成薅住了外套领子。

“给你表哥道歉。”他一只手放在冯豆子的后脑勺上,语气有几分严厉。

冯豆子不可置信地一扭头,在他看来井然就是欺负了乔大哥的那个陈……陈世美,他揍井然是替天行道,结果井然站在那不疼不痒,自己挨了顿鞋底子屁股生疼,现在乔大哥又站在井然那一边……

豆子瞬间悲从中来,看着比他高出老大一截的井然心里拔凉拔凉的,这得多久才能长那么高啊?他一把甩开乔一成的手,扭头跑回了里屋,到门口还不忘带着哭腔放狠话:“我没错!我不道歉!”

余下三个人面面相觑。冯大米不好意思极了,满脸都是“家门不幸让您见笑”,和井然解释:“七岁八岁狗都嫌,你别和豆子一般见识。”

井然围观了这么一出鸡飞狗跳的闹剧,现在都有点儿没回过神来,心里只惦记着冯豆子说的那句“欺负乔大哥”。

他神不守舍地说了句没关系,就被乔一成带回了家。三丽四美在院子里踢毽子,二强在厅里扫顶棚的灰,他们有了难得的可以独处的机会。

井然拉着乔一成的手不肯放,有些委屈地说:“我没有欺负你,我是真的想带你一块儿出国。一成你听我的,和我走吧,家里这边我们可以勤工俭学给他们寄钱,二强也快16岁了,可以帮你照顾家。等过几年留学回来你肯定能找到高收入的工作,给弟弟妹妹们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

乔一成听他说完后依然一言不发。井然凑过去搂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恳切地低语:“算我求你了一成,我一天都不想和你分开,我爱你。”

当天晚上,乔一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井然三言两语给他勾勒出一个无比美好的未来,让他忍不住要跟着去想象他和井然携手走在异国他乡的场景,没有柴米油盐的压力,没有鸡毛蒜皮的负担,甚至不用考虑拖家带口的责任。这个未来实在太有吸引力,乔一成觉得自己像一个一贫如洗的赌徒,被牌桌上巨大的财富引诱,以至于想赌上手脚性命孤注一掷。

第二天,他特地去了趟学校图书馆,在书架前逡巡许久终于借了一本《自学意大利语》。之后半个月,他没事便会偷偷拿出书看两眼,默默守护着一个不可告人的奢侈执念。

豆子跟他闹了两天的脾气,之后就又跟小狗似的围着他屁股后面转。一次乔一成看书的时候被他看到,便不放心地问:“乔大哥你是要和井然出国么?”

乔一成本想随口糊弄一句这是学校的功课,但一低头看到豆子那双清得能照出人心的大眼睛,又觉得起了抛弃家庭责任念头的自己实在龌龊,最后只能摸了摸豆子的脑袋:“我出不去。”

他无奈又疲惫地说。

乔一成真的从没有奢望过自己真能和井然出去留学,他只是自欺欺人地在做一个一厢情愿的梦,哪怕明知是镜花水月的妄想也可以让他得到片刻的安宁。

然而这个梦也很快就碎了。

一天晚上他放学回到家,发现自己那个名义上的爸大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吆五喝六一会儿要烟一会儿要水,把弟弟妹妹支使的团团转。

乔一成脚步一顿,然后接过三丽手里的水杯,示意她先进屋,自己把水杯送了过去。

乔祖望一看是他,立刻露出了一幅笑脸。乔一成不愿理他,转身便打算去厨房帮二强准备晚饭,结果乔祖望却出声叫住了他:“还没真正攀上高枝儿就不搭理亲爹了啊?”

乔一成被他话里的恶意刺到,扭头想让他闭嘴,结果发现乔祖望手里捏着一本书,是他收在抽屉里的《自学意大利语》。乔祖望舔了舔手指头,像翻一沓过期报纸那样粗鲁地打开书页,边看边说:“做了不少笔记,挺下功夫的啊。”

乔一成咬紧了牙上去把书抢下来,乔祖望也不拦,任凭他把书拿走,嘴却不停:“我听说了,你找了个有钱有地位的对象,你还想和人家出国是不是?这是好事儿,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啊。这样儿,你让他出国之前一次性给我一万……不,两万块钱,你别瞪我,能出得起国这点儿钱肯定拿得出来。然后你出去之后每个月都给我寄回来500块,好给弟弟妹妹添置东西。总不能你出去享福,就不管家里了对吧?只要满足这两个条件,爸就全力支持你,怎么样?”

乔一成看着这位血缘关系上的父亲,全身都控制不住地发抖。他说不清是愤怒还是伤心,只是再一次认清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还了书。

书被管理员扔进箱子里,发出了“咚”的一声。乔一成觉得这一下是砸在了他的心口上,敲碎了所有的秋月春花。

十、

这一年的年底,乔一成和餐馆的小伙计学会了抽烟。晚上实在睡不着,他会爬起来摸到小厨房点上一根,一面吞吐烟雾,一面盯着窗口发呆。

窗外月华如洗,银霜一样洒在大杂院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上。这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也是他迫不及待想要奋力摆脱的地方,这里有他的弟妹,有母亲留下的一切回忆,有他血缘关系上的父亲,还有相处多年的老邻居们。它像一个摇篮,孕育了乔一成的身心,又像是一个囚笼,困住了他想要展翅高飞的梦想。

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片刻后乔一成看到冯大米推着一辆自行车走进来。最近大约是快要考试了,她就读的学习班总是会上课上到很晚,为了来回方便,她不知道向谁借了一辆自行车代步。

冯大米没有注意到乔一成,乔一成也没有叫她。留着一头清爽短发的女孩子小心地把自行车推到她家门前,有些费力地搬到屋檐下停好。那车子是一辆二八大杠,很有些分量,对于一个弱女子来说确实比较重了,但冯大米一声也没吭,轻手轻脚地甚至没有整出太大的动静。

一直到她回到屋里开了灯,乔一成才默默地从小厨房里走出来。

他和冯大米之间有一种基于同病相怜的特殊友情,他们的家庭境遇非常相似,都过早地承担起照顾弟妹的责任,也都挣扎着想要尽早从这片泥潭中挣脱出来。如果乔一成不是个Omage,或许过两年毕业了他就会追求冯大米。他欣赏这样的女性,身上仿佛有一种极为强韧的生命力,就像砖缝里的杂草,不管环境多么恶劣,都不肯轻易低下头。

和她那个温柔却天真的表哥完全不一样……

一想到井然,乔一成还是忍不住苦笑。他裹紧了身上的棉被,转头又看了一眼窗外的月光,心中暗自做出了决定。

过了年,乔一成约井然面谈了一次,当面拒绝了他一起出国的提议。乔一成说话时的语气很平淡,就像一个人午休时打了个盹,做了一个关于未来的美梦,醒来之后固然有些感慨,却没有多少遗憾。

井然低着头沉默半晌,又抬头看了过来:“那、那你能等我吗?等我回来咱们就结婚。”

乔一成笑了,反问道:“你还会回来吗?”

这回轮到井然愣住,嘴巴开开合合好几次,终究还是没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两个人谁也没提分手的事儿,但是他们的关系似乎就这么淡了。井然基本上再没来大杂院找过他,去冯大米小餐馆吃饭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就算在学校里遇见了,说不上几句话就得急匆匆地各自奔前程。

井然不再出现之后,最高兴的人要数冯豆子,只要乔一成回到大杂院就会缠着他不放。冯老爹和他的姐姐们不知道和他说过多少次,乔大哥心情不好,让他不要老是去打搅。可是冯豆子不在乎,还是一到写作业的时间就抄起本子往乔一成屋里跑,美其名曰要让乔大哥辅导。做完了作业他也不走,就趴在乔一成床上赖着不走,一张小嘴叭叭地说个不停。

其实乔一成并不反感冯豆子的陪伴,不如说,这时候有这孩子在身边,对于他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冯豆子性格跳脱,就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动物,总能让气氛变得又热闹又好玩儿。在他童稚的言语当中,乔一成才能暂时摆脱胸中的苦闷,露出真心的笑容。

在这期间,冯豆子又被老师请了一次家长。这一回他没有联系上乔一成,是冯老爹去领的他,回到家就是一顿好打。据说他趁着前几天下雨,从楼下花坛的泥土里挖出一只蚯蚓塞进了同学的课本里。那个同学名字叫顾军,是全班成绩最好的小男生,班主任老师的心头肉。

冯豆子一边挨揍一边哀嚎:“我没错,是他先欺负别的同学!”

长辈管教孩子,论理乔一成不该干涉,可冯豆子实在哭得凄惨,他犹豫片刻,还是敲开门劝了几句。

冯老爹余怒难消,但到底对这个大学生还有几分敬意,听乔一成来劝就不再揍孩子了,气呼呼地让冯豆子自己说到底做了什么。

冯豆子哭得小脸通红,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连连打着哭嗝,话也就说得不太清楚,但乔一成却听明白了。他说那个叫顾军的同学最会讨好老师,实际上坏得很,动不动就要欺负别的同学,尤其是长得比较矮小或者成绩不太好的。正巧班上有个小个子同学性格也比较内向,顾军仗着自己是班长,收作业的时候拿橡皮把人家写的生字都给擦掉了,害那同学被罚站了一节课。

“我就是看不惯他这样的两面派,所以就教训了他一下。”冯豆子说。

乔一成问:“你为什么不告诉老师,让老师批评他呢?”

冯豆子瞪大了眼睛,理直气壮地答道:“特务才爱打小报告,我最讨厌特务了。”

乔一成有些哭笑不得,暗自想看不出这孩子倒有一副侠义心肠。当着冯老爹的面,他也不能太喧宾夺主地帮人家教育孩子,只能简单地告诉冯豆子,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儿可以告诉老师,这是合理维护班级秩序,不算特务行为。

冯老爹是个要面子的人,儿子在学校里给他丢了这么大的脸,直到晚上他也没有消气。冯大米下了课回来,劈头盖脸就挨了他一顿骂,指责她为什么没管好弟弟。从小到大,只要冯豆子淘气被他爸打骂,身为大姐的冯大米就免不了要受到池鱼之殃,好像管教弟弟就应该是她的责任一样。

累了一天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还平白无故吃了一顿排头,冯大米气得直掉眼泪。可她性子要强,哭也不肯让弟妹们看到,而是出了门蹲在屋檐底下偷偷地哭。

乔一成看书看累了,正想去小厨房抽根烟提提神,刚走到院子里就看到她埋头哭泣的身影。本来乔一成打算当没看见就这么走开算了,但终究还是同情的心态占了上风,他默默地走过去,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冯大米。

冯大米抬头含泪看了他一眼,抽走他的手帕擦了擦脸,低低地说:“真没见过这样当爹的,豆子到底是他儿子还是我儿子?”

“你就知足吧,”乔一成说,“瞧瞧我家那位,至少冯老爹还会替你们着想。”

冯大米抿了抿嘴唇,拄着膝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蹲得发麻的双腿,依旧压低了声音说:“等着瞧,迟早有一天我得让他知道,女儿比儿子更能出人头地。”

乔一成看着她,白净的脸庞上那双眼睛又大又亮,和冯豆子如出一辙。尽管冯大米可能不愿意承认,但在乔一成看来,她身上那股子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劲头儿,和冯豆子真的像极了。

十一、

乔一成每天在柴米油盐的琐碎日子里滚得灰头土脸,井然却带着家庭给与的馈赠愈发温润,在一干同龄人中优秀得鹤立鸡群,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到了大三,他就基本上不再过来上课,乔一成有意闭目塞听,却还是会从同班同学那里得到只言片语的消息:井然出国留学的手续已经办好,很快就要出发了。

乔一成听了内心没有半点波澜,那些曾经十指紧扣耳鬓厮磨的日子如今回忆起来如同一场痴心妄想的幻觉,除了让他在午夜梦回时多添几分惆怅外再无他用,索性也就被他在心底挖了个坑埋进去。

然而就在这时,井然却裹挟着深秋的风不合时宜地再次出现在了大杂院。乔一成远远地看见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跟着他一前一后地出了门。

他们像是两个恰好同路的陌生人一样,没有任何交流。乔一成却觉得他本来心如止水的心被井然一步一步踩出了动荡不休的涟漪。

井然一直带他走到了当初偷偷交换过亲吻的小巷,这里偏僻,光天白日也没有什么行人。两个人隔着一米远的距离面对面站定,眼神片刻相交又急匆匆错开。

井然踟蹰半晌后开了口:“我要出国了,下周就走。”

“嗯,恭喜啊。”乔一成浮皮潦草地点点头,他知道礼貌上自己应该多说几句,哪怕是不走心的诸如“一路顺利、保重安全”之类的片汤话,但是他心里漏了个洞,把那点儿多余的花前月下全抖搂了出去,一个字都说不出。

井然等了会儿,脸上露出来失望焦急的神情,本就漂亮的眼睛闪过一层水膜,眼圈发红,看着更加楚楚可怜。

“一成”,他握住了乔一成冰凉的手,郑重地说:“你要照顾好自己,我不求你等我,但是我回来的时候只要你没结婚,我就一定会重新追求你。”

井然的手比乔一成的大一圈,像个妥帖的小暖炉。乔一成忍不住贪恋这点热度,迟迟没能挪动脚步。然而一阵寒风带着叶子吹过来,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人也一下子清醒过来。

乔一成把手抽出来,那点儿暖意瞬间就被打着旋儿的北风搜刮的一干二净。到最后,他也没能给出来个回答,毕竟乔一成自己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理智告诉他,将来他最大的可能就是工作以后被人介绍着相个亲,找个对象,坐在一块儿精打细算地彼此盘算家底,合适了就搭伙过日子。

那个人可能老实木讷,也可能话多嘴碎,就是不可能像井然那样优秀耀眼到令人心折。

然而他心里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拼命蛊惑着:万一呢?万一他真的会回来找你呢?

到家后,乔一成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晚饭后收拾好碗筷便照常辅导三丽四美功课,冯豆子也抱着作业本脚步轻快地跑进来。

屋子里书桌不够大,几个小的只能在饭桌上学习。尽管已经反复擦过,但经年日久烟熏火燎的桌子上依然有一层擦不干净的油灰,怕弄脏他们的课本,乔一成在上面铺了四五张报纸。

冯豆子经常写着写着作业就不由自主地走神,磕磕绊绊连蒙带编地研究上面写了点儿啥。屋子里光线不好,冯豆子为了看清楚那密密麻麻的铅字头便越来越低,恨不能整个人都爬上去。

这种时候乔一成就要“啪”地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坐直点儿,想近视还是想做罗锅?”

冯豆子一激灵直起来,拉着他的手撒娇:“哥你打疼我了,哎哟哟哟后背要折了,快给我揉揉。”

乔一成被他这虚张声势逗出来个笑模样,落在冯豆子眼里着实,让豆子着实松了口气。

吃晚饭时,他听姐姐和老爹说起来井然下周就要出国,豆子捧着碗走神儿,满脑子都是乔大哥肯定又要伤心了。

当天晚上,冯豆子又一次赖在乔家不肯走。等夜深人静,他悄悄贴到乔一成耳朵边低声说:“哥你别为井然难过,将来我和你结婚。”

小孩子略高一点的体温把热乎气吹进乔一成耳朵里,带来小兔子小狗似的毛茸茸的触觉。

乔一成摸了摸他后脑勺,轻声训他:“小孩子瞎说什么。”

但是声音太低,太温柔,让冯豆子蹬鼻子上脸一张嘴继续叭叭:“我们老师说了,长大了就可以和喜欢的人结婚,我现在每顿都吃两碗大米饭,一定能很快就长大,乔大哥你等等我啊。”

井然走那天,天气不错。上学路上,乔一成听见一阵轰鸣,抬头就看一架飞机从头顶划过,在碧蓝的天空带出了一道银白色的云丝。

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心里默念:前程似锦,万事如意。

这之后的日子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大四那年,他找到了一份家教的工作,收入倒是比在大米的小饭馆高了一些。但只要有时间,他还是会尽量赶过去帮忙,冯大米看他又要勤工俭学又要照顾弟妹,自己还复习考研,便劝他不用过来,结果说了几次都没用,也就不再白费力气。

但是每次乔一成过来帮忙,冯大米都要给他蒸上一碗香油鸡蛋羹,说是补脑用的。对此乔一成倒是从不推辞,不过每次都要舀出来一大半给冯豆子。

冯豆子顾不得他姐的鞋底子,吃得狼吞虎咽。对于他来说,补脑不补脑的另说,能赶紧长高才是正事。

十二、

日子流水般地一天天过去,树上的叶子青了又黄,教学楼下花坛里的茉莉谢了再开。冯大米比着冯豆子的头顶在门框上划下一道道刻痕,就像树干上的一圈圈年轮。

乔一成大学毕业了,但他没有服从分配去中学当老师,而是选择了考研,并且顺利地考上了本地一所大学的新闻系。为此乔祖望把他好一通臭骂,埋怨他还要再读三年书,不能马上挣钱让自己享福。乔一成对自己的父亲早就心如死灰,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敬意,被他骂了也能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反倒堵得乔祖望哑口无言。

乔一成不怕他爸,以前不会怕,如今他翅膀硬了,就更没有怕的理由。只不过就像他自己说的,乔祖望没有供过他读大学,肯定也不会资助他读研究生,学费和生活费对于他来说都是亟待解决的问题。

生活费这方面他倒不是很担心,毕竟大学期间他靠着勤工俭学也这么过下来了,可学费是马上就得交的,一时要到哪里去凑这笔钱?二强倒是有工作,但那点儿工资将将够养活他自己,时不时地还得拿出一部分补贴正在读书的三丽和四美,他怎么能再开口和弟弟要钱?要是求助别人,乔一成觉得,他更张不开这个嘴。

关键时刻,冯大米慷慨解囊,悄悄地塞给他一个装了钱的信封。

乔一成愣愣地盯着她看了半天,反应过来之后拼命把信封往回推:“不行不行,我怎么能要你的钱。”

“这是借你应急的,你得还。”冯大米不由分说地硬是把信封塞进他兜里,“你说你也是,急用钱干嘛不和我说,这还是三丽不小心说漏了嘴我才知道的。”

乔一成红着脸,拒绝也不是,收下也不是,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冯大米的小餐馆生意不错,这几年经营得当,多少也是赚了些钱的。乔一成给她当过帮工,自然知道做餐饮有多不容易,赚的都是辛苦钱。况且冯大米一直想要扩大营业规模,正是用钱的时候,就算这钱是暂借的,乔一成也不好意思拿。

“你别有心理负担,我是想扩大经营来着,这不是一时半会儿找不着合适的铺面嘛。”冯大米笑了笑,换上一副轻松的语气又说,“读了研究生你就更了不得了,以后如果飞黄腾达,记得提携一下我们家不成器的豆子。”

听她提起冯豆子,乔一成不禁也笑了起来。他不打算拒绝了,略带羞涩地将那信封妥帖地放进衣服内袋里收好。

他顺利去学校报了道,随后依旧和大学时一样,一边念书一边打零工。这一回乔一成不再到冯大米的餐馆端盘子了,他开始给报纸杂志写稿,还当了电视台的特约通迅员,专门负责写一些社会新闻的稿子,收入好了很多。他一直惦记着冯大米借他的那笔钱,省吃俭用了大半年之后如数归还。

还钱那天冯大米没和乔一成客气,看了一眼他递过来的信封,数都没数就揣进口袋里笑道:“正好,这几天我要和新的房东签合同,正愁押金不太够呢,有了这笔钱就不用向我家老爷子开口了。”

乔一成看着她爽朗的笑容,心中不禁想到,或许这个女孩子就是这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他们俩活像一面镜子照出来的内外两个人,一个心直口快,一个沉稳内敛,却都被生活推着卯足了劲儿拼命往前跑。

没过几个月,冯大米的新店在城区里一条比较繁华的街道上开业。营业规模比过去扩大了不止一倍,店内装潢也提高了好几个等级。她的勤奋没有白费,如愿考取了初级厨师证,像模像样地带着厨师帽当起了自己店里的掌勺大厨。

这一年,冯家的三闺女冯果果初中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被报送进了市重点高中。冯老爹高兴得不行,在他工作的酒楼里买了几盒糕点分给孩子们,并扬言要是果果以后能考上大学,他就在酒楼里摆酒席庆祝。

家里有了好吃的,冯豆子第一个忘不了的就是乔一成。他偷偷地把一盒千层酥藏了起来,等到乔一成下课回家后立刻献宝一样捧到他眼前。

“哥,你尝尝这个,可好吃了,又香又酥。”

乔一成张口接住他塞到嘴边的糕点,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儿。他们家乔四美也是今年初中毕业,可因为成绩太差,补考都及不了格,老师不给她毕业。为了能让妹妹好歹混一张初中文凭,最近他没少往四美的学校跑,愁得焦头烂额。

冯豆子自然理解不了他的烦心事儿,自顾自地说:“对了,哥,和你说个新鲜事儿,乔七七转学到我们学校了。”

闻言乔一成愣了一下,脑子里反应了几秒钟,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弟弟。这也不能怪他,乔七七刚生出来没多久就被二姨抱去养了,这么些年也没怎么在他身边待过,实在谈不上有多少亲情。而且对于乔一成来说,家里这三个弟妹已经让他操碎了心,确实再分不出多余的心力去照顾那个更小的。

乔一成对乔七七的事情不大关心,可冯豆子却不这么想。

这一年他读小学六年级了,多少能够懂点儿事。在他看来,虽然乔七七有可能和他争宠,但到底也是乔大哥家里的人,四舍五入就是他冯豆子家里的人,那必须是要关照的。

乔七七成绩不好,上课老走神,数学老师尤其不喜欢他,就委派了一个成绩优秀的同学来帮助他。这个同学恰好是冯豆子从二年级开始就一直看不顺眼的顾军。

顾军看乔七七也不大顺眼,给他起外号,怂恿班里的同学管他叫“漂亮的小白痴”。他用胶水涂在座位上,毁了七七一条新上身的裤子,还以补习的名义约七七放学的时候和他一块儿走,背地里却煽动一伙小孩儿打七七巴掌,说要把他身上的“笨气”打掉,让他变得聪明起来。

这些冯豆子都看在眼里,只气得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腾空。他决定要再次出手教训教训这个“两面派”。

那天下午放学以后,顾军又一次叫乔七七跟他走,冯豆子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他看着顾军把乔七七带进一条偏僻的小巷子,指着一堆不知道谁家堆在墙角的蜂窝煤让乔七七搬。冯豆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不等乔七七掉眼泪,就从巷子口冲了进去,狠狠一推将顾军推倒在煤堆里。

顾军反应很快,一看来人是冯豆子也动了真火,跳将起来就要抬脚踢他。

两个半大小子就这么在小巷子里动起手来,乔七七吓得直掉眼泪,呆呆地站在一旁也不敢拉架。

十二岁的冯豆子在同龄人里身高不算出众,但体格却相当结实,小拳头挥舞起来虎虎生风。顾军虽然比他略高一点儿,却也讨不到什么便宜,没几下就被他一拳捣在眼睛上,又摔回到煤堆里。

冯豆子狠狠地在他大腿上又补了两脚,顺手扯过一旁哭得眼泪汪汪的乔七七,趾高气昂地放话道:“你看清楚了,乔七七是我冯豆子罩着的人,以后不许你再欺负他。”

8 对 “岁月无声(三)”的想法;

发表回复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

跳至工具栏